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近了六點,盛夏的天空還是一片亮堂。
色澤濃艷的晚霞在西邊的天空上渲染了一大片瑰麗的紫紅色,涼風習習穿過老街一溜串筆直的銀杏樹,將清風吹入了這家小小的裁縫店。
吳大爺是說干就干,這就麻利地將自家寶貝的紅木棋盤從布袋裡拿出,拉著李雲疏就到了一旁的書桌邊上,將棋盤和棋子都擱在上頭,說道:「小雲啊,雖然老頭子我打遍老街這片沒敵手,但你放心,老頭子還是不會欺負年輕人的。」
李雲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拉到了自個兒的桌案旁,他看著頭髮花白的老人家樂呵呵地將棋子一個個地擺放在應有的位置上。清挺的眉頭微微蹙起,李雲疏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忍不住說道:「吳大爺,我象棋下得很糟糕的。如果您想要下圍棋,我倒是可以陪陪您。」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對手的吳大爺哪兒能這麼輕易放過他:「沒事!大爺我就用七分實力來和你下,小夥子,年輕人嘛,別這麼沒膽量!來來來,大爺今兒個就教教你怎麼下棋!」
李雲疏:「……」
二十分鐘后。
「將軍。」
猶豫躊躇了片刻后,面容俊秀的青年終究還是輕輕地嘆了一聲氣,用瘦削漂亮的手指按著那顆刻著「炮」的紅木棋子,無可奈何地低聲說出了將對面那位抓耳撓腮、滿頭大汗的老人逼入絕境的兩個字。
瞪著一雙渾濁的老眼,吳大爺是把整個棋盤看了整整三分鐘,才一把拍在剛剛還被自己寶貝不行的棋盤上:「不行!再來一盤!」
李雲疏:「……」
十分鐘后。
「將軍。」
「再來一盤!」
八分鐘后。
「……將……」
「再來!」
三分鐘后。
李雲疏:「……我看今天天色也不早了,吳大爺,要不您還是先早點回家休息吧。」
滿額頭的大汗淋漓讓這個剛剛還精神抖擻的老人好像如臨大敵,吳大爺死死地盯著那楚河漢界的棋盤看了許久,眼看著自己這一方的黑棋被對方的紅棋殺得是片甲不留、狼狽至極!
李雲疏可從來沒想過謙讓這回事。
棋之一道,乃是君子之道。
棋盤之上,沒有父子兄弟,亦無君臣朋友。
用心迎戰、以全部實力會敵,才是給予對手最大的尊重,也是真正的認真對待。
吳大爺不服氣地盯著那棋盤看了半天,老人家是連眼睛都要看花了,在發現自己實在是已經無路可退後,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嘆息道:「唉,小雲啊,你真是太……謙虛了,你這水平,該有專業段數了吧?」
嫣紅的唇瓣微微抽搐了一下,李雲疏無奈地勾唇輕笑,精緻的眉眼立即隨之舒展開來:「吳大爺,我這真是不大擅長象棋,您這……」
「你這個臭小子還敢給老頭子我再裝蒜!!!」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臭脾氣,一聽李雲疏這話,吳大爺是吹鬍子瞪眼、就差沒直接撈袖子上了:「我不管,今兒個你必須得和老頭子再下一盤!」
「……」李雲疏無奈地轉頭看向一旁高高掛起的李母。
李母正站在不遠處的工作台旁做著今天的最後一件成衣,但是她卻一點都沒有落下過那邊的戰況。原本李母還有點擔心兒子今兒個被吳大爺打擊得太慘了,想著晚上該做些什麼好吃的來安慰安慰。
但是……沒想到!
吳大爺雖然算不上是一個象棋高手,但是在老街這一片還是數一數二的,居然就這麼被自家兒子給殺得臉都紅了!
看著兒子投遞過來的求助眼神,李母齜牙一笑:兒砸,上!媽在背後支持你!
李雲疏情不自禁地抬手扶額:他早該知道的,向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母親求助是他李雲疏這一生做過最失敗的決定。
「李小子!你敢不敢再下一盤!」
乾脆連半點掩飾都沒了,吳大爺氣呼呼地瞪著李雲疏。
李雲疏卻只能苦笑:「吳大爺,今天確實很晚了,要不我們明天再繼續?」
清澈的淺琥珀色瞳孔里全是無可奈何的神色,李雲疏微微垂首,黑髮便從額上隨意地散落。他這副悠閑自在的模樣看在吳大爺的眼裡,那完全不下於火·上·澆·油!
