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考官
「我與宋儀的接觸,並不很多,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覺得這女人越發不簡單。」
望著前面還在晃動的珠簾,陸無咎不禁說出了這一番話。
站在他身後的掌柜的有些不明白:「宋五姑娘這般厲害,您怎會……」
「怎會這個時候才這樣感嘆,是嗎?」陸無咎擅長猜測人心,怎麼可能不明白老掌柜到底是個什麼想法?他看著盞中沉浮的茶葉,將眼睛眯了起來,續道,「早幾年的宋儀,可沒有如今身上的光華萬千……」
若說是宋儀如璞玉,如今便是一塊雕琢出來的美玉,拋光打磨又經人溫養,轉眼之間兼帶著光芒四射與內斂溫潤,叫人一看便移不開目光。
宋五姑娘,宋儀,現在誰聽見她的名字,也少有把她與宋家聯繫起來的。
原本宋儀不過是所謂「宋府」的依附,如今宋儀自己的光芒,卻已經蓋過整個家族了。
做人,若能跟宋儀一樣,豈不也痛快?
「痛快,痛快啊……」
陸無咎起身,將指間白紙扇的象牙扇骨一根一根合攏來,敲擊自己掌心,唇邊掛著幾分莫名的笑來……
「快意恩仇嗎?」
他自己嘀咕了一句,後面的掌柜卻半分也聽不明白。
半盞茶時間之前,宋儀已經離開此地。
他們之間要說的話,都已經談得差不多了,甚至包括算計衛錦的事情。
不消說,這大陳國土之下,若真要問還有誰敢跟昭華郡主叫板,除了宋儀不作第二人選,而要說誰能有與芙蓉齋抗衡的膽氣與實力,又非陸二公子莫屬。
陸無缺的生意,逐漸開始遍布大江南北,尤其是在他娶了宋仙,與濟南紀氏達成合作之後,生意越發擴張,轉眼已是舉手投足之間千金萬銀出入的豪商。
宋儀與陸家合作之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以利而合。
宋儀與衛錦有仇,衛錦憑著手中香譜香方開有芙蓉齋,而這同樣的「原版」香譜香方,宋儀手中也有一份;同時,宋儀認識陸無咎,並且陸無咎因著舊日之事,還欠著宋儀的人情。
由此一來,宋儀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香譜香方拿出來,提供給陸無咎,由陸家隆慶商行這一邊暗中開了粉黛閣,處處壓制芙蓉齋。
粉黛閣之事,於宋儀無害有利,於陸家利大於弊。
雙方合作,水到渠成。
異常理智,也異常狠辣。
陸無咎不知道宋儀與衛錦之間有什麼仇,更不知道衛起怎麼會冷血至此,至今袖手旁觀,甚至容忍宋儀做了這一切。
他用扇子抵著自己下巴,不由得琢磨了起來:「這裡頭,怕是還有點隱情……」
可這隱情,約莫也只有衛起自己真正清楚了。
旁人,怎麼也猜不透。
陸無咎猜不透,宋儀也猜不透。
離了雙方密會的茶莊,宋儀刻意叫馬車往粉黛閣那邊轉了一圈,果然看見芙蓉齋門庭冷落,不知多少客人全去了粉黛閣。
手指壓著太陽穴,宋儀眯眼,笑得良善:「這嫁衣裳,還挺好看……」
當然,更好看的還在後面呢。
她與衛錦,當真是該有不共戴天之仇。佔用她身體做過那許多沒臉沒皮的事情倒也罷了,之後又對她懷有滿滿的惡意,宋儀又不是傻子,誰對她有善心,誰對她有惡意,到底能感覺個七八出來。
當初在宮中的時候,衛錦的惡意不已經表露分明了嗎?
