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
車行轔轔,日夜不停。玄難、鄧百川、康廣陵等均是當世武林大豪,這時武功全失,成為隨人擺布的囚徒。眾人只約莫感到,一行人是向東南方行。
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間,地勢越來越高,終於大車再也無法上去。星宿派眾弟子將玄難等叫出車來。步行半個多時辰,來到一地,見竹蔭森森,景色清幽,山澗旁用巨竹搭著一個涼亭,構築精雅,極盡巧思,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還是亭子。馮阿三大為讚佩,左右端相,驚疑不定。眾人剛在涼亭中坐定,山道上四人快步奔來。當先二人是丁春秋的弟子,當是在車停之前便上去探山或是傳訊的。後面跟著兩個身穿鄉農衣衫的青年漢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身行禮,呈上一封書信。丁春秋拆開一看,冷笑道:「很好,很好。你還沒死心,要再決生死,自當奉陪。」
那青年漢子從懷中取出一個炮仗,打火點燃。砰的一聲,炮仗竄上了天空。尋常炮仗都是「砰」的一聲響過,跟著在半空中「拍」的一聲,炸得粉碎,這炮仗飛到半空之後,卻拍拍拍連響三下。馮阿三向康廣陵低聲道:「大哥,這是本門的製作。」不久山道上走下一隊人來,共有三十餘人,都是鄉農打扮,手中各攜長形兵刃。到得近處,才見這些長物並非兵刃,乃是竹杠。每兩根竹杠之間系有繩網,可供人乘坐。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肅客,大家不用客氣,便坐了上去罷。」當下玄難等一一坐上繩網。那些青年漢子兩個抬一個,健步如飛,向山上奔去。丁春秋大袖飄飄,率先而行。他奔行並不急遽,但在這陡峭的山道上宛如御風飄浮,足不點地,頃刻間便沒入了前面竹林之中。鄧百川等中了他的化功**,一直心中憤懣,均覺誤為妖邪所傷,非戰之罪,這時見到他輕功如此精湛,那是取巧不來的真實本領,不由得嘆服,尋思:「他便不使妖邪功夫,我也不是他對手。」風波惡贊道:「這老妖的輕功真是了得,佩服啊佩服!」他出口一贊,星宿群弟子登時競相稱頌,說得丁春秋的武功當世固然無人可比,而且自古以來的武學大師,什麼達摩老祖等,也都大為不及,諂諛之烈,眾人聞所未聞。包不同道:「眾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確是勝過了任何門派,當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眾弟子大喜。一人問道:「依你之見,我派最厲害的功夫是哪一項?」包不同道:「豈止一項,至少也有三項。」眾弟子更加高興,齊問:「是哪三項?」包不同道:「第一項是馬屁功。這一項功夫如不練精,只怕在貴門之中,活不上一天半日。第二項是法螺功,若不將貴門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噓,不但師父瞧你不起,在同門之間也必大受排擠,無法立足。這第三項功夫呢,那便是厚顏功了。若不是抹殺良心,厚顏無恥,又如何練得成馬屁與法螺這兩大奇功。」他說了這番話,料想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一齊向他拳足交加,只是這幾句話猶似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豈知星宿派弟子聽了這番話后,一個個默默點頭。一人道:「老兄聰明得緊,對本派的奇功倒也知之甚深。不過這馬屁、法螺、厚顏三門神功,那也是很難修習的。尋常人於世俗之見沾染甚深,總覺得有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壞的。只要心中存了這種無聊的善惡之**、是非之分,要修習厚顏功便是事倍功半,往往在要緊關頭,功虧一簣。」
包不同本是出言譏刺,萬萬料想不到這些人安之若素,居之不疑,不由得大奇,笑道:「貴派神功深奧無比,小子心存仰慕,還要請大仙再加開導。」
那人聽包不同稱他為「大仙」,登時飄飄然起來,說道:「你不是本門中人,這些神功的秘奧,自不能向你傳授。不過有些粗淺道理,跟你說說倒也不妨。最重要的秘訣,自然是將師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個屁……」包不同搶著答:「當然也是香的。更須大聲呼吸,衷心讚頌……」那人道:「你這話大處甚是,小處略有缺陷,不是『大聲呼吸』,而是『大聲吸,小聲呼』。」包不同道:「對對,大仙指點得是,倘若是大聲呼氣,不免似嫌師父之屁……這個並不太香。」那人點頭道:「不錯,你天資很好,倘若投入本門,該有相當造詣,只可惜誤入歧途,進了旁門左道的門下。本門的功夫雖然變化萬狀,但基本功訣,也不繁複,只須牢記『抹殺良心』四字,大致也差不多了。」
包不同連連點頭,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對貴派心嚮往之,恨不得投入貴派門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薦么?」那人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門,當真談何容易,那許許多多艱難困苦的考驗,諒你也無法經受得起。」另一名弟子道:「這裡耳目眾多,不宜與他多說。姓包的,你若真有投靠本門之心,當我師父心情大好之時,我可為你在師父面前說幾句好話。本派廣收徒眾,我瞧你根骨倒也不差,若得師父大發慈悲,收你為徒,日後或許能有些造就。」包不同一本正經的道:「多謝,多謝。大仙恩德,包某沒齒難忘。」鄧百川、公冶乾等聽得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無恥之人,以吹牛拍馬為榮,實是罕見罕聞。」
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進了一個山谷。谷中都是松樹,山風過去,松聲若濤。在林間行了里許,來到三間木屋之前。只見屋前的一株大樹之下,有二人相對而坐。左首一人身後站著三人。丁春秋遠遠站在一旁,仰頭向天,神情甚是傲慢。一行人漸漸行近,包不同忽聽得身後竹杠上的李傀儡喉間「咕」的一聲,似要說話,卻又強行忍住。包不同回頭望去,見他臉色雪白,神情極是惶怖。包不同道:「你這扮的是什麼?是扮見了鬼的子都嗎?嚇成這個樣子!」李傀儡不答,似乎全沒聽到他的說話。走到近處,見坐著的兩人之間有塊大石,上有棋盤,兩人正在對弈。右首是個矮瘦的乾癟老頭兒,左首則是個青年公子。包不同認得那公子便是段譽,心下老大沒味,尋思:「我對這小子向來甚是無禮,今日老子的倒霉樣兒卻給他瞧了去,這小子定要出言譏嘲。」
但見那棋盤雕在一塊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是晶瑩發光,雙方各已下了百餘子。丁春秋慢慢走近觀弈。那矮小老頭拈黑子下了一著,忽然雙眉一軒,似是看到了棋局中奇妙緊迫的變化。段譽手中拈著一枚白子,沉吟未下,包不同叫道:「喂,姓段的小子,你已輸了,這就跟包的難兄難弟,一塊兒認輸罷。」段譽身後三人回過頭來,怒目而視,正是朱丹臣等三名護衛。突然之間,康廣陵、范百齡等函谷八友,一個個從繩網中掙紮起來,走到離那青石棋盤丈許之處,一齊跪下。包不同吃了一驚,說道:「搗什麼鬼?」四字一說出口,立即省悟,這個瘦小乾枯的老頭兒,便是聾啞老人「聰辯先生」,也即是康廣陵等函谷八友的師父。但他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對頭,強仇到來,怎麼仍好整以暇的與人下棋?而且對手又不是什麼重要腳色,不過是個不會武功的書獃子而已?康廣陵道:「你老人家清健勝昔,咱們八人歡喜無限。」函谷八友被聰辯先生蘇星河逐出了師門,不敢再以師徒相稱。范百齡道:「少林派玄難大師瞧你老人家來啦。」蘇星河站起身來,向著眾人深深一揖,說道:「玄難大師駕到,老朽蘇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眼光向眾人一瞥,便又轉頭去瞧棋局。眾人曾聽薛慕華說過他師父被迫裝聾作啞的緣由,此刻他居然開口說話,自是決意與丁春秋一拚死活了。康廣陵、薛慕華等等都不自禁的向丁春秋瞧了瞧,既感興奮,亦復擔心。玄難說道:「好說,好說!」見蘇星河如此重視這一盤棋,心想:「此人雜務過多,書畫琴棋,無所不好,難怪武功要不及師弟。」萬籟無聲之中,段譽忽道:「好,便如此下!」說著將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上。蘇星河臉有喜色,點了點頭,意似嘉許,下了一著黑子,段譽將十餘路棋子都已想通,跟著便下白子,蘇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兩人下了十餘著,段譽吁了口長氣,搖頭道:「老先生所擺的珍瓏深奧巧妙之極,晚生破解不來。」眼見蘇星河是贏了,可是他臉上反現慘然之色,說道:「公子棋思精密,這十幾路棋已臻極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連說了四聲「可惜」,惋惜之情,確是十分深摯。段譽將自己所下的十餘枚白子從棋盤上撿起,放入木盒。蘇星河也撿起了十餘枚黑子。棋局上仍然留著原來的陣勢。
