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小太監
宋儀快不記得了,雖然似乎才過去兩三年,可她經歷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像是老鼠藏糧,水災旱災,各類詩會文會……早經歷了不知凡幾,更不要說,她跟這一位的接觸本來就少。
從頭到尾,也不過三五個謀面的事。
可宋儀對那一件事,實在是印象深刻。
依舊是與周兼有關係的一件事,昔年周宋兩家的案子,賴有趙同知出面,才真正洗清了嫌疑。於是,趙同知憑藉此青雲直上,可誰想到,最後會是周兼在兩家即將有姻親關係的當口上,毫不留情,竟然劍指趙家。
原本風光的趙家,一朝事情敗露,原來趙同知才是真正的貪官污吏。
而那懷揣著希望,打算與周兼成親的超姑娘,獄中自戕,一段香魂隕落,周兼從那之後便沒怎麼談婚論嫁了。
當年趙家那一段公案,牽扯甚廣,也是周兼心狠手辣的明證,可在京城傳了個風風雨雨。
趙同知乃是貪官污吏不說,更犯了欺上瞞下之罪,轉眼就被處斬。
但是經過審問,其子孫家人並不知曉此事,也許是皇帝仁善,也許是他周兼良心未泯,最終不曾趕盡殺絕……
後面更多趙家人的消息,卻是泯滅在種種傳聞之中了。
趙淑乃是趙家大小姐,她下面還有一個弟弟,據說當年聞得家中出事的消息就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有人說他是已經被抓了,但在獄中被人折磨至死。也有人說,趙家別的人都沒事,所以這一位已經恢復了自由身……
這些年來的傳聞,都是真真假假,越傳越叫人分不清楚。
宋儀南北走著,也只是略有耳聞,距離京城越遠,傳言也就越離譜,到了更遠的地方,索性連消息都沒有了。畢竟算來算去,也就是京城這麼一小塊地方的事情。
所以,這兩年的宋儀,應該算是很清凈的。
她少有去想趙淑的下場,也很少去對比當初的自己與彼時的趙淑,偶爾想起周兼來,似乎也疏淡得很,只是若有若無的仇恨刻在心裡,讓她忘不掉罷了。唯一有些在意的,興許是離京那一日,看見的草席之下的什麼東西……
但是那到底是什麼結果,誰又知道呢?
往昔的一切,在宋儀抬眼看見這人的瞬間,走馬燈一樣從她腦海之中衝過去,像是奔涌的潮水,像是難以阻擋的一支利箭,也像是劃破夜空的一聲驚雷,一道閃電……
紅色的宮牆高高的,日頭晃著人的眼,也曬著人的心。
太監們走在太陽下頭,腳步匆匆地從宮道上經過,額頭上都有了細密的汗珠,帶著一種奇異的卑微和急切。他們的背無一例外地佝僂著,是常年伺候人起來的奴才性兒,一身沉暗的綠色兒,瞧著總沒有半分的生機……
趙禮,便是這許多人中間的一個。
第一次見到趙禮,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小孩子吧?