「你這個說大話的臭小子!居然還敢再藏拙?!」
「……」
這一點其實吳大爺真的是冤枉李雲疏了。
呈國的讀書風氣鼎盛,便是女子也會吟誦兩句詩文,頗為雅緻。
而在琴棋書畫方面,李雲疏最為擅長的並不是棋,而是書畫。那一手翩若游龍的行楷楚體,在他十六歲前便已名譽長安,掛在墨清閣的二層樓里,一字千金。
至於棋,李雲疏更是不擅長象棋。楚家並未專門請了棋道老師教導,而李雲疏也從未想過在棋道上下太多功夫。只是後來他與圍棋國手鄭大家成了忘年交,得過對方几年的指點,才敢說在圍棋上頗有造詣。
這些吳大爺自然是不知道的。而李雲疏恐怕也永遠想不到,在象棋上,自己那連吃喝玩樂樣樣精通的伯叔都無法戰勝的「臭」棋藝,居然能將吳大爺殺得……
如·此·凄·慘。
「臭小子!今天你不陪老頭子再下一盤,老頭子就不走了!」吳大爺見李雲疏一臉躊躇不定的模樣,乾脆又加了把火:「如果下一盤你再贏,老頭子就把我的鎮店之寶勉強給你嘗嘗!」
李雲疏正蹙著眉頭思索著,忽然聽了吳大爺的話,他詫異地抬眸,問道:「鎮店之寶?」
一說到這個,吳大爺的小心肝就抽疼了一下。但是又想到這棋逢對手的酣暢,老人家鼓足了勇氣,倍兒得意洋洋地自豪道:「哈哈,雖然老頭子沒什麼大錢,但是一點家當還是得有的。」
吳大爺的店鋪就在李母的隔壁,因為老人家年紀大了,所以一般都是聘了人每天看店,除非有什麼大生意,他老人家才會親自進店一趟。而這家店在李雲疏剛來幫忙的第一天,便注意到了。
那是一家樸素簡單的茶葉鋪。
淡淡的茶葉清香每日從店裡彌散到四周,光是嗅著便讓李雲疏感覺神清氣爽。
「雖然你們年輕人都喜歡喝那什麼……伽菲,但是老祖宗留給咱們的茶才是最有好處的!最頂尖的獅峰龍井……」吳大爺頓了頓,斜了眼道:「老頭子是沒有的。但是正宗的安溪鐵觀音,老頭子還是有那麼個幾兩的。」
吳大爺話音剛落,李雲疏倏地睜大雙眸。
驚訝欣喜的目光壓根掩藏不住的從那雙狹長漂亮的鳳眸里放射出來,如果說之前李雲疏只是個溫雅斯文的俊秀青年,少了點年輕人的衝動。那麼現在,那股屬於年輕人的活力生機是完完全全地釋放出來,將他身上的沉穩淡定全部掃清。
精緻的眉眼倏地舒展開,李雲疏低聲驚道:「是安溪春茶?」
一聽這話,吳大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還懂這個?到不是春茶,是秋茶。正宗的那幾棵樹上的春茶少得可憐,我去年冬天就開始珍藏的秋茶倒還剩了一點。哼哼,你小子要是再贏我一局,老頭子勉強可以讓你嘗上一點……」
「再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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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月光朦朧。不寬的街道兩側的路燈齊齊點亮,將明亮的黃色燈光照射進老街的每一個角落。雖然沒有繁華市區的喧囂、沒有霓虹燈五彩繽紛的絢麗,但是這種靜謐安寧的氣氛卻更凸顯了夏夜的美好。
身姿清俊的青年與矮了一些的中年婦女並肩走到了公交車站時,公交車還沒到站。
李母看著兒子手中拿了那麼多的東西,雖然有點心疼,但是卻沒有再去爭搶著自己拎著了。她自己也拎了兩個小包,並不輕鬆。
沐浴著盛夏夜晚微熱的晚風,李母抬手將被風吹亂的頭髮塞到了耳後,道:「小雲啊,沒想到你的象棋下得還不錯,是以前去二少爺家裡玩的時候,和霍老爺子一起下的嗎?」
聞言,李雲疏稍稍愣了半晌,眼底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又很快掩飾下去。他微笑著勾了唇,用一種信任包容的目光看向滿臉好奇的李母,也不回答,就是這樣看著。
李母卻想當然的相信了自己的判斷:「霍老爺子人真的很不錯,雖然他後來主動與我們斷絕了關係,但是媽希望你也不要怪人家。是我們不好,老是要上門麻煩人家,這非親非故的,你……你爸他還隔三差五地上門,就算是媽,也會覺得厭煩的。」
李雲疏靜靜地看著李淑鳳低頭感慨的模樣,只見這位年華已逝的中年婦女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稚嫩,神情中卻也沒有悔恨,只是真的看淡了。
「只要你過得好,他們霍家也過得好,咱們所有人都過得好,媽就開心了。」
「我知道,媽。」
青年低和溫煦的聲音在夜風中如同羽毛輕輕地劃過李淑鳳的心頭,讓她感覺著自己好像浸泡在溫熱的泉水裡,一天的疲勞都被洗刷乾淨。
兩人又說了幾句,公交車便到站了。李雲疏將手中的三個大袋子都遞給了李母,目送著那輛公交車漸行漸遠。當汽車的紅色尾燈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視野后,他才輕輕嘆了一聲氣。
活動了幾下手腳,李雲疏開始慢跑起來,奔向回家的方向。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李公子的鍛煉計劃,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