段譽退在一旁,望著棋局怔怔出神:「這個珍瓏,便是當日我在無量山石洞中所見的。這位聰辯先生,必與洞中的神仙姊姊有甚淵源,待會得便,須當悄悄地向他請問,可決計不能讓別人聽見了。否則的話,大家都擁去瞧神仙姊姊,豈不褻瀆了她?」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齡是個棋迷,遠遠望著那棋局,已知不是「師父」與這位青年公子對弈,而是「師父」布了個「珍瓏」,這青年公子試行破解,卻破解不來。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膝蓋便即抬了起來,伸長了脖子,想看個明白。
蘇星河道:「你們大夥都起來!百齡,這個『珍瓏』,牽涉異常重大,你過來好好的瞧上一瞧,倘能破解得開,那是一件大大的妙事。」范百齡大喜,應道:「是!」站起身來,走到棋盤之旁,凝神瞧去。鄧百川低聲問道:「二弟,什麼叫『珍瓏』?」公冶乾也低聲道:「『珍瓏』即是圍棋的難題。那是一個人故意擺出來難人的,並不是兩人對弈出來的陣勢,因此或生、或劫,往往極難推算。」尋常「珍瓏」少則十餘子,多者也不過四五十子,但這一個卻有二百餘子,一盤棋已下得接近完局。公冶乾於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會不懂,也就不看了。范百齡精研圍棋數十年,實是此道高手,見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長生,或反撲,或收氣,花五聚六,複雜無比。他登時精神一振,再看片時,忽覺頭暈腦脹,只計算了右下角一塊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覺胸口氣血翻湧。他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發覺原先以為這塊白棋是死的,其實卻有可活之道,但要殺卻旁邊一塊黑棋,牽涉卻又極多,再算得幾下,突然間眼前一團漆黑,喉頭一甜,噴出一大口鮮血。蘇星河冷冷的看著他,說道:「這局棋原是極難,你天資有限,雖然棋力不弱,卻也多半解不開,何況又有丁春秋這惡賊在旁施展邪術,迷人心魄,實在大是兇險,你到底要想下去呢,還是不想了?」范百齡道:「生死有命,弟……我……我……決意盡心儘力。」蘇星河點點頭,道:「那你慢慢想罷。」范百齡凝視棋局,身子搖搖晃晃,又噴了一大口鮮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卻又何苦來?這老賊布下的機關,原是用來折磨、殺傷人的,范百齡,你這叫做自投羅網。」蘇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你稱師父做什麼?」丁春秋道:「他是老賊,我便叫他老賊!」蘇星河道:「聾啞老人今日不聾不啞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緣由。」丁春秋道:「妙極!你自毀誓言,是自己要尋死,須怪我不得。」
蘇星河隨手提起身旁的一塊大石,放在玄難身畔,說道:「大師請坐。」玄難見這塊大石無慮二百來斤,蘇星河這樣乾枯矮小的一個老頭兒,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但他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將這塊巨石提了起來,功力實是了得,自己武功未失之時,要提這塊巨石當然也是易事,但未必能如他這般輕描淡寫,行若無事,當下合十說道:「多謝!」坐在石上。蘇星河又道:「這個珍瓏棋局,乃先師所制。先師當年窮三年心血,這才布成,深盼當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來苦加鑽研,未能參解得透。」說到這裡,眼光向玄難、段譽、范百齡等人一掃,說道:「玄難大師精通禪理,自知禪宗要旨,在於『頓悟』。窮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見即悟。棋道也是一般,才氣模溢的**歲小兒,棋枰上往往能勝一流高手。雖然在下參研不透,但天下才士甚眾,未必都破解不得。先師當年留下了這個心愿,倘若有人破解開了,完了先師這個心愿,先師雖已不在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玄難心想:「這位聰辯先生的師父徒弟,倒均是一脈相傳,於琴棋書畫這些玩意兒,個個都是入了魔,將畢生的聰明才智,浸注於這些不相干的事上,以致讓丁春秋在本門中橫行無忌,無人能加禁制,實乃可嘆。」
只聽蘇星河道:「我這個師弟,」說著向丁春秋一指,說道:「當年背叛師門,害得先師飲恨謝世,將我打得無法還手。在下本當一死殉師,但想起師父有個心愿未了,倘若不覓人破解,死後也難見師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苟活至今。這些年來,在下遵守師弟之約,不言不語,不但自己做了聾啞老人,連門下新收的弟子,也都強著他們做了聾子啞子。唉,三十年來,一無所成,這個棋局,仍是無人能夠破解。這位段公子固然英俊瀟洒……」
包不同插口道:「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瀟洒更是大大不見得,何況人品英俊瀟洒,跟下棋有什麼干係,欠通啊欠通!」蘇星河道:「這中間大有干係,大有干係。」包不同道:「你老先生的人品,嘿嘿,也不見得如何英俊瀟洒啊。」蘇星河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包不同道:「你定說我包不同比你老先生更加的醜陋古怪……」蘇星河不再理他,續道:「段公子所下的十餘著,也已極盡精妙,在下本來寄以極大期望,豈不知棋差一著,最後數子終於還是輸了。」段譽臉有慚色,道:「在下資質愚魯,有負老丈雅愛,極是慚愧……」一言未畢,猛聽得范百齡大叫一聲,口中鮮血狂噴,向後便倒。蘇星河左手微抬,嗤嗤嗤三聲,三枚棋子彈出,打中了他胸中穴道,這才止了他噴血。
眾人正錯愕間,忽聽得拍的一聲,半空中飛下白白的一粒東西,打在棋盤之上。蘇星河一看,見到一小粒松樹的樹肉,剛是新從樹中挖出來的,正好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這「珍瓏」的關鍵所在。他一抬頭,只見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樹之後,露出淡黃色長袍一角,顯是隱得有人。
蘇星河又驚又喜,說道:「又到了一位高人,老朽不勝之喜。」正要以黑子相應,耳邊突然間一聲輕響過去,一粒黑色小物從背後飛來,落在「去」位的八八路,正是蘇星河所要落子之處。眾人「咦」的一聲,轉過頭去,竟一個人影也無。右首的松樹均不高大,樹上如藏得有人,一眼便見,實不知這人躲在何處。蘇星河見這粒黑物是一小塊松樹皮,所落方位極准,心下暗自駭異。那黑物剛下,左首松樹后又射出一粒白色樹肉,落在「去」位五六路上。
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一粒黑物盤旋上天,跟著直線落下,不偏不倚的跌在「去」位四五路上。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發自何處,便難以探尋,這黑子彎彎曲曲的升上半空,落下來仍有如此準頭,這份暗器功夫,實足驚人。旁觀眾人心下欽佩,齊聲喝采。采聲未歇,只聽得松樹枝葉間傳出一個清朗的聲音:「慕容公子,你來破解珍瓏,小僧代應兩著,勿怪冒昧。」枝葉微動,清風颯然,棋局旁已多了一名僧人。這和尚身穿灰布僧袍,神光瑩然,寶相莊嚴,臉上微微含笑。
段譽吃了一驚,心道:「鳩摩智這魔頭又來了!」又想:「難道剛才那白子是慕容公子所發?這位慕容公子,今日我終於要見到了?」只見鳩摩智雙手合十,向蘇星河、丁春秋和玄難各行一禮,說道:「小僧途中得見聰辯先生棋會邀帖,不自量力,前來會見天下高人。」又道:「慕容公子,這也就現身罷!」但聽得笑聲清朗,一株松樹後轉了兩個人出來。段譽登時眼前一黑,耳中作響,嘴裡發苦,全身生熱。這人娉娉婷婷,緩步而來,正是他朝思暮想、無時或忘的王語嫣。她滿臉傾慕愛戀之情,痴痴的瞧著她身旁一個青年公子。段譽順著她目光看去,但見那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身穿淡黃輕衫,腰懸長劍,飄然而來,面目俊美,瀟洒閑雅。段譽一見之下,身上冷了半截,眼圈一紅,險些便要流下淚來,心道:「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龍鳳,果然名不虛傳。王姑娘對他如此傾慕,也真難怪。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註定要受苦受難了。」他心下自怨自艾,自嘆自傷,不願抬頭去看王語嫣的神色,但終於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見她容光煥發,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來,自相識以來,從未見過她如此歡喜。兩人已走近身來,但王語嫣對段譽視而不見,竟沒向他招呼。段譽又道:「她心中從來沒有我這個人在,從前就算跟我在一起,心中也只有她表哥。」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早搶著迎上。