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安寧靜謐的圖書館里,暖黃明亮的燈光下,形容俊秀的青年正低著頭,認真地在本子上記錄著什麼。他寫字的速度並不快,甚至遇到個別字的時候還略有停頓,但是每個字卻都寫得非常漂亮,賞心悅目。
唦唦的寫字聲就這樣在房間里回蕩了很久,不知是到了什麼時候,忽然那寫字的聲音猛然頓住。不過片刻,李雲疏無可奈何地伸手在對面男人面前的桌子上敲了敲。
清脆的敲聲將霍錚的注意力一下子從手中的書籍上吸引過去,他抬起頭,便看見對面的青年用一種溫煦柔和的笑容靜靜地凝視著自己,那微笑中……似乎有些微弱的赧然。
霍錚挑起一眉:「?」
李公子輕嘆一聲,道:「你知道……這個,是什麼意思嗎?」
霍錚低眸看向那本遞過來的書,簡單地閱讀了一下后,便直接念了出來:「《-der-philosophie-des-rechts》,《法哲學原理》,這是黑格爾在柏林大學任教的時候寫下的一本精神哲學的著作。」頓了頓,他詫異地問道:「你在學習這個?」
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李雲疏搖頭說:「只是參考資料里可能需要用到這個。精神哲學?聽上去似乎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你曾經學習過這個嗎?」
輕輕地將手中厚重的原文書直接闔上,霍錚將書籍擱置在了玻璃桌上后,便後仰著靠在了柔軟的小沙發上。
右腿抬起疊錯在左腿上方,骨節分明的雙手交叉了輕放在腿上,霍錚面色平靜說:「我沒有選修過哲學,不過看過一些關於這方面的書。如果你有興趣,在f標區的書架上有幾本精神哲學的書籍。」
聽了這話,李雲疏倒是也將手中的書籍放下了。他微笑著看著對面淡定沉著的男人,說:「我記得小澤有說過,你出國回來后就很少再來這裡看書了。不知道你大學時研修的是什麼專業?」
「經濟學。因為我的學校並沒有設置mba課程,所以之後我又去另外補修了mba。」
面對著自己全然不理解的辭彙,李公子微微一笑,從容不迫道:「真的是非常厲害啊。」
聞言,霍錚稍稍一愣,問道:「你對這個有興趣?」
「……大概並沒有吧。」眼看著對方皺了眉頭似乎還想要再說些什麼,李雲疏趕緊將手中的筆記本拿起,指著上面的一行字問道:「對了,我之前還碰到了一個問題,本來想問問小澤的,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請教一下嗎?」
被突然打斷了思路,霍錚微怔了片刻便低下頭看去。當視線觸及到白紙上那勁骨豐肌的字跡時,他的心中稍稍一顫,接著又完美地掩蓋住了驚艷的情緒。
極美的東西即使看了再久,也依然會覺得出彩絕世。
霍大少依舊冷著一張臉,面無表情道:「《枕草子》的話,是島國一位女性歌人留下的隨筆集,如果你想去查閱的話,h標區是有這本書的。」
「你居然都記得在哪兒?」李雲疏驚訝地問道。
一開始他只是單純地想要轉移對方的注意力,但是當這人第二次明確地說出書籍所在的標區后,就連李雲疏都不免詫異了。能夠記清楚每本書的所在位置,這說明就算沒有將任意一本書籍都翻過,也至少全部看過書脊,而且還不止一次。
霍錚抬眸,反問:「難道……我不能記得?」
李雲疏的眉頭漸漸皺起,精緻漂亮的臉上揚起一抹不可置信的神情。他認真地凝視著對面坦然淡定的男人許久,然後倏地翻起了自己的筆記本,開始了詢問。
「那《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你還記得嗎?」
「l區。」
「……《查爾圖斯特拉如是說》?」
「f區。」
「《吉檀迦利》?」
「q區。」
……
說到最後,李雲疏已經乾脆離開了藤椅走到了高大雄偉的書架前,開始不停地搜索書籍名稱,一個一個地報數,甚至還多次記下某一標區的書名,刻意走到其他標區前才提問。
但是這一切的所為,卻好像完全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不知何時,書庫頂端懸挂而下的雙層水晶吊燈已經點亮,明亮燦爛的燈光將水晶切割面反射了絢麗的光芒,也在木製的地板上留下斑駁的燈影。
浩瀚的書海旁,是身姿清俊的青年在不停地走動、查詢、轉身、提問;沉寂的黑暗前,是俊美優雅的男人沉著冷靜地靠在小沙發上,輕鬆地回答。
這是一種根本很無聊的遊戲,但是這兩個智商高於平均水平線的人卻似乎玩得……十分開心。
這或許就是大智若愚。倘若是霍少澤來到這裡,恐怕早就打了個哈欠,結束了這種你問我答的上世紀經典遊戲。
可是如今,在這個房間里的是李雲疏和霍錚。
從a區走到z區,又再次返回。李雲疏提問了近百個書名,可是對面的那個男人卻總是能從容不迫地回答出來,彷彿這上萬本的書籍在他的眼中早已被剖析得一乾二淨,根本沒有一點挑戰。
又走到某個地方停下了步子,李雲疏看了一眼那個晦澀拗口的書名,然後假裝往別的地方看了一眼后,才轉身向玻璃落地窗前走去,一邊走一邊輕嘆著說道:「我最後一個問題。你知道《摩訶婆……」
「《摩訶婆羅多》,c區。」
「……」
想李公子自成名以來,那是文場才俊、所向披靡。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策問經義,那就沒有李公子不出彩的,沒有李公子不擅長的。
而到了這個時代后,李雲疏卻在龐大繁雜的數據信息時代前先敗下陣來,沒想到如今……又真的是遇上了一個平生從未見過的對手!
