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一場大戲(三)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書院中,才有人念出這幾句來,便被震驚得說不出話,還捏著鬍鬚的手指一顫,硬生生薅斷了自己幾根鬍鬚,卻連驚叫都忘記了。
「好……好,好詩啊……」
聽音樓里,小二剛將文士們抄回來的答卷給貼在樓下,還沒待轉過身,便彷彿聽見呼啦啦一陣風響,待轉過頭時背後已經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擠擠挨挨,只看得見人頭。
「哎,哎,讓讓,讓讓!」
這可怎麼出去啊?
小二險些被擠成了一塊煎餅,氣得吹鬍子瞪眼。
那些個酸腐文人們,對此卻是充耳不聞,一個個硬生生往裡擠,生怕少看了貼出來的詩文一眼,就要掉上一塊肉一樣。
「讓開!」
「你怎麼能擠人呢?」
「就擠你怎麼了?!」
「好了好了,看詩看詩!」
……
「噫吁嚱,危乎高哉!」
一聲長吟,中氣十足,周圍的聲音忽然全部都頓住了,只這一句開篇便已經是酣暢淋漓的氣勢。
眾人只覺得耳邊轟鳴的一片,映入眼帘的文字乃是旁人抄來,並不怎麼好,可詩卻是絕佳!
只看見那兩行字,所有人都傻了。
吟詩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叫宋儀恨得牙癢的聰明人陳橫。
他目中精光熠熠,唇邊卻是似笑非笑。
下頭有人自然續著念道:「……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
一種蒼茫又磅礴的氣象,像是千年蜀道上吹拂而去的山風,濃郁之中帶著一種古老的悲愴,撲面而來,壓得人心底沉沉。
有人看了,只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有人紅光滿面,激動得握緊了拳頭。
……
所有人都被這樣氣勢磅礴的一首詩給震住了:這樣的一首詩,真的弱質女流能寫出來的嗎?
可是在考場上,如何能作弊?
所以這念頭不過是一閃而過,再也沒有出現過。
「妙,妙極了!」
「哈哈哈真是妙極了!真是沒想到,昭華郡主竟有如此驚世才華!這天下的才氣若有十斗,怕是八斗都在昭華郡主腹中啊!」
「聽聞郡主完成這兩首詩不過短短兩刻時間,這才是真正的才思敏捷,我等羞愧!」
「天,這還要不要旁人活了?」
「下頭還有一首,你們看!」
有人讀完了上一首,還在震驚之中沒能回過神來,便又有人-大叫了一聲,言語之間滿是驚駭!
待得有人想要譏笑「你驚駭個什麼勁兒」的時候,目光恰好落在那一首詩,以及作詩人的名字上,便是一口涼氣哽在自己喉頭,噎得整張臉都紅了。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這一次,旁人吟詩的聲音已經儼然在夢中了。
如夢,似幻。
春,江,花,月,夜……
如此密集的意象,純粹的堆砌只會叫人覺得疲勞,所以宋儀題中不過叫所有人任選其一,誰想到昭華郡主衛錦竟然一口氣選了五個!
全部!
這是宋儀題中全部的意象!
春江潮水,連海接天,一線之間。明月從海底換換浮出,碧海明月,沉暗與皎潔。不需要一個多餘的字,便有一幅畫卷在所有人面前展開……
徐徐展開。
美,美不勝收。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
一個又一個的意象組合起來,一點也不生硬,只叫人覺得渾然天成,美得令人屏息,令人心醉……
不同於方才看見《蜀道難》時候的喧嘩和轟然,《春江花月夜》一出,整個聽音樓之中,只聽得見呼吸聲,風聲,還有更遠的地方傳來的小販叫賣聲……
然而不管是什麼聲音,此時此刻,眾人彷彿都聽不見,也似乎太遙遠。
一切都是不真切的,唯一真切的只有那一首詩。
樓梯角上的陳橫,也未來得及收起自己心中的震駭,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放輕了腳步,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一樣,回到了雅間。
雅座中的男子,將織金雲龍紋袖袍一收,眼底晦澀的光芒頭一次不能正常地流轉。
瞳孔微微縮緊,衛起兩唇分開,正待要說什麼。
「轟!」
樓下忽然一陣震天的喧嘩之聲,方才被詩作所震驚的所有人終於反應了過來,開啟一場狂歡。
高呼聲,吶喊聲,尖叫聲……
一聲一聲,匯聚在一起,像是江流匯聚成大海,氣勢磅礴。
雅間中的人,只覺得耳邊一陣陣轟鳴,什麼也聽不清了。
他們只能看見對方的嘴唇開開合合,卻完全不能知道對方到底說了什麼。
略略交換得一個眼神,衛起搖了搖頭,強迫自己鬆開緊擰的眉頭。
這詩是「衛錦」寫的,如今這情況想必是打定了主意要大出風頭,可宋儀呢?方才他還以為她改題便是另有妙用,哪裡想到反而將衛錦推向了一個更高處?
