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
虛竹一驚之下,叫道:「啊喲,不好了,她……她……」童姥喝道:「大驚小怪幹什麼?」虛竹低聲道:「她……她尋到了。」童姥道:「她雖知道我進了皇宮,卻不知我躲在何處。皇宮中房舍千百,她一間間的搜去,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搜得到這兒。」虛竹這才放心,舒了口氣,說道:「只消挨過明日午時,咱們便不怕了。」果然聽得李秋水的聲音漸漸遠去,終於聲息全無。但過不到半個時辰,李秋水那細聲呼叫又鑽進冰窖來:「好姊姊,你記不記得無崖子師哥啊?他這會兒正在小妹宮中,等著你出來,有幾句要緊話兒,要對你說。」
虛竹低聲道:「胡說八道,無崖子前輩早已仙去了,你……你別上她的當。」童姥說道:「咱們便在這裡大喊大叫,她也聽不見。她是在運使『傳音搜魂**』,想逼我出去。她提到無崖子什麼的,只是想擾亂我的心神,我怎會上她的當?」
但李秋水的說話竟無休無止,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的說下去,一會兒回述從前師門同窗學藝時的情境,一會兒說無崖子對她如何銘心刻骨的相愛,隨即破口大罵,將童姥說成是天下第一淫蕩惡毒、潑辣無恥的賤女人,說道那都是無崖子背後罵她的話。虛竹雙手按住耳朵,那聲音竟會隔著手掌鑽入耳中,說什麼也攔不住。虛竹只聽得心情煩躁異常,叫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雙耳。童姥淡淡的道:「這聲音是阻不住的。這賤人以高深內力送出說話。咱們身處第三層冰窖之中,語音兀自傳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你須當平心靜氣,聽而不聞,將那賤人的言語,都當作是驢鳴犬吠。」虛竹應道:「是。」但說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定力,逍遙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禪功可就差得遠了,虛竹的少林派功夫既失,李秋水的話便不能不聽,聽到她所說童姥的種種惡毒之事,又不免將信將疑,不知是真是假。過了一會,他突然想起一事,說道:「前輩,你練功的時刻快到了罷?這是你功德圓滿的最後一次練功,事關重大,聽到這些言語,豈不要分心?」童姥苦笑道:「你到此刻方知么?這賤人算準時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敵手,是以竭盡全力來阻擾。」虛竹道:「那麼你就暫且擱下不練,行不行?在這般厲害的外魔侵擾之下,再練功只怕有點……有點兒兇險。」童姥道:「你寧死也不肯助我對付那賤人,卻如何又關心我的安危?」虛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輩害人,卻也決計不願別人加害前輩。」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過了。這賤人一面以『傳音搜魂**』亂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領靈獒,搜查我的蹤跡,這皇宮四周早已布置得猶如銅牆鐵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卻又多一分危險。唉,也幸虧咱們深入險地,到了她家裡來,否則只怕兩個月之前便已給她發見了,那時我的功力低微,無絲毫還手之力,一聽到她的『傳音搜魂**』,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束手待縛。傻小子,午時已到,姥姥要練功了。」說著咬斷了一頭白鶴的頭頸,吮吸鶴血,便即盤膝而坐。
虛竹只聽得李秋水的話聲越來越慘厲,想必她算準時刻,今日午時正是她師姊妹兩人生死存亡的大關頭。突然之間,李秋水語音變得溫柔之極,說道:「好師哥,你抱住我,嗯,唔,唔,再抱緊些,你親我,親我這裡。」虛竹一呆,心道:「她怎麼說起這些話來?」只聽得童姥「哼」了一聲,怒罵:「賊賤人!」虛竹大吃一驚,知道童姥這時正當練功的緊要關頭,突然分心怒罵,那可兇險無比,一個不對,便會走火入魔,全身經脈迸斷。卻聽得李秋水的柔聲昵語不斷傳來,都是與無崖子歡愛之辭。虛竹忍不住想起前幾日和那少女歡會的情景,欲**大興,全身熱血流動,肌膚髮燙。但聽得童姥喘息粗重,罵道:「賊賤人,師弟從來沒真心喜歡你,你這般無恥勾引他,好不要臉!」虛竹驚道:「前輩,她……她是故意氣你激你,你千萬不可當真。」童姥又罵道:「無恥賤人,他對你若有真心,何以臨死之前,巴巴的趕上縹緲峰來,將七寶指環傳了給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歲那年的畫像給我看,是他親手繪的,他說六十多年來,這幅畫像朝夕陪伴著他,跟他寸步不離。嘿,你聽了好難過罷……」她滔滔不絕的說將下去,虛竹聽得呆了。她為什麼要說這些假話?難道她走火入魔,神智失常了么?猛聽得砰的一聲,冰庫大門推開,接著又是開復門、關大門、關復門的聲音。只聽得李秋水嘶啞著嗓子道:「你說謊,你說謊。師哥他……他……他只愛我一人。他絕不會畫你的肖像,你這矮子,他怎麼會愛你?你胡說八道,專會騙人……」只聽得砰砰砰接連十幾下巨響,猶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層冰窖中傳將下來。虛竹一呆,聽得童姥哈哈大笑。叫道:「賊賤人,你以為師弟只愛你一人嗎?你當真想昏了頭。我是矮子,不錯,遠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師弟早就什麼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歡勾引英俊瀟洒的少年。師弟說,我到老仍是處女之身,對他始終一情不變。你卻自己想想,你有過多少情人了……」這聲音竟然也是在第一層冰窖之中,她什麼時候從第三層飛身而至第一層,虛竹全沒知覺。又聽得童姥笑道:「咱們姊妹幾十年沒見了,該當好好親熱親熱才是。冰庫的大門是封住啦,免得別人進來打擾。哈哈,你喜歡倚多為勝,不妨便叫幫手進來。你動手搬開冰塊啊!你傳音出去啊!」一霎時間,虛竹心中轉過了無數**頭: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進了冰窖,隨即投擲大冰塊,堵塞大門,決意和她拚個生死。這一來,李秋水在西夏國皇宮中雖有偌大勢力,卻已無法召人入來相助。但她為什麼不推開冰塊?為什麼不如童姥所說,傳音出去叫人攻打進來?想來不論是推冰還是傳音,都須分心使力,童姥窺伺在側,自然會抓住機會,立即加以致命的一擊;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驕傲,不願藉助外人,定要親手和情敵算帳。虛竹又想:往日童姥練功之時,不言不動,於外界事物似乎全無知覺,今日卻忍不住出聲和李秋水爭鬥,神功之成,終於還差一日,豈不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不知今日這場爭鬥誰勝誰敗,倘若童姥得勝,不知是否能逃出宮去,明日補練?