現在粉黛閣一開,只要衛錦有一點腦子,便應該懷疑到自己的身上來,最應該懷疑的也正是她。
所以,她們兩個人,對各自的仇怨應當是心知肚明。
衛錦在看到粉黛閣的那一剎那,便應該知道——她宋儀找上門來了,此事不能善了。
粉黛閣,只是一個開始而已,衛錦也應該知道。
宋儀不會輕易放過這個人,只因為衛錦也不會輕易放過她。
兩個女人之間的事情,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可對宋儀來說,這件事很重要。
「今日是芙蓉齋,斷了她的錢財;明日便該是書院,斷了她所謂的才名……」宋儀心裡盤算著,低頭看著自己沾染了墨跡的手指,唇邊掛了輕笑,只問雪香道,「雪香,京城書院這邊的結業考核,是快開始了吧?」
平白的,雪香打了個寒戰,只覺得自家姑娘笑容里有深意:「正是明日呢。」
宋儀笑意加深:「明日給我備身顏色鮮亮一些的衣裳,你家姑娘我……很快就要名傳京城了。」
「姑娘不已經是名川大江南北了嗎?」
雪香傻愣愣地,不明白,問了出來。
雪竹簡直有一種扶額的衝動,看見宋儀似笑非笑,便趕緊上來拉了雪香一把,嘆氣道:「這麼多年了,你連姑娘的心思也猜不透。」
宋儀也不介意,只道:「我只盼著叫人猜不透才好呢,不過如今猜得透也好,猜不透也罷,該做的終歸要做,該來的也始終要來。逃不掉……」
她啊,不會放過衛錦的。
芙蓉齋,京城書院——這兩件應當是最簡單的。
剩下的……
宋儀想起衛錦在宮中那錯綜複雜的關係,想起太后微妙的態度,想起自己莫名其妙的入宮,想起衛起與陳子棠的交情,想起自己如今面臨的一切,即將要做的一切,想起自己與衛錦之間的仇恨……
她想起了種種,種種……
最後,腦海之中,依舊只剩下了衛起的一張臉。
關鍵,依舊在這一位位高權重的王爺身上。
宋儀腦子裡的想法清晰極了,她手指敲了敲自己太陽穴,又看了外麵粉黛閣一眼,便將手指停下,閉目養神去了。
馬車回府,次日便是京城書院考校的日子了。
晨光熹微,書院的紅漆大門依舊緊閉,帶著一種京城學府的莊嚴之感。
相比濟南書院那種鬆散的結業考,京城書院顯然帶有一種更嚴格的感覺,像是男子們的科舉一般。
按照規矩,這一扇大門,只在結業之後,才能打開。
到時候,結業的主考先生,將帶著結業院試的前三甲,從正門出來,在設好的香案前祭拜文聖。
此刻開著以供學生出入的,乃是左邊的側門。
不管是官宦人家的小姐,還是商戶人家的姑娘,這會兒都在外頭就下了馬車或是軟轎,帶著自己的丫鬟,從側門進去,一眼看去,當真是衣香鬢影,說不出地翩翩風華。
宋儀到的時候還不算很晚,她下車來,看了一眼,右邊的側門,便抬步走過去。
左邊門是學生入,右邊的門卻是先生入。
宋儀是京城書院的先生,還是頂著陳子棠的名頭進來的,誰人又敢小視了?
門側伺候著的人,一見了宋儀,便將自己的腰玩下來,笑著恭敬問了一句好:「宋小先生,這是您的腰牌。」
宋小先生,這稱呼宋儀聽了不止一次,可每聽一次都想笑一回。
那人將腰牌遞上來,宋儀伸手接過,低頭一看,卻是一塊小小的青玉腰牌,正面是日月在天,下有山河湖海,中有文曲星君,背後卻是一個「試」字,乃是考官特有的。
細眉一揚,宋儀覺得有點意思,早聽說過京城書院規矩嚴,與別處不一,如今見了才知道果真如此。
「您持著腰牌進去,群英堂裡頭,還要排定主考先生們的位次呢。」伺候的人一擺手,請宋儀朝著裡面走,而後站在旁側,朝著前面走去,算是引路,「您請。」
宋儀拿好了腰牌,跟著這人,朝著前面走去。
進來的門雖不同,可進來之後,一樣是書院裡頭,只是分成了兩條道,但是隔著中庭花樹,依舊能相互看見。
左側的道上,都是剛進了來的女學生們,有認識的難免走在一起,說上三兩句話。
眼見著就要結業,說的事情也無非就是那麼幾樣,從結業的試題,到可能奪得頭籌的人選,再到結業之後會有什麼樣的事情……
姑娘們也都已經到了及笄的年紀,再有這樣經歷的時日實在是不多了,此刻關係好的見了,也難免有些淚眼汪汪。
衛錦就在這些人之中,但是又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昭華郡主,衛起的妹妹,芙蓉齋背後的主人……
這一系列的名頭,在往常都是叫衛錦驕傲的資本,可如今掛在她臉上的,只有揮之不去的陰鬱。
芙蓉齋的事情,著實叫她心情不好,今日還要來書院參加結業考,即便是再怎麼調整心情,也難免露出幾分端倪來。
這樣的心情掛在臉上,自然也少有人敢往她跟前兒湊。
楊巧慧遠遠見了衛錦,躊躇幾分,終究還是走了上來:「給郡主請安,今日郡主氣勢逼人,必然是第一了。」
第一?