公冶乾向慕容復低聲稟告蘇星河、丁春秋、玄難等三方人眾的來歷。包不同道:「這姓段的是個書獃子,不會武功,剛才已下過棋,敗下了陣來。」慕容復和眾人一一行禮廝見,言語謙和,著意結納。「姑蘇慕容」名震天下,眾人都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俊雅清貴的公子哥兒,當下互道仰慕,連丁春秋也說了幾句客氣話。慕容復最後才和段譽相見,話道:「段兄,你好。」段譽神色慘然,搖頭道:「你才好了,我……我一點兒也不好。」王語嫣「啊」的一聲,道:「段公子,你也在這裡。」段譽道:「是,我……我……」慕容復向他瞪了幾眼,不再理睬,走到棋局之旁,拈起白子,下在棋局之中。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慕容公子,你武功雖強,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說著下了一枚黑子。慕容復道:「未必便輸於你。」說著下了一枚白子。鳩摩智應了一著。慕容復對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了解法。可是鳩摩智這一著卻大出他意料之外,本來籌劃好的全盤計謀盡數落空,須得從頭想起,過了良久,才又下一子。鳩摩智運思極快,跟著便下。兩人一快一慢,下了二十餘子,鳩摩智突然哈哈大笑,說道:「慕容公子,咱們一拍兩散!」慕容復怒道:「你這麼瞎搗亂!那麼你來解解看。」鳩摩智笑道:「這個棋局,原本世人無人能解,乃是用來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於無益之事。慕容公子,你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么?」慕容復心頭一震,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反來覆去只是想著他那兩句話:「你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么?」眼前漸漸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將官士卒,東一團人馬,西一塊陣營,你圍住我,我圍住你,互相糾纏不清的廝殺。慕容複眼睜睜見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馬被黑旗黑甲的敵人圍住了,左衝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心中越來越是焦急:「我慕容氏天命已盡,一切枉費心機。我一生盡心竭力,終究化作一場春夢!時也命也,夫復何言?」突然間大叫一聲,拔劍便往頸中刎去。
當慕容復呆立不語,神色不定之際,王語嫣和段譽、鄧百川、公冶乾等都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慕容復居然會忽地拔劍自刎,這一著誰都料想不到,鄧百川等一齊搶上解救,但功力已失,終是慢了一步。
段譽食指點出,叫道:「不可如此!」只聽得「嗤」的一聲,慕容復手中長劍一晃,當的一聲,掉在地下。鳩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脈神劍!」慕容復長劍脫手,一驚之下,才從幻境中醒了過來。王語嫣拉著他手,連連搖晃,叫道:「表哥!解不開棋局,又打什麼緊?你何苦自尋短見?」說著淚珠從面頰上滾了下來。慕容復茫然道:「我怎麼了?」王語嫣道:「幸虧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長劍,否則……否則……」公冶乾勸道:「公子,這棋局迷人心魄,看來其中含有幻術,公子不必再耗費心思。」慕容復轉頭向著段譽,道:「閣下適才這一招,當真是六脈神劍的劍招么?可惜我沒瞧見,閣下能否再試一招,俾在下得以一開眼界。」段譽向鳩摩智瞧了瞧,生怕他見到自己使了一招「六脈神劍」之後,又來捉拿自己,這路劍法時靈時不靈,惡和尚倘若出手,那可難以抵擋,心中害怕,向左跨了三步,與鳩摩智離得遠遠地,中間有朱丹臣等三人相隔,這才答道:「我……我心急之下,一時碰巧,要再試一招,這就難了。你剛才當真沒瞧見?」慕容復臉有慚色,道:「在下一時之間心神迷糊,竟似著魔中邪一般。」包不同大叫一聲,道:「是了,定是星宿老怪在旁施展邪法,公子,千萬小心!」慕容復向丁春秋橫了一眼,向段譽道:「在下誤中邪術,多蒙救援,感激不盡。段兄身負『六脈神劍』絕技,可是大理段家的嗎?」忽聽得遠處一個聲音悠悠忽忽的飄來:「哪一個大理段家的人在此?是段正淳嗎?」正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聲音。朱丹臣等立時變色。只聽得一個金屬相擦般的聲音叫道:「我們老大,才是正牌大理段氏,其餘都是冒牌貨。」段譽微微一笑,心道:「我徒兒也來啦。」
南海鱷神的叫聲甫歇,山下快步上來一人,身法奇快,正是雲中鶴,叫道:「天下四大惡人拜訪聰辯先生,謹赴棋會之約。」蘇星河道:「歡迎之至。」這四字剛出口,雲中鶴已飄行到了眾人身前。過了一會,段延慶、葉二娘、南海鱷神三人並肩而至。南海鱷神大聲道:「我們老大見到請帖,很是歡喜,別的事情都擱下了,趕著來下棋,他武功天下無敵,比我岳老二還要厲害。哪一個不服,這就上來跟他下三招棋。你們要單打獨鬥呢,還是大伙兒齊上?怎地還不亮兵刃?」葉二娘道:「老三,別胡說八道!下棋又不是動武打架,亮什麼兵刃?」南海鱷神道:「你才胡說八道,不動武打架,老大巴巴的趕來幹什麼?」
段延慶目不轉睛的瞧著棋局,凝神思索,過了良久良久,左手鐵杖伸到棋盒中一點,杖頭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白子,放在棋局之上。玄難贊道:「大理段氏武功獨步天南,真乃名下無虛。」段譽見過段延慶當日與黃眉僧弈棋的情景,知他不但內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只怕這個「珍瓏」給他破解了開來,也未可知。朱丹臣在他耳畔悄聲道:「公子,咱們走罷!可別失了良機。」但段譽一來想看段延慶如何解此難局,二來好容易見到王語嫣,便是天塌下來也不肯舍她而去,當下只「唔,唔」數聲,反而向棋局走近了幾步。
蘇星河對這局棋的千變萬化,每一著都早已瞭然於胸,當即應了一著黑棋。段延慶想了一想,下了一子。蘇星河道:「閣下這一著極是高明,且看能否破關,打開一條出路。」下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段延慶又下了一子。那少林僧虛竹忽道:「這一著只怕不行!」他適才見慕容復下過這一著,此後接續下去,終至拔劍自刎。他生怕段延慶重蹈覆轍,心下不忍,於是出言提醒。
南海鱷神大怒,叫道:「憑你這小和尚,也配來說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住他的背心,提了過去。段譽道:「好徒兒,別傷了這位小師父!」南海鱷神到來之時,早就見到段譽,心中一直尷尬,最好是段譽不言不語,哪知他還是叫了出來,氣憤憤的道:「不傷便不傷,打什麼緊!」將虛竹放在地下。眾人見這個如此橫蠻兇狠的南海鱷神居然聽段譽的話,對他以「徒兒」相稱也不反口,都感奇怪。只有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虛竹坐在地下,心下轉**:「我師父常說,佛祖傳下的修證法門是戒、定、慧三學。《楞嚴經》云:『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慧。』我等鈍根之人,難以攝心為戒,因此達摩祖師傳下了方便法門,教我們由學武而攝心,也可由弈棋而攝心。學武講究勝敗,下棋也講究勝敗,恰和禪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論學武下棋,均須無勝敗心。**經、吃飯、行路之時,無勝敗心極易,比武、下棋之時無勝敗心極難。倘若在比武、下棋之時能無勝敗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經》有云:『勝者生怨,負則自鄙。去勝負心,無諍自安。』我武功不佳,棋術低劣,和師兄弟們比武、下棋之時,一向勝少敗多,師父反而贊我能不嗔不怨,勝敗心甚輕。怎地今日我見這位段施主下了一著錯棋,便擔心他落敗,出言指點?何況以我的棋術,又怎能指點旁人?他這著棋雖與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後便多半不同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說『只怕不行』,豈不是大有貢高自慢之心?」段延慶下一子,想一會,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餘子時,日已偏西,玄難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第十一著起,走入了旁門,越走越偏,再也難以挽救了。」段延慶臉上肌肉僵硬,木無表情,喉頭的聲音說道:「你少林派是名門正宗,依你正道,卻又如何解法?」玄難嘆了口氣,道:「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開的,但若純走偏鋒,卻也不行!」