但聽得第一層中砰砰嘭嘭之聲大作,顯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擲巨冰相攻。虛竹與童姥相聚三月,雖然老婆婆喜怒無常,行事任性,令他著實吃了不少苦頭,但朝夕都在一起,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當下走上第二層去。他剛上第二層,便聽李秋水喝道:「是誰?」砰嘭之聲即停。虛竹屏氣凝息,不敢回答。童姥說道:「那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風流浪子,外號人稱『粉面郎君武潘安』,你想不想見?」虛竹心道:「我這般醜陋的容貌,哪裡會有什麼『粉面郎君武潘安』的外號?唉,前輩拿我來取笑了。」
卻聽李秋水道:「胡說八道,我是幾十歲的老太婆了,還喜歡少年兒郎么?什麼『粉面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著你東奔西跑的那個醜八怪小和尚。」提高聲音叫道:「小和尚,是你么?」虛竹心中怦怦亂跳,不知是否該當答應。童姥叫道:「夢郎,你是小和尚嗎?哈哈,夢郎,人家把你這個風流俊俏的少年兒郎說成是個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夢郎」兩字一傳入耳中,虛竹登時滿臉通紅,慚愧得無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糕,那姑娘跟我所說的話,都給童姥聽去了,這些話怎可給旁人聽到?啊喲,我跟那姑娘說的那些話,只怕……多半……或許……也給童姥聽去了。那……那……」只聽童姥又道:「夢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么?」虛竹低聲道:「不是。」他這兩個字說得雖低,童姥和李秋水卻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童姥哈哈一笑,說道:「夢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可和你那夢姑相見。她為你相思欲狂,這幾天茶飯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著你。你老實跟我說,你想她不想?」虛竹對那少女一片情痴,這幾天雖在用心學練生死符的發射和破解之法,但一直想得她神魂顛倒,突然聽童姥問起,不禁脫口而出:「想的!」李秋水喃喃的道:「夢郎,夢郎,原來你果然是個多情少年!你上來,讓我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是何等樣的人物!」李秋水雖比童姥和無崖子年輕,終究也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了,但這句話柔膩宛轉,虛竹聽在耳里,不由得怦然心動,似乎霎時之間,自己竟真的變成了「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但隨即啞然:「我是個丑和尚,怎說得上是什麼風流浪子,豈不是笑死人么?」跟著想起:「童姥大敵當前,何以尚有閑情拿我來作弄取笑?其中必有深意。啊,是了,當日無崖子前輩要我繼承逍遙派掌門人之時,一再嫌我相貌難看,後來蘇星河前輩又道,要剋制丁春秋,必須覓到一個悟性奇高而英俊瀟洒的美少年,當時我大惑不解,此刻想來,定是跟李秋水有些關連。無崖子前輩要我去找一個人指點武藝,莫非便是找她?蘇星河前輩曾說,這人只喜歡美貌少年。」正凝思間,突然火光一閃,第一層冰窖中傳出一星光亮,接著便是呼呼之聲大作。虛竹搶上石階,向上望去,只見一團白影和一團灰影都在急劇旋轉,兩團影子倏分倏合,發出密如聯珠般的拍拍之聲,顯是童姥和李秋水斗得正劇。冰上燒著一個火折,發出微弱的光芒。虛竹見二人身手之快,當真是匪夷所思,哪裡分得出誰是童姥,誰是李秋水?火折燃燒極快,片刻間便燒盡了,一下輕輕的嗤聲過去,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但聞掌風呼呼。虛竹心下焦急:「童姥斷了一腿,久斗必定不利,我如何助她一臂之力才好?不過童姥心狠手辣,佔了上風,一定會殺了她師妹,這可又不好了。何況這兩人武功這樣高,我又怎能插得手下去?」只聽得拍的一聲大響,童姥「啊」的一聲長叫,似乎受了傷。李秋水哈哈一笑,說道:「師姊,小妹這一招如何?請你指點。」突然厲聲喝道:「往哪裡逃!」
虛竹驀覺一陣涼風掠過,聽得童姥在他身邊說道:「第二種法門,出掌!」虛竹不明所以,正想開口詢問:「什麼?」只覺寒風撲面,一股厲害之極的掌力擊了過來,當下無暇思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種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碰,虛竹身子劇震,胸口氣血翻湧,甚是難當,隨手以第七種手法化開。李秋水「咦」的一聲,喝道:「你是誰?何以會使天山六陽掌?是誰教你的?」虛竹奇道:「什麼天山六陽掌?」李秋水道:「你還不認么?這第二招『陽春白雪』和第七招『陽關三疊』,乃本門不傳之秘,你從何處學來?」虛竹又道:「陽春白雪?陽關三疊?」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隱隱約約間已猜到是上了童姥的當。
童姥站在她身後,冷笑道:「這位夢郎,既負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書畫,醫卜星相,斗酒唱曲,行令猜謎,種種子弟的勾當,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因此才投合無崖子師弟的心意,收了他為關門弟子,要他去誅滅丁春秋,清理門戶。」李秋水朗聲問道:「夢郎,此言是真是假?」虛竹聽她兩人都稱自己為「夢郎」,又不禁面紅耳赤,童姥這番話前半段是假,後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卻又不能說一個「假」字。那幾種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來消解生死符的,豈知李秋水竟稱之為「天山六陽掌」?童姥要自己學「天山六陽掌」來對付她師妹,自己堅決不學,難道這幾種手法,便是「天山六陽掌」么?