那時候是在廟裡,他指著那老和尚的鼻子,跟那和尚講歪理,把好端端的佛法給歪曲了個沒邊。
宋儀那時候想的是,這小子其實有點機靈勁兒。
還是宋倩告訴她,她才知道,這就是趙家二公子,也是經常跟她作對的那個趙淑的弟弟。
「……」
喉嚨乾澀,像是含著一把刀片一樣,宋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用那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對方。
少年的身板,看上去依舊很青澀,只是套在比較大的太監服里,並不怎麼看得出來。
宮裡的太監,一般年紀都不大,這種一看就是入宮沒兩年也混得不怎麼得意的。
若是得意,也不會得了這樣大太陽底下跑差事的苦活兒了。
可原本趙禮這樣一個紈絝富家公子,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不,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宋儀看見的趙禮,眉目之中難改昔日的那一分氣質,只是銳氣已經完全消磨掉了,只有眼神似乎還留有一點點的神韻。
然而僅僅是這一點神韻,似乎也要被那彎折的脊背給壓沒了。
趙禮的眼神很沉默,烏黑的眼仁里倒映著宋儀跪下來的身子,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接著眼帘一垂,眼皮子一搭,整個人便已經規規矩矩地繼續朝著前面走,從始至終,也不過是在經過宋儀身邊的時候,腳步頓了那麼一小下而已。
想到的事情真是太多,險些叫她窒息。可真正回過神來,也不過就是那麼一瞬的事情。
一瞬……
時光白馬過隙,兩三個春秋一眨眼。
「五姑娘,您怎麼了?」
旁邊的太監看宋儀臉上有些不對,不由得出聲問了問。
宋儀兩手放在自己膝蓋上,心裡還有些亂糟糟的,她笑了一聲:「不……沒什麼,只是……有些……」
「嗐,您甭說,咱們懂。」小太監看宋儀的目光注視著衛起離開的那個方向,還有什麼不明白?他嘆氣道,「王爺一向這樣,不出人命都是好的了……」
不出人命都是好的?
難道以前出過人命?
宋儀真是被這形容給嚇住了,回頭一想衛起,的確是有些深不可測,叫人捉摸不透。這人乃是前朝距離皇位最近的人,如今當著位高權重的王爺,皇帝未必放心。
不過今天叫自己演的這一齣戲,卻不知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腦海之中,不由得回憶起了此前一日,衛起對自己說的話。
他說:「太後娘娘因著昔日一些原因信佛,更與一法號天機的和尚結有善緣,舍利子佛珠便是他的信物了。我吩咐你尋來了佛珠,殺了天機滅口,便是要等著今日,叫你進宮去。看似大費周章,實則也只有你可以做到。」
「我?」
那時候的宋儀不明白。
但是衛起並沒有多解釋,而是又道:「你還需要配合本王,演上一場好戲。」
所以,才有了今天這一出。
宋儀腦海之中把今日的前因後果仔細地梳理了一遍,便隱隱約約發現了眉目,只是不敢確定罷了。
她老老實實地跪在宮道里,眼角餘光一閃,便看見旁邊一名守著的太監對著另一個太監說了什麼,便無聲地從原地離開,往慈安宮的方向去了。
過了約莫有一刻鐘,宋儀已經覺得雙膝刺痛,恨不得自己整個人都撲倒在地,實在有些跪不住了,太後宮中出來的傳話的太監,也終於在這最後一刻到了。
「太後娘娘有命,衝撞王爺固然是五姑娘不對,但念在其是頭一回進宮,禮數難免有不周全的地方,還望王爺給個改過的機會。所以,今兒個五姑娘在這裡跪上一刻鐘以示懲戒也就夠。太後娘娘叫五姑娘起呢。」
方才那太監回來了,帶回來的消息,無疑叫宋儀鬆了一口氣。
只要太后這邊有了反應,那就證明宋儀的猜測沒有半分錯。
她按著自己的膝蓋起身,卻險些跌倒在地,多虧了旁邊小太監搭了一把手,這才沒摔下去。
「多謝小公公了。」
有那麼一瞬間,宋儀看自己身邊這個年輕的小太監,以為是趙禮。
然而也不過是一晃神,便已經恢復了正常。
是她有些恍惚了。
這兩年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有今天的局面?
再者,趙禮又遇到了什麼?