這種宿敵相見的命運感,令李雲疏是又感到挫敗又覺得欣慰。左右為難的他無可奈何地走到藤椅前坐下,再一抬頭,便見霍錚正抬眸望著自己。深黑沉靜的眸子里似乎沒有一點異樣的神色,但是那微微勾起的唇角卻讓李公子覺得……
宿敵!
絕對是宿敵!
於是,就在本人一點都不知情的時候,「霍錚」這兩個字便已經上了李公子的黑名單。
反觀當事人,就是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此時都無法完全掩藏住霍錚有點愉悅的心情。薄唇微勾,冷峻的眉眼也略顯柔和許多,霍大少在心中暗自想到:和這個人相處,似乎還挺愉快的。
論腦迴路的差異性,李公子和霍大少之間至少隔了一個馬里亞納海溝!
……
月上中天,夜色瀰漫。
李雲疏低頭收拾著桌上的東西,打算回家了。
而另一邊,霍錚雖然一直捧著一本厚書翻閱著,餘光卻時不時地瞄向對面的青年。不知看了多久,他終於忍不住放下書,問道:「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霍大少表示:心情好的時候,做個司機也是不錯的。嗯,我絕對不是刻意想送李雲疏回去,只是……心·情·好。
聽了這話,李雲疏卻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詫異地抬頭看向對面這個男人,道:「這個就不用麻煩你了,小澤每天會送我回去的。」
霍錚:「……」
沒有意識到對方漸漸變黑的臉色,李雲疏繼續低下頭開始收拾起東西來。將筆全部放進袋子里裝好,再將筆記本闔上,就在那紙張快要完全合攏上的一剎那,李雲疏似乎忽然瞄見了一個什麼東西,雙眸倏地睜大。
他手中的動作瞬間停住,然後猛地抬頭,問道:「《唐詩三百首》你還記得在哪兒嗎?」
「……什麼?」好像一時沒有聽清楚,霍錚微顯驚詫地又重複了一句。
李雲疏卻似乎心情輕鬆了許多,乾脆直接放下了手中的筆記本,他慢慢地勾起唇角綻放出一抹漂亮的笑容,又耐心地複述了一遍:「我想問你,你還記得《唐詩三百首》在哪個標區嗎,霍錚?」
「……」
晦澀的《法哲學原理》沒有難倒霍錚,偏僻的《摩訶婆羅多》沒有問倒霍錚。反而是這最常見的一本嬰幼兒啟蒙書籍——《唐詩三百首》,真正地將這個博學多才的男人問得無法回答。
二十多年前的記憶,早已在六歲前就沒有再去注意過的東西,這樣的一本書,就算是霍錚,也根本無法從腦海中再回憶起來。
閉上雙眼認真地思索了半晌后,霍錚慢慢地睜開雙眸,俊朗深刻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無奈的神情,嘆氣道:「這個……我真的記不得了。」
「噗……」
因為收拾東西的緣故,李雲疏早就站起了身。而如今,他低著頭俯視著對面這個一向冷峻淡漠的男人如今這番無可奈何的模樣,便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
霍錚卻也只能無奈地接受自己似乎在最後,又被這個青年掰回一局的事實。他微微搖頭在心中嘆氣一聲,還沒再開口說些什麼,忽然就因那猛地觸碰在頭上的觸感而怔住了。
空蕩廣闊的書庫內,只見李雲疏正輕笑著伸手——
摸·上·了·霍·錚·的·額·頭!