李秋水厲聲道:「姑姑問你,如何不理?」說著伸手往他肩頭抓來。虛竹和童姥拆解招數甚熟,而且儘是黑暗中拆招,聽風辨形,隨機應變,一覺到李秋水的手指將要碰到自己肩頭,當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縮手,贊道:「好!這招『陽歌鉤天』內力既厚,使得也熟。無崖子師哥將一身功夫都傳給了你,是不是?」虛竹道:「他……他把功力都傳給了我。」他說無崖子將「功力」都傳給了他,而不是說「功夫」,這「功力」與「功夫」,雖只一字之差,含義卻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動之際,自不會去分辨這中間的差別,又問:「我師兄既收你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師叔?」虛竹勸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爭?過去的事,大家揭過去也就是了。」
李秋水道:「夢郎,你年紀輕,不知道老賊婆用心的險惡,你站在一邊……」她話未說完,突然「啊」的一聲呼叫,卻是童姥在虛竹身後突施暗襲,向她偷擊一掌。這一掌無聲無息,純是陰柔之力,兩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發覺,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襲到胸前,急忙飄身退後,但終於慢了一步,只覺氣息閉塞,經脈已然受傷。童姥笑道:「師妹,姊姊這一招如何?請你指點。」李秋水急運內力調息,竟不敢還嘴。童姥偷襲成功,得理不讓人,單腿跳躍,縱身撲上,掌聲呼呼的擊去,虛竹叫道:「前輩,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傳的手法,擋住她擊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罵道:「小賊,你用什麼功夫對付我?」原來虛竹堅拒學練「天山六陽掌」,童姥知道來日大難,為了在緩急之際多一個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時,將這六陽掌傳授於他,並和他拆解多時,將其中的精微變化、巧妙法門,一一傾囊相授。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佔上風,虛竹竟會反過來去幫李秋水?虛竹道:「前輩,我勸你顧**同門之誼,手下留情。」童姥怒罵:「滾開,滾開!」李秋水得虛竹援手,避過了童姥的急攻,內息已然調勻,說道:「夢郎,我已不礙事,你讓開吧。」左掌拍出,右掌一帶,左掌之力繞過虛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驚:「這賤人竟然練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當真了得。」當即還掌相迎。虛竹處身其間,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實不足以拆勸,只得長嘆一聲,退了開去。
但聽得二人相鬥良久,勁風撲面,鋒利如刀,虛竹抵擋不住,正要退到第一二層冰窖之間的石階上,猛聽得噗的一聲響,童姥一聲痛哼,給李秋水推得撞向堅冰。虛竹叫道:「罷手,罷手!」搶上去連出兩招「六陽掌」,化開了李秋水的攻擊。童姥順勢后躍,驀地里一聲慘呼,從石階上滾了下去,直滾到二三層之間的石階方停。
虛竹驚道:「前輩,前輩,你怎麼了?」急步搶下,摸索著扶起童姥上身。只覺她雙手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沒了呼吸。虛竹又是驚惶,又是傷心,叫道:「師叔,你……你……你將師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來。李秋水道:「這人奸詐得緊,這一掌未必打得死她!」虛竹哭道:「還說沒有死?她氣也沒有了,前輩……師伯,我勸你不要記恨記仇……」李秋水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一晃而燃,只見石階上灑滿了一灘灘鮮血,童姥嘴邊胸前也都是血。修練那「八荒**唯我獨尊功」每日須飲鮮血,但若逆氣斷脈,反嘔鮮血,只須嘔出小半酒杯,立時便氣絕身亡,此刻石階上一灘灘鮮血不下數大碗。李秋水知道這個自己痛恨了數十年的師姊終於是死了,自不禁歡喜,卻又有些寂寞愴然之感。過了好一刻,她才手持火折,慢慢走下石階,幽幽的道:「姊姊,你當真死了么?我可還不大放心。」走到距童姥五尺之處,火折上發出微弱光芒,一閃一閃,映在童姥臉上,但見她滿臉皺紋,嘴角附近的皺紋中都嵌滿了鮮血,神情甚是可怖。李秋水輕聲道:「師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頭太多,你別裝假死來騙我上當。」左手一揮,發掌向童姥胸口拍了過去,喀喇喇幾聲響,童姥的屍身斷了幾根肋骨。虛竹大怒,叫道:「她已命喪你手,又何以再戕害她遺體?」眼見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當即揮掌擋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但見這個「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廣額濃眉,相貌粗野,那裡有半分英俊瀟洒,一怔之下,認出便是在雪峰上負了童姥逃走的那個和尚,右手一探,便往虛竹肩頭抓來。虛竹斜身避開,說道:「我不跟你斗,只是勸你別動你師姊的遺體。」
李秋水連出四招,虛竹已將天山六陽掌練得甚熟,竟然一一格開,擋架之中,還隱隱蓄有堅實渾厚的反擊之力。李秋水忽道:「咦!你背後是誰?」虛竹几乎全無臨敵經驗,一驚之下,回頭去看,只覺胸口一痛,已給李秋水點中了穴道,跟著雙肩雙腿的穴道也都給她點中,登時全身麻軟,倒在童姥身旁,驚怒交集,叫道:「你是長輩,卻使詐騙人。」李秋水格格一笑,道:「兵不厭詐,今日教訓教訓你這小子。」跟著又指著他不住嬌笑,說道:「你……你……你這醜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稱什麼『中原第一風流浪子』……」突然之間,拍的一聲響,李秋水長聲慘呼,后心「至陽穴」上中了一掌重手,正是童姥所擊。童姥跟著左拳猛擊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這一掌一拳,貼身施為,李秋水別說出手抵擋,斜身閃避,倉卒中連運氣護穴也是不及,身子給一拳震飛,摔在石階之上,手中火折也脫手飛出。童姥蓄勢已久,這一拳勢道異常凌厲,火折從第三層冰窖穿過第二層,直飛上第一層,方才跌落。霎時之間,第三層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但聽得童姥嘿嘿嘿冷笑不止。虛竹又驚又喜,叫道:「前輩,你沒死么?好……好極了!」原來童姥功虧一簣,終於沒能練成神功,而在雪峰頂上又被李秋水斷了一腿,功力大受損傷,此番生死相搏,斗到二百招后,便知今日有敗無勝,待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後,劣勢更顯,偏偏虛竹兩不相助,雖然阻住了李秋水乘勝追擊,卻也使自己的詭計無法得售;情知再斗下去,勢將敗得慘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生受了一掌,假裝氣絕而死。至於石階上和她胸口嘴邊的鮮血,那是她預先備下的鹿血,原是要誘敵人上鉤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機警,明明見她已然斷氣,仍是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生的受了下來,倘不是虛竹在旁阻攔,李秋水定會接連出掌,將她「屍身」打得稀爛,那是半點法子也沒有了。幸得虛竹仁心相阻,而李秋水見到這「中原第一風流浪子」的真面目后,既感失望,又是好笑,疏了提防,她雖知童姥狡狠,卻萬萬想不到她竟能這般堅忍。