段延慶左手鐵杖停在半空,微微發顫,始終點不下去,過了良久,說道:「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難也!」他家傳武功本來是大理段氏正宗,但後來入了邪道,玄難這幾句話,觸動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漸漸入了魔道。這個珍瓏變幻百端,因人而施,愛財者因貪失誤,易怒者由憤壞事。段譽之敗,在於愛心太重,不肯棄子;慕容復之失,由於執著權勢,勇於棄子,卻說什麼也不肯失勢。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殘廢之後,不得不拋開本門正宗武功,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一到全神貫注之時,外魔入侵,竟爾心神蕩漾,難以自制。丁春秋笑咪咪的道:「是啊!一個人由正入邪易,改邪歸正難,你這一生啊,註定是毀了,毀了,毀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也是不能了!」說話之中,充滿了憐惜之情。玄難等高手卻都知道這星宿老怪不懷好意,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慶走火入魔,除去一個厲害的對頭。果然段延慶獃獃不動,凄然說道:「我以大理國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淪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愧對列祖列宗。」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無顏去見段氏的先人,倘若自知羞愧,不如圖個自盡,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唉,唉!不如自盡了罷,不如自盡了罷!」話聲柔和動聽,一旁功力較淺之人,已自聽得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段延慶跟著自言自語:「唉,不如自盡了罷!」提起鐵杖,慢慢向自己胸口點去。但他究竟修為甚深,隱隱知道不對,內心深處似有個聲音在說:「不對,不對,這一點下去,那就糟糕了!」但左手鐵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點了下去。他當年失國流亡、身受重傷之餘,也曾生過自盡的**頭,只因一個特異機緣,方得重行振作,此刻自制之力減弱,隱伏在心底的自盡**頭又冒了上來。
周圍的諸大高手之中,玄難慈悲為懷,有心出言驚醒,但這聲「當頭棒喝」,須得功力與段延慶相當,方起振聾發聵之效,否則非但無益,反生禍害,心下暗暗焦急,卻是束手無策。蘇星河格於師父當年立下的規矩,不能相救。慕容復知道段延慶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好不過。鳩摩智幸災樂禍,笑吟吟的袖手旁觀。段譽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卻全不明白段延慶此舉是什麼意思。王語嫣於各門各派的武學雖所知極多,但丁春秋以心力誘引的邪派功夫並非武學,她是一竅不通了。葉二娘以段延慶一直壓在她的頭上,平時頤指氣使,甚為無禮,積忿已久,心想他要自盡,卻也不必相救。鄧百川、康廣陵等不但功力全失,且也不願混入星宿老怪與「第一惡人」的比拚。這中間只有南海鱷神一人最是焦急,眼見段延慶的杖頭離他胸口已不過數寸,再延擱片刻,立時便點了自己死穴,當下順手抓起虛竹,叫道:「老大,接住了這和尚!」說著便向段延慶擲了過去。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罷!別來攪局!」南海鱷神這一擲之力極是雄渾,虛竹身帶勁風,向前疾飛,但被丁春秋軟軟的一掌,虛竹的身子又飛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鱷神。南海鱷神雙手接住,想再向段延慶擲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蘊蓄著三股後勁,南海鱷神突然雙目圓睜,騰騰騰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後勁又到。他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只道再也沒事了,哪知還有第三股後勁襲來。他身不由主倒翻了一個筋斗,雙手兀自抓著虛竹,將他在身下一壓,又翻了過來。他料想丁老怪這一掌更有第四股後勁,忙將虛竹的身子往前一推,以便擋架。
但是第四股後勁卻沒有了,南海鱷神睜眼罵道:「你奶奶個雄!」將虛竹放在地下。
丁春秋髮了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慶的鐵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動。丁春秋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段延慶,我勸你還是自盡了罷,還是自盡了罷!」段延慶嘆道:「是啊,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還是自盡了罷!」說話之間,杖頭離著胸口衣衫又近了兩寸。虛竹慈悲之心大動,心知要解段延慶的魔障,須從棋局入手,只是棋藝低淺,要說解開這局複雜無比的棋中難題,當真是想也不敢想,眼見段延慶雙目獃獃的凝視棋局,危機生於頃刻,突然間靈機一動:「我解不開棋局,但搗亂一番,卻是容易,只須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既無棋局,何來勝敗?」便道:「我來解這棋局。」快步走上前去,從棋盒中取過一枚白子,閉了眼睛,隨手放在棋局之上。
他雙眼還沒睜開,只聽得蘇星河怒聲斥道:「胡鬧,胡鬧,你自填一氣,自己殺死一塊白棋,哪有這等下棋的法子?」虛竹睜眼一看,不禁滿臉通紅。
原來自己閉著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塊已被黑棋圍得密不通風的白棋之中。這大塊白棋本來尚有一氣,雖然黑棋隨時可將之吃凈,但只要對方一時無暇去吃,總還有一線生機,苦苦掙扎,全憑於此。現下他自己將自己的白棋吃了,棋道之中,從無這等自殺的行徑。這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
鳩摩智、慕容復、段譽等人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難搖頭莞爾。范百齡雖在衰疲之餘,也忍不住道:「那不是開玩笑嗎?」蘇星河道:「先師遺命,此局不論何人,均可入局。小師父這一著雖然異想天開,總也是入局的一著。」將虛竹自己擠死了的一塊白棋從棋盤上取了下來,跟著下了一枚黑子。段延慶大叫一聲,從幻境中醒覺,眼望丁春秋,心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們可不能善罷甘休。」丁春秋向虛竹瞧了一眼,目中滿含怨毒之意,罵道:「小賊禿!」段延慶看了棋局中的變化,已知適才死裡逃生,乃是出於虛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挾嫌報復,立即便要向虛竹下手,尋思:「少林高僧玄難在此,諒星宿老怪也不能為難他的徒子徒孫,但若玄難老朽昏庸,回護不周,我自不能讓小和尚為我而死。」
蘇星河向虛竹道:「小師父,你殺了自己一塊棋子,黑棋再逼緊一步,你如何應法?」
虛竹賠笑道:「小僧棋藝低劣,胡亂下子,志在救人。這盤棋小僧是不會下的,請老前輩原諒。」
蘇星河臉色一沉,厲聲道:「先師布下此局,恭請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那是無妨,若有后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來搗亂棋局,瀆褻了先師畢生的心血,縱然人多勢眾,嘿嘿,老夫雖然又聾又啞,卻也要誓死周旋到底。」他叫做「聾啞老人」,其實既不聾,又不啞,此刻早已張耳聽聲,開口說話,竟然仍自稱「又聾又啞」,只是他說話時須髯戟張,神情極是兇猛,誰也不敢笑話於他。