宋儀簡直懷疑方才所見是一場夢,夢醒了,該是什麼樣還是什麼樣,可現在並非如此。
頭腦之中多少有些不清楚,她被太監送出了宮門,站在那一道森嚴的宮門外回頭望,卻是錦繡成堆,然而宋儀並不喜歡這地方。
她扭過頭,有些一瘸一拐地朝著前面走。
宋府的馬車已經在遠處等候,見著宋儀這模樣出來了,幾名下人都嚇壞了,更不要說雪竹雪香,兩個丫鬟上去扶住了,險些就要驚叫出聲來。
宋儀擺擺手:「並無大礙,先上車吧。」
「姑娘……」
一上了車,雪香就開始抹眼淚了。
宋儀輕笑:「得了,旁人求也求不來我這樣的機會呢。這一回進宮,約莫是得了太后的青眼,日後前途無量呢。」
話是這麼說,本應該高興,可宋儀臉上的表情卻似乎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或者說,宋儀並不為此感到高興。
馬車出了去,一路從朱雀街上出來,她一抬眼,便看見了旁邊的「人不度」,於是念頭一動,便道:「停下吧,我去見個人。」
至於見什麼人,她心裡已經有數了。
人不度,照舊是銷金窟之中的銷金窟,宋儀剛進門便有侍女過來溫聲軟語地問:「可是宋五姑娘?」
宋儀點了點頭,看向了二樓。
這一名侍女果然一擺手,引著宋儀去了二樓。
一步步踏過台階,宋儀的腳步聲有點不大穩當,她已經看見了坐在上面,臉色平淡卻勾著唇的衛起。
「你才回京城那一日,在人不度擺了本王一道,點了一桌好酒好菜,耗銀九千九百九十八兩。今日,本王這一頓,宋五姑娘掏腰包如何?」
「王爺若肯細細為小女子剖析今日之所為之所圖,慢說是九千九百九十八兩,便是九萬九千九百九十八萬,宋儀也不眨眨眼。」
說話,她也忽然生出幾分豪氣來。
可衛起只是一聲哂笑:「真有如此巨富?」
宋儀坦蕩搖頭:「屬下並沒有。」
「那你如何能付得起?」衛起臉色黑沉了下來。
宋儀腿顫了顫,不過掩在裙下,並不怎麼看得出來,她臉上的笑意沒有減淡,只道:「人這一輩子,無非酒色財氣功名利祿,王爺有權,宋儀有色。」
「……」
衛起被宋儀這陡然出來的一句噎了個半死,好一陣沒說出話來。
末了,還是宋儀問道:「王爺……您今日之事,宋儀已猜到大半,太後娘娘約莫是信了。可……」
「何事?」
衛起不喜歡別人吞吞吐吐。
宋儀斟酌一番,定定注視著衛起道:「今日,屬下在宮中偶遇了昔年趙同知二公子趙禮,乃是個小太監……不知,這兩年間,趙家事到底如何了……」
趙禮?
這等細枝末節的小事,衛起還真沒在意。
不過他一擺手,自然有人來為衛起解決這些事情,不一會兒,就有一份消息送到了宋儀的面前。
她打開出來,看完了,卻是良久無語。
這麼說,那人真是趙禮了?
眼見著宋儀這恍惚模樣,衛起頗瞧她不起:「兩年了,本以為你有些長進,成大事者,能屈能伸,你在宮中都好好的,怎的一說到這毫不相干的臭小子反倒動起惻隱之心來?」
宋儀的惻隱之心,其實從來都沒死過。
她也不知該怎麼回應衛起的質問,因為她也知道,自己無論做什麼,都其實毫無意義。
沉默著沒說話,宋儀也似乎沒力氣說話。
衛起臉上那略微帶著幾分輕鬆的表情,終於還是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與冰冷,甚至是冷酷。
「有力氣動惻隱之心,當也有力氣去玩玩了。若我沒記錯,你還沒從書院之中結業吧?」
書院結業?這不都是三年之前的事情了嗎?
宋儀微微回神,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爺?」
「如今你也不用結業。錦兒現也在書院之中,還沒到結業的時候。而你,乃是陳子棠先生的弟子,才華天下公認,去當個女先生該沒問題……」
衛起說得輕描淡寫,宋儀卻是驚訝地挑了眉:衛起到底是怎麼想的?有這樣坑自家妹子的嗎?
她懷疑衛起有些不對勁兒,於是小心翼翼提醒:「王爺,屬下……與昭華郡主有仇……」
衛起淡淡回一句:「本王清楚。」**型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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