李秋水前心後背,均受重傷,內力突然間失卻控制,便如洪水泛濫,立時要潰堤而出。逍遙派武功本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但若內力失制,在周身百駭遊走衝突,卻又宣洩不出,這散功時的痛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頃刻之間,只覺全身各處穴道中同時麻癢,驚惶之餘,已知此傷絕不可治,叫道:「夢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會穴上用力拍擊一掌!」這時上面忽然隱隱有微光照射下來,只見李秋水全身顫抖,一伸手,抓去了臉上蒙著的白紗,手指力抓自己面頰,登時血痕斑斑,叫道:「夢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你點了他穴道,卻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眼前報,還得快!」李秋水支撐著想要站起身來,去解開虛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軟,便要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虛竹瞧瞧李秋水,又瞧瞧童姥,見她受傷顯然也極沉重,伏在石階之上,忍不住呻吟出聲。虛竹只覺越瞧越清楚,似乎冰窖中漸漸的亮了起來,側頭往光亮射來處望去,見第一層冰窖中竟有一團火光,脫口叫道:「啊喲!有人來了!」童姥吃了一驚,心想:「有人到來,我終究栽在這賤人手下了。」勉強提了一口氣,想要站起,卻無論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軟,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她雙手使勁,向李秋水慢慢爬過去,要在她救兵到達之前,先行將她扼死。突然之間,只聽得極細微的滴答滴答之聲,似有水滴從石階上落下。李秋水和虛竹也聽到了水聲,同時轉頭瞧去,果見石階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奇怪:「這水從何而來?」冰窖中越來越亮,水聲淙淙,水滴竟變成一道道水流,流下石階。第一層冰窖中有一團火焰燒得甚旺,卻沒人進來。李秋水道:「燒著了……麻袋中的……棉花。」原來冰庫進門處堆滿麻袋,袋中裝的都是棉花,使熱氣不能入侵,以保冰塊不融。不料李秋水給童姥一拳震倒,火折脫手飛出,落在麻袋之上,登時燒著了棉花,冰塊融化,化為水流,潺潺而下。火頭越燒越旺,流下來的冰水越多,淙淙有聲。過不多時,第三層冰窖中已積水尺余。但石階上的冰水還在不斷流下,冰窖中積水漸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間。李秋水嘆道:「師姊,你我兩敗俱傷,誰也不能活了,你……你解開夢郎的穴道,讓他出……出去罷。」三人都十分明白,過不多時,冰窖中積水上漲,大家都非淹死不可。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說?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這麼一說,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這句話之下的,知不知道?」轉過身來,慢慢往石階上爬去。只須爬高几級,便能親眼見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雖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親眼見到李秋水斃命的情狀,這大仇便算是報了。李秋水見她一級級的爬了上去,而寒氣徹骨的冰水也已漲到了自己的胸口,她體內真氣激蕩,痛苦無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漲到口邊愈好,溺死於水,那比之如萬蟲咬嚙、千針鑽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忽聽得童姥「啊」的一聲,一個筋鬥倒翻了下來,撲通一響,水花四濺,摔跌在積水之中。原來她重傷之下,手足無力,爬了七八級石階,一塊拳頭大的碎冰順水而下,在她膝蓋上一碰,童姥穩不住身子,仰后便跌。這一摔跌,正好碰在虛竹身上,彈向李秋水的右側。積水之中,三人竟擠成了一團。童姥身材遠比虛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時冰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卻已到了童姥頸中。童姥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無論如何,要這賤人比我先死。」要想出手傷她,但兩人之間隔了個虛竹,此刻便要將手臂移動一寸兩寸也是萬萬不能,眼見虛竹的肩頭和李秋水肩頭相靠,心**一動,便道:「小和尚,你千萬不可運力抵禦,否則是自尋死路。」不待他回答,催動內力,便向虛竹攻去。童姥明知此舉是加速自己死亡,內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斃命,但若非如此,積水上漲,三人中必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一震,察覺童姥以內力相攻,立運內力回攻。虛竹處身兩人之間,先覺挨著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熱氣傳來,跟著靠在李秋水肩頭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熱氣入侵,霎時之間,兩股熱氣在他體內激蕩衝突,猛烈相撞。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傷之後,仍是半斤八兩,難分高下。兩人內力相觸,便即僵持,都停在虛竹身上,誰也不能攻及敵人。這麼一來,可就苦了虛竹,身受左右夾攻之厄。幸好他曾蒙無崖子以七十餘年的功力相授,三個同門的內力旗鼓相當,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沒有在這兩大高手的夾擊下送了性命。童姥只覺冰水漸升漸高,自頭頸到了下頦,又自下頦到了下唇。她不絕催發內力,要儘快擊斃情敵,偏偏李秋水的內力源源而至,顯然不致立時便即耗竭。但聽得水聲淙淙,童姥口中一涼,一縷冰水鑽入了嘴裡。她一驚之下,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抬,無法坐穩,竟在水中浮了起來。她少了一腿,遠比常人容易浮起。這一來死裡逃生,她索性仰卧水面,將後腦浸在積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時心中大定,尋思水漲人高,我這斷腿人在水中反佔便宜,手上內力仍是不住送出。虛竹大聲呻吟,叫道:「唉,師伯、師叔、你們再斗下去,終究難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給你們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這一鬥上了手,成為高手比武中最兇險的比拚內力局面,誰先罷手,誰先喪命。何況兩人均知這場比拚不倫勝敗,終究是性命不保,所爭者不過是誰先一步斷氣而已。兩人都是十分的心高氣傲,怨毒積累了數十年,哪一個肯先罷手?再者內力離體他去,精力雖越來越衰,這散功之苦卻也因此而得消解。又過一頓飯時分,冰水漲到了李秋水口邊,她不識水性,不敢學童姥這麼浮在水面,當即停閉呼吸,以「龜息功」與敵人相拚,任由冰水漲過了眼睛、眉毛、額頭,渾厚的內力仍是不絕發出。虛竹咕嘟、咕嘟、咕嘟的連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喲,我……我不……咕嘟……咕嘟……我……咕嘟……」正驚惶間,突然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他急忙閉嘴,以鼻呼吸,吸氣時只覺胸口氣悶無比。原來這冰庫密不通風,棉花燒了半天,外面無新氣進來,燃燒不暢,火頭自熄。虛竹和童姥呼吸艱難,反是李秋水正在運使「龜息功」,並無知覺。火頭雖熄,冰水仍不斷流下。虛竹但覺冰水淹過了嘴唇,淹過了人中,漸漸浸及鼻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與李秋水的內力仍是分從左右不停攻到。虛竹只覺窒悶異常,內息奔騰,似乎五臟六腑都易了位,冰水離鼻孔也已只一線,再上漲得幾分,便無法吸氣了,苦在穴道被封,頭頸要抬上一抬也是不能。但說也奇怪,過了良久,冰水竟不再上漲,一時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塊便不再融。又過一會,只覺人中有些刺痛,跟著刺痛漸漸傳到下頦,再到頭頸。原來三層冰窖中堆滿冰塊,極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後,又慢慢凝結成冰,竟將三人都凍結在冰中了。堅冰凝結,童姥和李秋水的內力就此隔絕,不能再傳到虛竹身上,但二人十分之九的真氣內力,卻也因此而盡數封在虛竹體內,彼此鼓盪衝突,越來越猛烈。虛竹只覺全身皮膚似乎都要爆裂開來,雖在堅冰之內,仍是炙熱不堪。