聽見這一句,衛錦冷笑了一聲,她垂眼一看,瞧見自己面前這伏低做小了有幾年的楊巧慧,心裡著實不痛快,半點也不在意地諷刺了一句:「聽著你這意思,難不成你還有什麼想法?」
當年衛錦沒入京城書院的時候,楊巧慧可是眾星捧月的第一呢。
被人佔了原本屬於自己的位置,尋常人都該有幾分不痛快吧?
可看著別人不痛快,衛錦自己就痛快了。
楊巧慧險些被衛錦這一句給噎死,昔日被眾人捧著的場面,一下又在腦海之中轉了起來。呀臉色煞白,半天沒說出話來,站在前面一動也不動。
衛錦輕笑了一聲,似乎終於從這種對別人的諷刺之中,找回了自信。
半帶著對弱者的憐憫,也半帶著對弱者的嘲諷,衛錦從她身邊走過,輕飄飄道:「頭名你甭想了,留個第二給你已經是我仁至義盡。」
說完,她臉上忽然多了幾分明艷色彩,越過楊巧慧,就朝著前方去。
視線的前方,兩條道到了一個比較近的交叉口上,右手邊的路上偶爾瞧見幾個面熟的先生的影子,衛錦不甚在意,走了上去。
一身天水藍的襦裙,裙裾上綉著暗銀色祥雲紋,翻覆之中帶著華麗,從旁側走過來,那腳步輕盈之中又透著幾分端莊。水藍的顏色,似深海一樣具有一種包容的感覺,卻又彷彿又一輪曜日,將從海水之中升騰而起,耀目不可逼視!
只因為,天水藍的裙裾,襯著的是一張俏麗難言的容顏。
孤峰雪頂,美人如霜!
衛錦的腳步一下頓住了,像是已經被凍結在了冰面上,再也邁不出去。
這一張臉,她曾在自己鏡中見過,這一張臉,原本也是屬於她衛錦的臉!為何世事不能兩全?老天爺曾給了她如花絕世容顏,卻又收回,再給了她無邊的權勢財富……
只恨,不能兩全!
也恨,宋儀這一張臉!
新仇舊恨,在目光與宋儀接觸的這一瞬間,悉數湧出,叫衛錦一張美麗的臉孔都要扭曲,她極力扣住自己的手指,才能忍住衝上去抓花這一張臉的衝動。
「宋儀!」
衛錦咬牙,狠聲。
聞言,宋儀腳步都沒頓一下,只一聲輕笑,一擺手,纖細的食指勾了勾,示意旁邊引路的人說話。
引路人,乃是熟知書院規矩的,京城書院不是別的地方,可以隨便撒野。衛錦雖然身份尊貴,可也不該在書院之中直呼先生名姓,更何況宋小先生原本只是女子?
眉頭一皺,引路人提醒道:「昭華郡主,書院之中,請勿無禮。」
「你!」
對方的話已經說得很克制,可這無疑是公然扇了衛錦一巴掌。
她為之氣結,正要發作,眼光一轉,話都蹦出喉嚨口,到了舌尖上嘴旁邊,卻陡然剎住——
那是什麼?
一塊青玉,背後有一枚「試」字,就在宋儀手指之間,似乎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隨著她的遠去,也漸漸縮小。
衛錦站在原地,陡然覺得背後冒出一股寒氣來。
她在京城書院這許多年,怎麼可能認不出那東西?
宋儀……
竟也是結業試的考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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