虛竹合十深深行禮,說道:「老前輩……」蘇星河大聲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說更有何用?我師父是給你胡亂消遣的么?」說著右手一揮,拍出一掌,砰的一聲巨響,眼前塵土飛揚,虛竹身前立時現出一個大坑。這一掌之力猛惡無比,倘若掌力推前尺許,虛竹早已筋折骨斷,死於非命了。虛竹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舉眼向玄難瞧去,盼望師伯祖出頭,救他脫此困境。玄難棋藝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麼法子好想?當此情勢,只有硬起頭皮,正要向蘇星河求情,忽見虛竹伸手入盒,取過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上。所下之處,卻是提去白子后現出的空位。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這三十年來,蘇星河於這局棋的千百種變化,均已拆解得爛熟於胸,對方不論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過的範圍。但虛竹一上來便閉了眼亂下一子,以致自己殺了一大塊白子,大違根本棋理,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決不會去下這一著。那等如是提劍自刎、橫刀自殺。豈知他閉目落子而殺了自己一大塊白棋后,局面頓呈開朗,黑棋雖然大佔優勢,白棋卻已有迴旋的餘地,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顧此失彼。這個新局面,蘇星河是做夢也沒想到過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應了一著黑棋。原來虛竹適才見蘇星河擊掌威嚇,師伯祖又不出言替自己解圍,正自彷徨失措之際,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鑽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虛竹也不理會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著是對是錯,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待蘇星河應了黑棋后,那聲音又鑽入虛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虛竹再將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他此子一落,只聽得鳩摩智、慕容復、段譽等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虛竹抬頭起來,只見許多人臉上都有欽佩訝異之色,顯然自己這一著大是精妙,又見蘇星河臉上神色又是歡喜讚歎,又是焦躁憂慮,兩條長長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動。虛竹心下起疑:「他為什麼忽然高興?難道我這一著下錯了么?」但隨即轉**:「管他下對下錯,只要我和他應對到十著以上,顯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亂攪局,侮辱他的先師,他就不會見怪了。」待蘇星河應了黑子后,依著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著白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師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難神情焦急,卻是不像,何況他始終沒有開口。鑽入他耳中的聲音,顯然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說話者以深厚內力,將說話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即是靠在他的身邊,亦無法聽聞,但不管話聲如何輕,話總是要說的。虛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沒一個在動,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聲音,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他耳中。虛竹依言而下,尋思:「教我的除了師伯祖外,再沒第二人。其餘那些人和我非親非故,如何肯來教我?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師伯祖沒下過棋,其餘的都試過而失敗了。師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動口唇而傳音入密,我不知幾時才能修得到這個地步。」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卻是那個天下第一大惡人「惡貫滿盈」段延慶。適才段延慶沉迷棋局之際,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險些兒走火入魔,自殺身亡,幸得虛竹搗亂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見蘇星河對虛竹厲聲相責,大有殺害之意,當即出言指點,意在替虛竹解圍,令他能敷衍數著而退。他善於腹語之術,說話可以不動口唇,再以深厚內功傳音入密,身旁雖有好幾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誰也沒瞧出其中機關。可是數著一下之後,局面竟起了大大變化,段延慶才知這個「珍瓏」的秘奧,正是要白棋先擠死了自己一大塊,以後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有「反撲」、「倒脫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讓對方吃去數子,然後取得勝勢,但送死者最多也不過**子,決無一口氣奉送數十子之理,這等「擠死自己」的著法,實乃圍棋中千古未有之奇變,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決不會想到這一條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總是如何脫困求生,從來沒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虛竹閉上眼睛、隨手瞎擺而下出這著大笨棋來,只怕再過一千年,這個「珍瓏」也沒人能解得開。
段延慶的棋術本來極為高明,當日在大理與黃眉僧對弈,殺得黃眉僧無法招架,這時棋局中取出一大塊白棋后再下,天地一寬,既不必顧**這大塊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處處掣肘,反而騰挪自如,不如以前這般進退維谷了。鳩摩智、慕容復等不知段延慶在暗中指點,但見虛竹妙著紛呈,接連吃了兩小塊黑子,忍不住喝采。玄難喃喃自語:「這局棋本來糾纏於得失勝敗之中,以致無可破解,虛竹這一著不著意於生死,更不著意於勝敗,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脫……」他隱隱似有所悟,卻又捉摸不定,自知一生耽於武學,於禪定功夫大有欠缺,忽想:「聾啞先生與函谷八友專鶩雜學,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還笑他們走入了歧路。可是我畢生專練武功,不勤參禪,不急了生死,豈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想到此節,霎時之間全身大汗淋漓。段譽初時還關注棋局,到得後來,一雙眼睛又只放在王語嫣身上,他越看越是神傷,但見王語嫣的眼光,始終沒須臾離開過慕容復。段譽心中只說:「我走了罷,我走了罷!再耽下去,只有多歷苦楚,說不定當場便要吐血。」但要他自行離開王語嫣,卻又如何能夠?他尋思:「等王姑娘回過頭來,我便跟她說:『王姑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會,我今日得多見你一面,實是有緣。我這可要走了!』她如果說:『好,你走罷!』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說:『不用忙,我還有話跟你說。』那麼我便等著,瞧她有什麼話吩咐。」
其實,段譽明知王語嫣不會回頭來瞧他一眼,更不會說「不用忙,我還有話跟你說。」突然之間,王語嫣後腦的柔發微微一動。段譽一顆心怦怦而跳:「她回頭過來了!」卻聽得她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叫道:「表哥!」
慕容復凝視棋局,見白棋已佔上風,正在著著進迫,心想:「這幾步棋我也想得出來。萬事起頭難,便是第一著怪棋,無論如何想不出。」王語嫣低聲叫喚,他竟沒聽見。王語嫣又是輕輕嘆息,慢慢的轉過頭來。