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間全身一震,兩股熱氣竟和體內原有的真氣合而為一,不經引導,自行在各處經脈穴道中迅速無比的奔繞起來。原來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氣相持不下,又無處宣洩,終於和無崖子傳給他的內力歸併。三人的內力源出一門,性質無異,極易融合,合三為一之後,力道沛然不可復御,所到之處,被封的穴道立時沖開。頃刻之間,虛竹只覺全身舒暢,雙手輕輕一振,喀喇喇一陣響,結在身旁的堅冰立時崩裂,心想:「不知師伯、師叔二人性命如何,須得先將她們救了出去。」伸手去摸時,觸手處冰涼堅硬,二人都已結在冰中。他心中驚惶,不及細想,一手一個,將二人連冰帶人的提了起來,走到第一層冰窖中,推開兩重木門,只覺一陣清新氣息撲面而來,只吸得一口氣,便說不出的受用。門外明月在天,花影鋪地,卻是深夜時分。他心頭一喜:「黑暗中闖出皇宮,可就容易得多了。」提著兩團冰塊,奔向牆邊,提氣一躍,突然間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過牆頭丈余,升勢兀自不止。虛竹不知體內真氣竟有如許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四名御前護衛正在這一帶宮牆外巡查,聽到人聲,急忙奔來察看,但見兩塊大水晶夾著一團灰影越牆而出,實不知是什麼怪物。四人驚得呆了,只見三個怪物一晃,便沒入了宮牆外的樹林中,四人吆喝著追去,哪裡還有蹤影?四人疑神疑鬼,爭執不休,有的說是山精,有的說是花妖。虛竹一出皇宮,邁開大步急奔,腳下是青石板大路,兩旁密密層層的儘是屋子。他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沖。奔了一會,到了城牆腳下,他又是一提氣便上了城頭,翻城而過,城頭上守卒隻眼睛一花,什麼東西也沒看見。虛竹直奔到離城十餘里的荒郊,四下更無房屋,才停了腳步,將兩團冰塊放下,心道:「須得儘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塊。」尋到一處小溪,將兩團冰塊浸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見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塊之外,只是雙目緊閉,也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見兩團冰塊上的碎冰一片片隨水流開,虛竹又抓又剝,將二人身外堅冰除去,然後將二人從溪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額頭,居然各有微溫,當下將二人遠遠放開,生怕她們醒轉后又再廝拚。忙了半日,天色漸明,當即坐下休息。待得東方朝陽升起,樹頂雀鳥喧噪,只聽得北邊樹下的童姥「咦」的一聲,南邊樹下李秋水「啊」的一聲,兩人竟同時醒了過來。虛竹大喜,一躍而起,站在兩人中間,連連合十行禮,說道:「師伯、師叔,咱們三人死裡逃生,這一場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賤人不死,豈能罷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虛竹雙手亂搖,說道:「千萬不可,萬萬不可!」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撐,便欲縱身向童姥撲去。童姥雙手迴圈,凝力待擊。哪知李秋水剛伸腰站起,便即軟倒。童姥的雙臂說什麼也圈不成一個圓圈,倚在樹上只是喘氣。虛竹見二人無力博斗,心下大喜,說道:「這樣才好,兩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東西來給兩位吃。」只見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盤膝而坐,手心腳心均翻而向天,姿式一模一樣,知道這兩個同門師姊妹正在全力運功,只要誰先能凝聚一些力氣,先發一擊,對手絕無抗拒的餘地。見此情狀,虛竹卻又不敢離開了。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見二人都是皺紋滿臉,形容枯槁,心道:「師伯今年已九十六歲,師叔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二人都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竟然還是如此看不開,火氣都這麼大。」他擠衣擰水,突然拍的一聲,一物掉在地下,卻是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這軸畫乃是絹畫,浸濕后並未破損。虛竹將畫攤在岩石上,就日而曬。見畫上丹青已被水浸得頗有些模糊,心中微覺可惜。李秋水聽到聲音,微微睜目,見到了那幅畫,尖聲叫道:「拿來給我看!我才不信師哥會畫這賤婢的肖像。」童姥也叫道:「別給她看!我要親手炮製她。倘若氣死了這賤人,豈不便宜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畫!可知畫中人並不是你。師哥丹青妙筆,豈能圖傳你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畫鍾馗來捉鬼,畫你幹什麼?」童姥一生最傷心之事,便是練功失慎,以致永不長大。此事正便是李秋水當年種下的禍胎,當童姥練功正在緊要關頭之時,李秋水在她腦後大叫一聲,令她走火,真氣走入岔道,從此再也難以復原。這時聽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由得怒氣填膺,叫道:「賊賤人,我……我……我……」一口氣提不上來,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險些便要昏過去。李秋水冷笑相嘲:「你認輸了罷?當真出手相鬥……」突然間連聲咳嗽。
虛竹見二人神疲力竭,轉眼都要虛脫,勸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還是好好休息一會兒,別再勞神了。」童姥怒道:「不成!」便在這時,西南方忽然傳來叮噹、叮噹幾下清脆的駝鈴。童姥一聽,登時臉現喜色,精神大振,從懷中摸出一個黑色短管,說道:「你將這管子彈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聲卻越來越急。虛竹不明原由,當即將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向上彈出,只聽得一陣尖銳的哨聲從管中發出。這時虛竹的指力強勁非凡,那小管筆直射上天去,幾乎目不能見,仍嗚嗚嗚的響個不停。虛竹一驚,暗道:「不好,師伯這小管是信號。她是叫人來對付李師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聲說道:「師叔,師伯有幫手來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見李秋水閉目垂頭,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動也不動了。虛竹大驚,伸手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沒了呼吸。虛竹驚叫:「師叔,師叔!」輕輕推了推她肩頭,想推她醒轉,不料李秋水應手而倒,斜卧於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小賤人嚇死了,哈哈,我大仇報了,賤人終於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動之下,氣息難繼,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但聽得嗚嗚聲自高而低,黑色小管從半空掉下,虛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姥時,只聽得蹄聲急促,夾著叮噹、叮噹的鈴聲,虛竹回頭望去,但見數十匹駱駝急馳而至。駱駝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篷,遠遠奔來,宛如一片青雲,聽得幾個女子聲音叫道:「尊主,屬下追隨來遲,罪該萬死!」數十騎駱駝賓士近前,虛竹見乘者全是女子,斗篷胸口都綉著一頭黑鷲,神態猙獰。眾女望見童姥,便即躍下駱駝,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虛竹見這群女子當先一人是一個老婦,已有五六十歲年紀,其餘的或長或少,四十餘歲以至十七八歲的都有,人人對童姥極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視。童姥哼了一聲,怒道:「你們都當我已經死了,是不是?誰也沒把我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沒人再來管束你們,大伙兒逍遙自在,無法無天了。」她說一句,那老婦便在地下重重磕一個頭,說道:「不敢。」童姥道:「什麼不敢?你們要是當真還想到姥姥,為什麼只來了……來了這一點兒人手?」那老婦道:「啟稟尊主,自從那晚尊主離宮,屬下個個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婦道:「是,是!」童姥更加惱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膽敢……膽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婦不敢作聲,只有磕頭。