霍錚:「……」
李雲疏:「……」
兩人身子都僵硬了片刻后,李雲疏趕緊收回了手,但是尷尬凝固的氣氛卻在暗示著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公子的耳根漸漸發紅,由於太過輕鬆的情緒讓他一時忘記了眼前的這人是誰,而直接用對待霍小二的態度來對待對方了。
而霍錚更是一點都沒想到對方會有這樣的舉動。
連空氣都要冰凍的尷尬慢慢地延展開來,李雲疏抬起手放在唇邊輕咳了一聲,決定打破沉寂:「沒想到你居然會不記得《唐詩三百首》的位置,真是很意外啊……」
霍錚輕輕點頭:「……嗯。」
李雲疏:「……」
氣氛再一次地凝固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李公子下定決心準備直接道別、回家時,忽然,只聽一道清脆的開門聲在他的身後響起,伴隨著少年懶洋洋的話語:「老大,你什麼時候回去啊,我送你……誒?!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啊?」
趁機,李雲疏趕緊草草地將書包提走,大步流星地走向門口。等走到一臉驚駭的霍少澤身邊時,他才回過身看向那個已經站起身的男人,無奈地微笑道:「今天的事真是謝謝你了,霍錚。以後有機會,我還有很多問題想要請教你。」
看著青年溫潤歉意的模樣,霍錚心中一顫,下意識地說道:「我送你回去吧。」
「誒哥,我送老大咳……李雲疏回去就好了,之前都是我送的,你就放心吧。」霍少澤摸了摸腦袋,破壞氣氛地直接插嘴道。剛說完,他又轉過頭對李雲疏說:「我們走吧老大,今天有點晚了,你趕緊回去李嬸才不會著急。」
這正是李雲疏求之不得的結果:「嗯好,我們趕緊走吧。」
話音剛落,他便回過身向站在落地窗邊的霍錚點頭示意,接著便和霍少澤迅速地離開了這間私人圖書館。動作之快,時間之短暫,讓霍錚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便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霍錚:「……」
大概躲避洪水猛獸,也不過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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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汽車發動機啟動的聲音在大宅的樓下響起后,不出三秒,一輛白色的別克便繞過那座雄偉大氣的大理石噴泉,駛向了大門口。
而在它的身後,一個挺拔高大的男人正站在那面碩大的落地窗前,凝著眉頭望著逐漸遠去的汽車尾燈。
直到那紅色的光芒徹底消失在了霍錚的視線后,他才慢慢地嘆了聲氣,轉首看向了被主人遺忘在玻璃桌上的筆記本。
那本筆記本並不漂亮,樸素的淡黃色封面用的是最普通的牛皮紙。霍錚的視線在那深褐色的封面上停駐了許久,最終還是伸手翻開了書頁。修長的手指輕輕地翻著紙張,透過那錚然有力的字跡,他似乎看到了那個青年是用怎樣的模樣寫下了這上百頁的筆記。
他翻了很久,最後終於找到了那個書寫著「錚」字的一頁,停住不動。
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倒映著那個字力遒勁的「錚」,霍錚俊挺的眉峰慢慢蹙起。他長長地嘆了一聲氣,然後用力地將手中的筆記本闔上,整個人猛地向後倒去、坐進了小沙發里,彷彿失去了渾身的力氣。
「李雲疏……」
低沉磁性的男聲在安靜的書庫里回蕩。
霍錚仰起頭,用右手遮蓋住了自己的雙眼。他的腦海里浮現起數天前張助理調查來的那份厚厚的資料,卓越的記憶力讓他就算是現在,也能清晰地想起那資料上的每一個字。
無數的證據都在顯示著,車禍后的這個人,真的變了很多。
但是就如同張特助特意在資料最後附上的一份醫療報告上所提及的一樣,人的大腦是一個很神奇的區域,有人能夠在猛烈的撞擊后變成數學天才,也有人能夠在車禍后忽然精通十國語言。
李雲疏的改變和這些人比起來,似乎顯得並不是很突出。
想到這,霍錚慢慢地將右手從自己的眼眶上挪開。他轉過首,神情淡漠地看向了窗外那一大片森冷的黑暗,不知在思考什麼。
良久,他輕輕嘆了一聲氣,低聲道:「你真是變得連我……都快不認識你了。」
這個晚上,靜謐的書庫,永遠不會說話的書籍,只有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安靜地呆在裡面,將那微弱得彷彿從未響起過的聲音話語摩擦,永遠沒有人聽見。
他說——
「李雲疏,你的改變……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