如此下去……
衛起看了外頭一眼,又看了陳橫一眼,想到自己說話他也聽不見,不由得心裡憋悶。
罷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既然用了宋儀,接下來就要看宋儀自己的了。
也只有這一個古古怪怪的宋儀,能為自己解開一切的疑惑了。
***
京城書院,求是閣。
站在求是閣外的是已經考完的女學生們,幾乎所有人都站在後頭,而最前方只有一人獨立。
衛錦。
沒有人敢站在衛錦身邊,因為沒有人覺得自己能與衛錦比肩。
後頭的楊巧慧面白如紙。
衛錦果然不是個好相與的,原本以為宋儀這麼厲害,肯定能叫衛錦倒霉一場,誰想到反而成為了衛錦的墊腳石?
那樣好的詩,即便是給瞎子看了,也知道她才是最好的。
本屆京城書院考核的魁首,除了她,哪裡還能有旁人?
暗恨都覺得無力,楊巧慧不敢再去看衛錦,只敢伸長了脖子,朝著裡面看。
閣內,正在閱卷。
所有先生臉上都還留存著因閱覽佳作而激動出的紅暈,當著所有考生面在紙上用赤筆畫圈的時候難免有些顫抖。
方才在宋儀改題時候與她叫板的一個老先生,顫巍巍地走到放著衛錦答卷的那一張桌案前,也不知到底出於敬畏還是什麼別的原因,竟然顯得有些謙卑地低下了頭,甚至對著桌案作揖。
他顫抖著自己的手指,提起了手中的筆,端端正正地在衛錦的答卷上畫了一個紅紅的圈。
圓圈。
代表著一名考官對這一名學生答卷最簡單的認同。
雪白的宣紙,右邊留有一排空行,是給所有先生評卷用的。
一個又一個人走上去,一個又一個人提了筆,一個又一個的圓圈落在紙面上……
轉眼之間,答卷上已經是紅紅的一片。
所有的考官閱卷完成之後,都規規矩矩地站到了角落邊上,一面關注著後續衛錦那一份答卷的評卷,一面關注著坐在上頭的宋儀的臉色。
誰都看得出來,宋儀約莫是要為難衛錦的,可現在這種局面,才華高到了一定的境界,誰能跟大勢作對呢?
即便是原來宋儀的名聲高過衛錦,這一回怕也是只有甘拜下風的命了。
那答卷上,只有紅紅的一片圓圈。
這是京城書院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場面,無數人都覺得自己能經歷這一刻可以說是最大的幸運。
不少人屏住了呼吸,開始倒數。
三個,兩個——
最後一名先生了!
彷彿承擔著什麼巨大的使命一樣,最後那一名評卷先生抬起自己的手臂來,讓筆尖舔飽了墨,最後落下。
最後一個圈。
「呼……」
他小心翼翼地鬆了一口氣,然後擱筆,兩手將袖袍整了整,翻下來,然後躬身上前,站到過道最中間,正對著宋儀的位置。
「宋先生,閱卷已經完成,經過我等一致評定,本屆第一是——」
他一怔,有些反應不過來:「宋先生?」
平白無故地,怎麼在他說話的時候站起來了?
所有人聽見不對勁,也都抬起頭來看。
外頭的衛錦,臉上原已經高高地揚起了笑意,這一下陡然僵硬!
宋儀原本是端方地坐著,瞧著就叫人覺得賞心悅目,沒想到竟然在那先生說話的時候站了起來。
這未免也太失禮了吧?
有人皺緊了眉,只覺得有些不尋常。
不過,他們還沒意識到,今天的宋儀到底要做什麼事。
上頭到下頭,有三級台階。
宋儀一步一步走過來,看著那一位先生的頭頂,終於笑著說了話:「先生真是糊塗了,什麼時候這一份答卷是大傢伙兒一起評定的了?」
「這……」
這就是大家一起評定的呀,哪裡又什麼錯處了?
這一位先生有些傻眼,直愣愣地看著宋儀。
「您的意思是?」
「這一個『您』字不敢當。」
宋儀先謙遜地笑了一聲。
她唇角微微彎起來,就已經是明媚的一片。她眼底都透著春日般和煦的暖意,像是溫潤的玉質,有一種並不奪目卻叫人移不開目光的舒服的感覺。
大家有些看愣:一半是因為她奇怪的舉動,一半是因為她此刻臉上好看的笑。
宋儀卻似乎完全察覺不到,她繼續朝著下面走,甚至走到了方才放著衛錦答卷的桌案前頭。
這一張答卷,不同於別的答卷。
一般而言,考官除了畫圈畫叉之外,還要給上自己的評價,而這一份上頭除了表示肯定的圓圈,再沒有多餘的一個字。
大約,所有人都覺得這一份答卷,已經優秀到叫他們高山仰止。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宋儀輕嘆一聲,挽袖提筆,低低道:「我宋儀,可還沒說話呢。」
語音落,輕如鴻羽。
「沙沙……」
紙筆摩擦的聲音。
她隨手「啪」一聲扔了筆,拍拍手,一個大大的紅叉已經出現在整張答卷上,滴血般刺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