童姥道:「你們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趕快下山尋我?」那老婦道:「是!屬下九天九部當時立即下山,分路前來伺候尊主。屬下昊天部向東方恭迎尊主,陽天部向東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鸞天部向東北方,鈞天部把守本宮。屬下無能,追隨來遲,該死,該死!」說著連連磕頭。童姥道:「你們個個衣衫破爛,這三個多月之中,路上想來也吃了點兒苦頭。」那老婦聽得她話中微有獎飾之意,登時臉現喜色,道:「若得為尊主儘力,赴湯蹈火,也所甘願。些少微勞,原是屬下該盡的本分。」童姥道:「我練功未成,忽然遇上了賊賤人,給她削去了一條腿,險些兒性命不保,幸得我師侄虛竹相救,這中間的艱危,實是一言難盡。」一眾青衫女子一齊轉過身來,向虛竹叩謝,說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雖然粉身碎骨,亦難報於萬一。」突然間許多女人同時向他磕頭,虛竹不由得手足無措,連說:「不敢當,不敢當!」忙也跪下還禮。童姥喝道:「虛竹站起!她們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分?」虛竹又說了幾句「不敢當」,這才站起。童姥向虛竹道:「咱們那隻寶石指環,給這賊賤人搶了去,你去拿回來。」虛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從她中指上除下了寶石指環。這指環本來是無崖子給他的,從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並無不安。
童姥道:「你是逍遙派的掌門人,我又已將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一干功夫傳你,從今日起,你便是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靈鷲宮……靈鷲宮九天九部的奴婢,生死一任你意。」虛竹大驚,忙道:「師伯,師伯,這個萬萬不可。」童姥怒道:「什麼萬萬不可。這九天九部的奴婢辦事不力,沒能及早迎駕,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烏老大這等狗賊的虐待侮辱,最後仍是不免斷腿喪命……」
那些女子都嚇得全身發抖,磕頭求道:「奴婢該死,尊主開恩。」童姥向虛竹道:「這昊天部諸婢,總算找到了我,她們的刑罰可以輕些,其餘八部的一眾奴婢,斷手斷腿,由你去處置罷。」那些女子磕頭道:「多謝尊主。」童姥喝道:「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謝?」眾女忙又向虛竹叩謝。虛竹雙手亂搖,道:「罷了,罷了!我怎能做你們的主人?」
童姥道:「我雖命在頃刻,但親眼見到賊賤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學,又得了個傳人,可說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允么?」虛竹道:「這個……我是不成的。」童姥哈哈一笑,道:「那個夢中姑娘,你想不想見?你答不答允我做靈鷲宮的主人?」虛竹一聽她提到「夢中姑娘」,全身一震,再也無法拒卻,只得紅著臉點了點頭。童姥喜道:「很好!你將那幅圖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的途徑。」虛竹將圖畫取了過來。童姥伸手拿過,就著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聲,臉上現出又驚又喜的神色,再一審視,突然間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兩行眼淚從頰上滾滾而落,頭頸一軟,腦袋垂下,就此無聲無息。
虛竹一驚,伸手去扶時,只覺她全身骨骼如綿,縮成一團,竟已死了。一眾青衫女子圍將上來,哭聲大振,甚是哀切。這些女子每一個都是在艱難困危之極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是以童姥御下雖嚴,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虛竹想起三個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離,蒙她傳授了不少武功,她雖脾氣乖戾,對待自己可說甚好,此刻見她一笑身亡,心中難過,也伏地哭了起來。
忽聽得背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嘿嘿,師姊,終究是你先死一步,到底是你勝了,還是我勝了?」虛竹聽得是李秋水的聲音,大吃一驚,心想:「怎地死人又復活了?」急忙躍起,轉過身來,只見李秋水已然坐直,背靠樹上,說道:「賢侄,你把那幅畫拿過來給我瞧瞧,為什麼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西去?」虛竹輕輕扳開童姥的手指,將那幅畫拿了出來,一瞥之下,見那畫水浸之後又再晒乾,筆劃略有模糊了,但畫中那似極了王語嫣的宮裝美女,仍是凝眸微笑,秀美難言,心中一動:「這個美女,眉目之間與師叔倒也頗為相似。」走向李秋水,將那畫交了給她。李秋水接過畫來,向眾女橫了一眼,淡淡一笑,道:「你們主人和我苦拚惡鬥,終於不敵,你們這些螢燭之光,也敢和日月相爭么?」虛竹回過頭來,只見眾女手按劍柄,神色悲憤,顯然是要一擁而上,殺李秋水而為童姥報仇,只是未得新主人的號令,不敢貿然動手。虛竹說道:「師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師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時候不大精細。她救兵一到,我哪裡還有抵禦的餘地,自然只好詐死。嘿嘿,終於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斷,吐氣散功,這樣的死法,卻是假裝不來的。」虛竹道:「在那冰窖中惡鬥之時,師伯也曾假死,騙過了師叔一次,大家扯直,可說是不分高下。」
李秋水嘆道:「在你心中,總是偏向你師伯一些。」一面將那畫展開,只看得片刻,臉上神色便即大變,雙手不住發抖,連得那畫也簌簌顫動,李秋水低聲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愁苦傷痛。虛竹不自禁的為她難過,問道:「師叔,怎麼了?」心下尋思:「一個說『不是她』,一個說『是她』,卻不知到底是誰?」李秋水向畫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這人嘴角邊有顆酒窩,右眼旁有個黑痣,是不是?」虛竹看了看畫中美女,點頭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虛竹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窩,我沒有,她右眼旁有顆小小的黑痣,我也沒有。」虛竹「嗯」了一聲。李秋水又道:「師姊本來說道:師哥為她繪了一幅肖像,朝夕不離,我早就不信,卻……卻……卻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底……到底……這幅畫是怎麼來的?」虛竹當下將無崖子如何臨死時將這幅畫交給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傳授武藝、童姥見了這幅畫如何發怒等情,一一說了。