段譽心中大跳:「她轉過頭來了!她轉過頭來了!」王語嫣一張俏麗的臉龐果然轉了過來。段譽看到她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尋思:「自從她與慕容復公子並肩而來,神色間始終歡喜無限,怎地忽然不高興起來?難道……難道為了心中對我也有一點兒牽挂嗎?」只見她眼光更向右轉,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譽向前踏了一步,想說:「王姑娘,你有什麼話說?」但王語嫣的眼光緩緩移了開去,向著遠處凝望了一會,又轉向慕容復。段譽一顆心更向下低沉,說不盡的苦澀:「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她眼光對住了我,然而是視而不見。她眼中見到了我,我的影子卻沒進入她的心中。她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裡有半分將我段譽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罷,不如走了罷!」那邊虛竹聽從段延慶的指點落子,眼見黑棋不論如何應法,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塊,但如黑棋放開一條生路,那麼白棋就此衝出重圍,那時別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蘇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應了一著黑棋。段延慶傳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虛竹依言下子,他對弈道雖所知甚少,但也知此著一下,便解破了這個珍瓏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罷?」蘇星河滿臉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賦英才,可喜可賀。」虛竹忙還禮道:「不敢,不敢,這個不是我……」他正要說出這是受了師伯祖的指點,那「傳音入密」聲音道:「此中秘密,千萬不可揭穿。險境未脫,更須加倍的小心在意。」虛竹只道是玄難再加指示,便垂首道:「是,是!」蘇星河站起身來,說道:「先師布下此局,數十年來無人能解,小神僧解開這個珍瓏,在下感激不盡。」虛竹不明其中緣由,只得謙虛道:「我這是誤打誤撞,全憑長輩見愛,老先生過獎,實在愧不敢當。」
蘇星河走到那三間木屋之前,伸手肅客,道:「小神僧,請進!」虛竹見這三間木屋建構得好生奇怪,竟沒門戶,不知如何進去,更不知進去作甚,一時呆在當地,沒了主意。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棋局上沖開一條出路,乃是硬戰苦鬥而致。木屋無門,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虛竹道:「如此得罪了!」擺個馬步,右手提起,發掌向板門上劈了過去。他武功有限,當日被丁春秋大袖一拂,便即倒地,給星宿派門人按住擒獲,幸而如此,內力得保不失。然在場上這許多高手眼中,他這一掌之力畢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門板並不堅牢,喀喇一聲,門板裂開了一縫。虛竹又劈兩掌,這才將門板劈開,但手掌已然隱隱生疼。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少林派的硬功,實在稀鬆平常!」虛竹回頭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兒,功夫淺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聽那聲音道:「快快進去,不可回頭,不要理會旁人!」虛竹道:「是!」舉步便踏了進去。只聽得丁春秋的聲音叫道:「這是本門的門戶,你這小和尚豈可擅入?」跟著砰砰兩聲巨響,虛竹只覺一股勁風倒卷上來,要將他身子拉將出去,可是跟著兩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個筋斗,向里直翻了進去。
他不知這一下已是死裡逃生,適才丁春秋髮掌暗襲,要制他死命,鳩摩智則運起「控鶴功」,要拉他出來。但段延慶以杖上暗勁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蘇星河處身在他和鳩摩智之間,以左掌消解了「控鶴功」,右掌連拍了兩下,將他打了進去。這兩掌力道剛猛,虛竹撞破一重板壁后,額頭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險些暈去,過了半晌,這才站起身來,摸摸額角,已自腫起了一大塊。但見自己處身在一間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尋門戶,但這房竟然無門無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進來的一個空洞。他呆了呆,便想從那破洞中爬出去。
只聽得隔著板壁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既然來了,怎麼還要出去?」虛竹轉過身子,說道:「請老前輩指點途徑。」那聲音道:「途徑是你自己打出來的,誰也不能教你。我這棋局布下后,數十年來無人能解,今日終於給你拆開,你還不過來!」虛竹聽到「我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髮悚然,顫聲道:「你……你……你……」他聽得蘇星河口口聲聲說這棋局是他「先師」所制,這聲音是人是鬼?只聽那聲音又道:「時機稍縱即逝,我等了三十年,沒多少時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兒,快快進來罷!」虛竹聽那聲音甚是和藹慈祥,顯然全無惡意,當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響,那板壁已日久腐朽,當即破了一洞。虛竹一眼望將進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裡面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卻有一個人坐在半空。他第一個**頭便是:「有鬼!」嚇得只想轉身而逃,卻聽得那人說道:「唉,原來是個小和尚!唉,還是個相貌好生醜陋的小和尚,難,難,難!唉,難,難,難!」虛竹聽他三聲長嘆,連說了六個「難」字,再向他凝神瞧去,這才看清,原來這人身上有一條黑色繩子縛著,那繩子另一端連在橫樑之上,將他身子懸空吊起。只因他身後板壁顏色漆黑,繩子也是黑色,二黑相疊,繩子便看不出來,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
虛竹的相貌本來頗為醜陋,濃眉大眼,鼻孔上翻,雙耳招風,嘴唇甚厚,加上此刻撞破板壁時臉上又受了些傷,更加的難看。他自幼父母雙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將他收養在寺中,寺中僧眾不是虔誠清修,便是專心學武,誰也沒來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丑。佛家言道,人的身子乃是個「臭皮囊」,對這個臭皮囊長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關懷,於證道大有妨礙。因此那人說他是個「好生醜陋的小和尚」,虛竹生平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微微抬頭,向那人瞧去。只見他長須三尺,沒一根斑白,臉如冠玉,更無半絲皺紋,年紀顯然已經不小,卻仍神采飛揚,風度閑雅。虛竹微感慚愧:「說到相貌,我當真和他是天差地遠了。」這時心中已無懼意,躬身行禮,說道:「小僧虛竹,拜見前輩。」那人點了點頭,道:「你姓什麼?」虛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無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姓什麼?」虛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來便無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嘆了口氣,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聰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卻終究不行,唉,難得很。我瞧終究是白費心思,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師父,我送一份禮物給你,你便去罷!」
虛竹聽那老人語氣,顯是有一件重大難事,深以無人相助為憂,大乘佛法第一講究「度眾生一切苦厄」,當即說道:「小僧於棋藝一道,實在淺薄得緊,老前輩這個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輩有什麼難事要辦,小僧雖然本領低微,卻也願勉力而為,至於禮物,可不敢受賜。」那老人道:「你有這番俠義心腸,倒是不錯。你棋藝不高,武功淺薄,都不相干,你既能來到這裡,那便是有緣。只不過……只不過……你相貌太也難看。」說著不住搖頭。虛竹微微一笑,說道:「相貌美醜,乃無始以來業報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主,連父母也做不得主。小僧貌丑,令前輩不快,這就告辭了。」說著退了兩步。