李秋水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師姊初見此畫,只道畫中人是我,一來相貌甚像,二來師哥一直和我很好,何況……何況師姊和我相爭之時,我小妹子還只十一歲,師姊說什麼也不會疑心到是她,全沒留心到畫中人的酒窩和黑痣。師姊直到臨死之時,才發覺畫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連說三聲『不是她』。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著便怔怔的流下淚來。虛竹心想:「原來師伯和師叔都對我師父一往情深,我師父心目之中卻另有其人。卻不知師叔這個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間?師父命我持此圖像去尋師學藝,難道這個小妹子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嗎?」問道:「師叔,她……你那個小妹子,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李秋水搖了搖頭,雙目向著遠處,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緩緩道:「當年我和你師父住在大理無量山劍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遙快活,勝過神仙。我給他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們二人收羅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創一門包羅萬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塊巨大的美玉,便照著我的模樣雕刻一座人像,雕成之後,他整日價只是望著玉像出神,從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說話,他往往答非所問,甚至是聽而不聞,整個人的心思都貫注在玉像身上。你師父的手藝巧極,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終究是死的,何況玉像依照我的模樣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邊,他為什麼不理我,只是痴痴瞧著玉像。目光中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色?那為什麼?那為什麼?」她自言自語,自己問自己,似乎已忘了虛竹便在身旁。
過了一會,李秋水又輕輕說道:「師哥,你聰明絕頂,卻又痴得絕頂,為什麼愛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卻不愛那會說、會笑、會動、會愛你的師妹?你心中把這玉像當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我喝這玉像的醋,跟你鬧翻了,出去找了許多俊秀的少年郎君來,在你面前跟他們**,於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來了。師哥,其實你不用生氣,那些美少年一個個都給我殺了,沉在湖底,你可知道么?」她提起那幅畫像又看了一會,說道:「師哥,這幅畫你在什麼時候畫的?你只道畫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畫兒到無量山來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覺之間,卻畫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罷?你一直以為畫中人是我。師哥,你心中真正愛的是我小妹子,你這般痴情地瞧著那玉像,為什麼?為什麼?現下我終於懂了。」
虛竹心道:「我佛說道,人生在世,難免痴嗔貪三毒。師伯、師父、師叔都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糾纏在這三毒之間,儘管武功卓絕,心中的煩惱痛苦,卻也和一般凡夫俗子無異。」李秋水回過頭來,瞧著虛竹,說道:「賢侄,我有一個女兒,是跟你師父生的,嫁在蘇州王家,你幾時有空……」忽然搖了搖頭,嘆道:「不用了,也不知她此刻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各人自己的事都還管不了……」突然尖聲叫道:「師姊,你我兩個都是可憐蟲,都……都……教這沒良心的給騙了,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聲,身子一仰,翻倒在地。虛竹俯身去看時,但見她口鼻流血,氣絕身亡,看來這一次再也不會是假的了。他瞧著兩具屍首,不知如何是好。昊天部為首的老婦說道:「尊主,咱們是否將老尊主的遺體運回靈鷲宮隆重安葬?敬請尊主示下。」虛竹道:「該當如此。」指著李秋水的屍身道:「這位……這位是你們尊主的同門師妹,雖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時怨仇已解,我看……我看也……不如一併運去安葬,你們以為怎樣?」那老婦躬身道:「謹遵吩咐。」虛竹心下甚慰,他本來生怕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願運她屍首去安葬,說不定還會毀屍泄憤,不料竟半分異議也無。他渾不知童姥治下眾女對主人敬畏無比,從不敢有半分違拗,虛竹既是他們新主人,自是言出法隨,一如所命。那老婦指揮眾女,用毛氈將兩具屍首裹好,放上駱駝,然後恭請虛竹上駝。虛竹謙遜了幾句,心想事已如此,總得親眼見到二人遺體入土,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問起那老婦的稱呼,那老婦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叫我『小余』,尊主隨便呼喚就是。」童姥九十餘歲,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虛竹卻不能如此叫法,說道:「余婆婆,我法號虛竹,大家平輩相稱便是,尊主長,尊主短的,豈不折殺了我么?」余婆拜伏在地,流淚道:「尊主開恩!尊主要打要殺,奴婢甘受,求懇尊主別把奴婢趕出靈鷲宮去。」
虛竹驚道:「快請起來,我怎麼會打你、殺你?」忙將她扶起。其餘眾女都跪下求道:「尊主開恩。」虛竹大為驚詫,忙問原因,才知童姥怒極之時,往往口出反語,對人特別客氣,對方勢必身受慘禍,苦不堪言。烏老大等洞主、島主逢到童姥派人前來責打辱罵,反而設宴相慶,便知再無禍患,即因此故。這時虛竹對余婆謙恭有禮,眾女只道他要重責。虛竹再三溫言安慰,眾女卻仍是惴惴不安。
虛竹上了駱駝,眾女說什麼也不肯乘坐,牽了駱駝,在後步行跟隨。虛竹道:「咱們須得儘快趕回靈鷲宮去,否則天時已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遺體途中有變。」眾女這才不敢違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騎之後遠遠隨行。虛竹要想問問靈鷲宮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徑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騎。余婆婆發出訊號,那哨騎回去報信,不久朱天部諸女飛騎到來,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遺體哭拜,然後參見新主人。朱天部的首領姓石,三十來歲年紀,虛竹便叫她「石嫂」。他生怕眾女起疑,言辭間便不敢客氣,只淡淡的安慰了幾句,說她們途中辛苦。眾女大喜,一齊拜謝。虛竹不敢提什麼「大家平輩稱呼」之言,只說不喜聽人叫他「尊主」,叫聲「主人」,也就是了。眾女躬身凜遵。
如此連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聯絡游騎將赤天、陽天、玄天、幽天、成天五部眾女都召了來,只有鸞天部在極西之處搜尋童姥,未得音訊。靈鷲宮中並無一個男子,虛竹處身數百名女子之間,大感尷尬,幸好眾女對他十分恭敬,若非虛竹出口相問,誰也不敢向他說一句話,倒使他免了許多為難。這一日正趕路間,突然一名綠衣女子飛騎奔回,是陽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騎,搖動綠旗,示意前途出現了變故。她奔到本部首領之前,急語稟告。
陽天部的首領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名叫符敏儀,聽罷稟報,立即縱下駱駝,快步走到虛竹身前,說道:「啟稟主人:屬下哨騎探得,本宮舊屬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眾奴才,乘老尊主有難,居然大膽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鈞天部嚴守上峰道路,一眾妖人無法得逞,只是鈞天部派下峰來求救的姊妹卻給眾妖人傷了。」眾洞主、島主起事造反之事,虛竹早就知道,本來猜想他們既然捉拿不到童姥,不平道人命喪己手,烏老大重傷後生死未卜,諒來知難而退,各自散了,不料事隔四月,仍是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縹緲峰。他自幼生長於少林寺中,從來不出山門,諸般人情世故,半分不通,遇上這件大事,當真不知如何應付才是,沉吟道:「這個……這個……」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奔來,前面的是陽天部另一哨騎,後面馬背上橫卧一個黃衫女子,滿身是血,左臂也給人斬斷了。符敏儀神色悲憤,說道:「主人,這是鈞天部的副首領程姊妹,只怕性命難保。」那姓程的女子已暈了過去,眾女忙替她止血施救,眼見她氣息微弱,命在頃刻。虛竹見了她的傷勢,想起聰辯先生蘇星河曾教過他這門治傷之法,當即催駝近前,左手中指連彈,已封閉了那女子斷臂處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彈指時,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星丸跳擲」,一股的北冥真氣射入她臂根「中府穴」中。那女子「啊」的一聲大叫,醒了轉來,叫道:「眾姊妹,快,快,快去縹緲峰接應,咱們……咱們擋不住了!」虛竹使這凌空彈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對方是個花信年華的女子,他雖已不是和尚,仍謹守佛門子弟遠避婦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觸,不料數彈之下,應驗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無崖子、李秋水逍遙派三大名家的內力,實已非同小可。諸部群女遵從童姥之命,奉虛竹為新主人,然見他年紀既輕,言行又有點獃頭獃腦,傻裡傻氣,內心實不如何敬服,何況靈鷲宮中諸女十之**是吃過男人大虧的,不是為男人始亂終棄,便是給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陰狠的脾氣薰陶之下,一向視男人有如毒蛇猛獸。此刻見他一出手便是靈鷲宮本門的功夫,功力之純,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眾女震驚之餘,齊聲歡呼,不約而同的拜伏在地。虛竹驚道:「這算什麼?快快請起,請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又是她的傳人,乃是本宮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掙扎著下馬,對虛竹跪拜參見,說道:「謝尊主救命之恩,請……請……尊主相救峰上眾姊妹,大伙兒支撐四月,寡不敵眾,實在已經是危……危殆萬分。」說了幾句話,伏在地下,連頭也抬不起來。虛竹急道:「石嫂,你快扶她起來。余婆婆,你……你想咱們怎麼辦?」余婆和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來日,早知他忠厚老實,不通世務,便道:「啟稟主人,此刻去縹緲峰,尚有兩日行程,最好請主人命奴婢率領本部,立即趕去應援救急。主人隨後率眾而來。主人大駕一到,眾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為患。」虛竹點了點頭,但覺得有點不妥,一時未置可否。余婆轉頭向符敏儀道:「符妹子,主人初顯身手,鎮懾群妖,身上法衣似乎未足以壯觀瞻。你是本宮針神,便給主人趕製一襲法衣罷!」符敏儀道:「正是!妹子也正這麼想。」虛竹一怔,心想在這緊急當口,怎麼做起衣衫來了?當真是婦人之見。眾女眼光都望著虛竹,等他下令。虛竹一低頭,見到身上那件僧袍破爛骯髒,四個月不洗,自己也覺奇臭難當。他幼受師父教導,須時時**著五蘊皆空,不可貪愛衣食,因此對此事全未著心在意,此刻經余婆一提,又見到屬下眾女衣飾華麗,不由得甚感慚愧,何況自己已經不是和尚,仍是穿著僧衣,大是不倫不類。其實眾女既已奉他為主,哪裡還會笑他衣衫的美醜?各人群相注目,也決不是看他的服色,但虛竹自慚形穢,神色忸怩。
余婆等了一會,又問:「主人,奴婢這就先行如何?」虛竹道:「咱們一塊兒去罷,救人要緊。我這件衣服實在太臟,待會我……我去洗洗,莫要讓你們聞著太臭……」一催駱駝,當先奔了出去。眾女敵愾同讎,催動坐騎,跟著急馳。駱駝最有長力,快跑之時,疾逾奔馬,眾人直奔出數十里,這才覓地休息,生火做飯。
余婆指著西北角上雲霧中的一個山峰,向虛竹道:「主人,這便是縹緲峰了。這山峰終年雲封霧鎖,遠遠望去,若有若無,因此叫作縹緲峰。」虛竹道:「看來還遠得很,咱們早到一刻好一刻,大伙兒乘夜趕路罷。」眾女都應道:「是!多謝主人關懷鈞天部奴婢。」用過飯後,騎上駱駝又行。急馳之下,途中倒斃了不少駱駝,到得縹緲峰腳下時,已是第二日黎明。符敏儀雙手捧著一團五彩斑斕的物事,走到虛竹面前,躬身說道:「奴婢工夫粗陋,請主人賞穿。」虛竹奇道:「那是什麼?」接過抖開一看,卻是件長袍,乃是以一條條錦緞縫綴而成,紅黃青紫綠黑各色錦緞條紋相間,華貴之中具見雅緻。原來符敏儀在眾女的斗篷上割下布料,替虛竹縫了一件袍子。虛竹又驚又喜,說道:「符姑娘當真不愧稱為『針神』,在駱駝急馳之際,居然做成了這樣一件美服。」當即除下僧衣,將長袍披在身上,長短寬窄,無不貼身,袖口衣領之處,更鑲以灰色貂皮,那也是從眾女皮裘上割下來的。虛竹相貌雖丑,這件華貴的袍子一上身,登時大顯精神,眾人盡皆喝彩。虛竹神色忸怩,手足無措。
這時眾人已來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眾女說知,她下峰之時,敵人已攻上了斷魂崖,縹緲峰上的十八天險已失十一,鈞天部群女死傷過半,情勢萬分兇險。虛竹見峰下靜悄悄地無半個人影,一片皚皚積雪之間,萌出青青小草,若非事先得知,哪想得到這一片寧靜之中,蘊藏著無窮殺機。眾女憂形於色,掛**鈞天部諸姊妹的安危。石嫂拔刀在手,大聲道:「『縹緲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餘一部留守,賊子乘虛而來,無恥之極。主人,請你下令,大伙兒衝上峰去,和群賊一決死戰。」神情甚為激昂。余婆卻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敵人勢大,鈞天部全仗峰上十八處天險,這才支持了這許多時日。咱們現今是在峰下,敵人反客為主,反而佔了居高臨下之勢……」石嫂道:「依你說卻又如何?」余婆道:「咱們還是不動聲色,靜悄悄的上峰,教敵人越遲知覺越好。」虛竹點頭道:「余婆之言不錯。」他既這樣說,當然誰也沒有異言。八部分列隊伍,悄無聲息的上山。這一上峰,各人輕功強弱立時便顯了出來。虛竹見余婆、石嫂、符敏儀等幾個首領雖是女流,足下著實快捷,心想:「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師伯的部屬甚是了得。」一處處天險走將過去,但見每一處都有斷刀折劍、削樹碎石的痕迹,可以想見敵人通過之時,曾經過一場場慘酷的戰鬥。過斷魂崖、失足岩、百丈澗,來到接天橋時,只見兩片峭壁之間的一條鐵索橋已被人用寶刀砍成兩截。兩處峭壁相距幾達五丈,勢難飛渡。
群女相顧駭然,均想:「難道鈞天部的眾姊妹都殉難了?」眾女均知,接天橋是連通百丈澗和仙愁門兩處天險之間的必經要道,雖說是橋,其實只一根鐵鏈,橫跨兩邊峭壁,下臨亂石嶙峋的深谷。來到靈鷲宮之人,自然個個武功高超,踏索而過,原非難事。這次程青霜下峰時,敵人尚只攻到斷魂崖,距接天橋尚遠,但鈞天部早已有備,派人守御鐵鏈,一等敵人攻到,便即開了鐵鏈中間的鐵鎖,鐵鏈分為兩截,這五丈闊的深谷說寬不寬,但要一躍而過,卻也非世間任何輕功所能。這時眾女見鐵鏈為利刃所斷,多半敵人斗然攻到,鈞天部諸女竟然來不及開鎖斷鏈。
石嫂將柳葉刀揮得呼呼風響,叫道:「余婆婆,快想個法子,怎生過去才好。」余婆婆道:「嗯,怎麼過去,那倒不大容易……」一言未畢,忽聽得對面山背後傳來「啊,啊」兩聲慘呼,乃是女子的聲音。群女熱血上涌,均知是鈞天部的姊妹遭了敵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飛將過去,和敵人決一死戰,但儘管嘰嘰喳喳的大聲叫罵,卻無法飛渡天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