虛竹正待轉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揚起,搭在虛竹右肩之上。虛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覺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輕人有這等傲氣,那也很好。」虛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驕傲,只是怕讓老前輩生氣,還是及早告退的好。」那老人點了點頭,問道:「今日來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虛竹一一說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龍寺的枯榮大師沒來么?」虛竹答道:「除了敝寺僧眾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鳩摩智大師。」那老人又問:「近年來武林中聽說有個人名叫喬峰,甚是了得,他沒來嗎?」虛竹道:「沒有。」那老人嘆了口氣,自言自語的道:「我已等了這麼多年,再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內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七八,也只好將就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決,說道:「你適才言道,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麼星河如何又送你進來?」虛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膽無知,閉了眼睛瞎下的,以後各著,卻是敝師伯祖法諱上玄下難,以『傳音入密』之法暗中指點。」當下將拆解棋局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那老人嘆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間愁眉開展,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閉了眼睛,竟誤打誤撞的將我這棋局解開,足見福緣深厚,或能辦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頭罷!」
虛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長大,每日里見到的不是師父、師叔伯,便是師伯祖、師叔祖等等長輩,即在同輩之中,年紀比他大、武功比他強的師兄也是不計其數,向來是服從慣了的。佛門弟子,講究謙下,他聽那老人叫他磕頭,雖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這人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幾個頭是理所當然,當下恭恭敬敬的跪了下來,咚咚咚咚的磕了四個頭,待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個,這是本門規矩。」虛竹應道:「是!」又磕了五個頭。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過來!」虛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的細細打量。突然虛竹只覺脈門上一熱,一股內力自手臂上升,迅速無比的沖向他的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內力一觸即退,登時安然無事。虛竹知他是試探自己內力的深淺,不由得面紅過耳,苦笑道:「小僧平時多讀佛經,小時又**嬉戲,沒好好修練師父所授的內功,倒教前輩見笑了。」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歡喜,笑道:「很好,很好,你於少林派的內功所習甚淺,省了我好些麻煩。」他說話之間,虛竹只覺全身軟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溫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熱氣冒出,說不出的舒暢。過得片刻,那老人放開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門『北冥神功』,將你的少林內力都化去啦!」虛竹大吃一驚,叫道:「什……什麼?」跳了起來,雙腳落地時膝蓋中突然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覺四肢百骸盡皆酸軟,腦中昏昏沉沉,望出來猶如天旋地轉一般,情知這老人所說不假,霎時間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哭道:「我……我……和你無怨無仇,又沒得罪你,為什麼要這般害我?」那人微笑道:「你怎地說話如此無禮?不稱『師父』,卻『你呀,我呀』的,沒半點規矩?」虛竹驚道:「什麼?你怎麼會是我師父?」那人道:「你剛才磕了我九個頭,那便是拜師之禮了。」虛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麼再拜你為師?你這些害人的邪術,我也決計不學。」說著掙扎站起。那人笑道:「你當真不學?」雙手一揮,兩袖飛出,搭上虛竹肩頭。虛竹只覺肩上沉重無比,再也無法站直,雙膝一軟,便即坐倒,不住的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學。」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個筋斗,頭上所戴方巾飛入屋角,左足在屋樑上一撐,頭下腳上的倒落下來,腦袋頂在虛竹的頭頂,兩人天靈蓋和天靈蓋相接。虛竹驚道:「你……你幹什麼?」用力搖頭,想要將那人搖落。但這人的頭頂便如用釘子釘住了虛竹的腦門一般,不論如何搖晃,始終搖他不脫。虛竹腦袋搖向東,那人身體飄向東,虛竹搖向西,那人跟著飄向西,兩人連體,搖晃不已。虛竹更是惶恐,伸出雙手,左手急推,右手狠拉,要將他推拉下來。但一推之下,便覺自己手臂上軟綿綿的沒半點力道,心中大急:「中了他的邪法之後,別說武功全失,看來連穿衣吃飯也沒半分力氣了,從此成了個全身癱瘓的廢人,那便如何是好?」驚怖失措,縱聲大呼,突覺頂門上「百會穴」中有細細一縷熱氣沖入腦來,嘴裡再也叫不出聲,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覺腦海中愈來愈熱,霎時間頭昏腦脹,腦殼如要炸將開來一般,這熱氣一路向下流去,過不片時,再也忍耐不住,昏暈了過去。
只覺得全身輕飄飄地,便如騰雲駕霧,上天遨遊;忽然間身上冰涼,似乎潛入了碧海深處,與群魚嬉戲;一時在寺中讀經,一時又在苦練武功,但練來練去始終不成。正焦急間,忽覺天下大雨,點點滴滴的落在身上,雨點卻是熱的。這時頭腦卻也漸漸清醒了,他睜開眼來,只見那老者滿身滿臉大汗淋漓,不住滴向他的身上,而他面頰、頭頸、髮根各處,仍是有汗水源源滲出。虛竹發覺自己橫卧於地,那老者坐在身旁,兩人相連的頭頂早已分開。
虛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說了一個「你」字,不由得猛吃一驚,見那老者已然變了一人,本來潔白俊美的臉之上,竟布滿了一條條縱橫交叉的深深皺紋,滿頭濃密頭髮已盡數脫落,而一叢光亮烏黑的長髯,也都變成了白須。虛竹第一個**頭是:「我昏暈了多少年?三十年嗎?五十年嗎?怎麼這人突然間老了數十年。」眼前這老者龍鐘不堪,沒有一百二十歲,總也有一百歲。
那老人眯著雙眼,有氣沒力的一笑,說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兒,你福澤深厚,遠過我的期望,你向這板壁空拍一掌試試!」虛竹不明所以,依言虛擊一掌,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好好一堵板壁登時垮了半邊,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還要厲害。虛竹驚得呆了,道:「那……那是什麼緣故?」那老人滿臉笑容,十分歡喜,也道:「那……那是什麼緣故?」虛竹道:「我怎麼……怎麼忽然有了這樣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還沒學過本門掌法,這時所能使出來的內力,一成也還不到。你師父七十餘年的勤修苦練,豈同尋常?」虛竹一躍而起,內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麼七十餘年勤修苦練?」那老人微笑道:「難道你此刻還不明白?真的還沒想到嗎?」
虛竹心中隱隱已感到了那老人此舉的真義,但這件事委實太過突兀,太也不可思議,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囁囁嚅嚅的道:「老前輩是傳了一門神功……一門神功給了小僧么?」那老人微笑道:「你還不肯稱我師父?」虛竹低頭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滅宗,改入別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沒半分少林派的功夫,還說是什麼少林弟子?你體內蓄積有『逍遙派』七十餘年神功,怎麼還不是本派的弟子?」虛竹從來沒聽見過「逍遙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逍遙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於無窮,是為逍遙。你向上一跳試試!」
虛竹好奇心起,雙膝略彎,腳上用力,向上輕輕一跳。突然砰的一聲,頭頂一陣劇痛,眼前一亮,半個身子已穿破了屋頂,還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頂,落下地來,接連跳了幾下,方始站住,如此輕功,實是匪夷所思,一時間並不歡喜,反而甚感害怕。那老人道:「怎麼樣?」虛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么?」那老人道:「你安安靜靜的坐著,聽我述說原因。時刻已經不多,只能擇要而言。你既不肯稱我為師,不願改宗,我也不來勉強於你。小師父,我求你幫個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應么?」虛竹素來樂於助人,佛家修六度,首重布施,世人有難,自當儘力相助,便道:「前輩有命,自當竭力以赴。」這兩句話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當即又道:「但若前輩命小僧為非作歹,那可不便從命了。」那老人臉現苦笑,問道:「什麼叫做『為非作歹』?」虛竹一怔,道:「小僧是佛門弟子,損人害人之事,是決計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間有人,專做損人害人之事,為非作歹,殺人無算,我命你去除滅了他,你答不答應?」虛竹道:「小僧要苦口婆心,勸他改過遷善。」那老人道:「倘若他執迷不悟呢?」虛竹挺直身子,說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輩當為之事。只是小僧能為淺薄,恐怕不能當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麼你答應了?」虛竹點頭道:「我答應了!」那老人神情歡悅,道:「很好,很好!我要你去殺一個人,一個大大的惡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稱為星宿老怪便是。」虛竹噓了口氣,如釋重負,他親眼見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話便殺了十名車夫,實是罪大惡極,師伯祖玄難大師又被他以邪術化去全身內力,便道:「除卻星宿老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這點點功夫,如何能夠……」說到這裡,和那老人四目相對,見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時想起,「這點點功夫」五字,似乎已經不對,當即住口。
那人道:「此刻你身上這點點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將他除滅,確實還是不夠,但你不用擔心,老夫自有安排。」虛竹道:「小僧曾聽薛慕華施主說過星宿海丁……丁施主的惡行,只道老前輩已給他害死了,原來老前輩尚在人世,那……那可好得很,好得很。」
那老人嘆了口氣,說道:「當年這逆徒突然發難,將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險些喪命彼手。幸得我大徒兒蘇星河裝聾作啞,瞞過了逆徒耳目,老夫才得苟延殘喘,多活了三十年。星河的資質本來也是挺不錯的,只可惜他給我引上了岔道,分心旁鶩,去學琴棋書畫等等玩物喪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說什麼也學不會的了。這三十年來,我只盼覓得一個聰明而專心的徒兒,將我畢生武學都傳授於他,派他去誅滅丁春秋。可是機緣難逢,聰明的本性不好,保不定重蹈養虎貽患的覆轍;性格好的卻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將盡,再也等不了,這才將當年所擺下的這個珍瓏公佈於世,以便尋覓才俊。我大限即到,已無時候傳授武功,因此所收的這個關門弟子,必須是個聰明俊秀的少年。」
虛竹聽他又說到「聰明俊秀」,心想自己資質並不聰明,「俊秀」二字,更無論如何談不上,低頭道:「世間俊雅的人物,著實不少,外面便有兩個人,一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將他們請來會見前輩如何?」那老人澀然一笑,說道:「我逆運『北冥神功』,已將七十餘年的修為,盡數注入了你的體中,哪裡還能再傳授第二個人?」虛竹驚道:「前輩……前輩真的將畢生修為,都傳給了小僧?那……那教……」那老人道:「此事對你到底是禍是福,此刻尚所難言。武功高強也未必是福。世間不會半分武功之人,無憂無慮,少卻多少爭競,少卻多少煩惱?當年我倘若只是學琴學棋,學書學畫,不窺武學門徑,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說著嘆了口長氣,抬起頭來,從虛竹撞破的屋頂洞孔中望出去,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過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喪於他手下,是以行事肆無忌憚。這裡有一幅圖,上面繪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處,那是在大理國無量山中,你尋到我所藏武學典籍的所在,依法修習,武功便能與這丁春秋並駕齊驅。但你資質似乎也不甚佳,修習本門武功,只怕多有窒滯,說不定還有不少兇險危難。那你就須求無量山石洞中那個女子指點。她見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他瞧在我的份上……咳,咳……」說到這裡,連連咳嗽,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捲軸,塞在虛竹手中。虛竹頗感為難,說道:「小僧學藝未成,這次是奉師命下山送信,即當回山復命,今後行止,均須秉承師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業師不準,便無法遵依前輩的囑咐了。」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惡人橫行,那也無法可想,你……你……」說了兩個「你」字,突然間全身發抖,慢慢俯下身來,雙手撐在地下,似乎便要虛脫。虛竹吃了一驚,忙伸手扶住,道:「老……老前輩,你怎麼了?」那老人道:「我七十餘年的修練已盡數傳付於你,今日天年已盡,孩子,你終究不肯叫我一聲『師父』么?」說這幾句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虛竹見他目光中祈求哀憐的神氣,心腸一軟,「師父」二字,脫口而出。那老人大喜,用力從左手指上脫下一枚寶石指環,要給虛竹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氣耗竭,連虛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虛竹又叫了聲:「師父!」將戒指套上了自己手指。那老人道:「好……好!你是我的第三個弟子,見到蘇星河,你……你就叫他大師哥。你姓什麼?」虛竹道:「我實在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間實有不少為難之處,然而你是逍遙派掌門人,照理這女子不該違抗你的命令,很好,很好……」越說聲音越輕,說到第二個「很好」兩字時,已是聲若遊絲,幾不可聞,突然間哈哈哈幾聲大笑,身子向前一衝,砰的一聲,額頭撞在地下,就此不動了。
虛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氣絕,急忙合十**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求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他和這老人相處不到一個時辰,原說不上有什麼情誼,但體內受了他修練七十餘年的功力,隱隱之間,似乎這老人對自己比什麼人都更為親近,也可以說,這老人的一部分已變作了自己,突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哭了一陣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遺體拜了幾拜,默默禱祝:「老前輩,我叫你師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當真。你神識不昧,可不要怪我。」禱祝已畢,轉身從板壁破洞中鑽了出去,只輕輕一躍,便竄過兩道板壁,到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