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碗湯 彼岸(二)
第九十九碗湯荼靡(十一)
清歡跟老爺子談的時間不長,她只進去了一會兒就出來了,楚曜渾身低氣壓的坐在沙發上等她,看到她出來立刻迎了上來。老爺子跟在清歡後面出了書房,看起來似乎疲憊了許多,他對著楚曜揮揮手說:「以後多來看看我,我這把歲數了,也不能怎麼著你了。」
楚曜沒有回答,會不會回來另說,他現在只想帶清歡離開這裡。
從到楚家開始,到現在準備回去,從頭到尾,楚曜沒有跟除老爺子以外的人說過話,但老爺子的態度在這裡,大家其實都明白——楚家真正的繼承人回來了,其他人都要往後退,包括同樣姓楚的三個姑姑。
不樂意成嗎?決定權掌握在老爺子手裡。
這就註定了楚曜跟三個姑姑之間的矛盾,老爺子要想看合家歡樂的戲碼,那估計是不成,就算三個姑姑願意去演,楚曜也不會配合。他對老爺子沒有感情,怎麼可能為了讓他老人家開心就委屈自己。
「他都跟你說了什麼?」
清歡從包里掏出一顆水果糖,剝開糖紙送到楚曜嘴邊:「你猜猜看?」
「我猜不到。」
楚曜並不是很愛吃糖,但清歡很喜歡,她總是冷不丁地塞給他一顆糖,彷彿吃了糖,苦澀的人生就會變得甜美一些。但甜是短暫的,嘗過甘美的甜,苦澀就會令人更加難忘。
「沒說什麼,就是想要我好好照顧你,跟你走下去。大概是因為他的兒子兒媳的事情觸動了他,老人家也知道悔改了?」說起來楚曜的父母又有什麼錯呢,拘泥於門當戶對,活生生逼死那對夫妻的,難道這把歲數了還要再做一次相同的決定?楚曜肯定是能夠選擇出身更好的女孩子的,可是出身好有什麼用,他喜歡才最重要。老爺子看到楚曜就會想起兒子,楚曜又不跟父親一樣對老爺子感情深厚,左右為難,如果老爺子想拆散他們倆,楚曜絕對沒有他父親那麼好說話。
早在楚曜還沒來首都的時候,清歡的身家背景資料就已經放到老爺子面前了,他知道這個女孩聰明又漂亮,很優秀,雖然家庭一般,但父親卻是個能幹的。孫子既然喜歡她,他又何必一定要棒打鴛鴦,到時候不過是讓楚曜更厭惡他一點。
人老了,就渴望著子孫繞膝,闔家幸福。
但上了年級歸上了年級,老爺子還是很清楚的,他的三個女兒跟楚曜之間,勢同水火,必然不能和解。現在他還在,眾人維持表面和平,可哪一天他沒了,那就要撕破臉了。這一天早晚回來,可老爺子看開了——到時候他兩眼一閉,兩腿一伸什麼都不知道了,身後事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吧。在他有生之年,還是要扶持起楚曜來的,這是他欠楚曜父親,也欠楚曜母親的。
可以說,楚曜父母的死,改變了老爺子性格里霸道專|制的一部分,否則換作從前的他,楚三姑不結婚?他第一個就能弄出個包辦婚姻來。改變是好事,但對於已經逝去的人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人已經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需要了。
清歡覺得楚曜應該明白這一點,可他聽了她的話卻沒有回應,只是安靜地看著窗外,手心裡是她柔軟的小手,他握著捏了捏,緊緊的不肯鬆開。
「楚家的事跟我們沒關係,老爺子那三個女兒也不能把我怎麼樣。」畢竟老爺子的態度擺在那兒,她們就是再不喜歡她,也頂多陰陽怪氣的說上幾句,萬萬不敢對她做什麼。等到老爺子沒了,她們敢做什麼了,到那時候——楚曜早已強大起來,更不畏懼她們。清歡看得很開,她向來沒有什麼爭強好勝的心思,做事全憑本意,為度人而來,自然不會半途而去。
「什麼都別怕,我就在這裡。」她用手指頭撓了撓楚曜的手心,俊秀的青年扭頭看她,眼睛里有著深沉的色彩,那是沉澱已久的感情,以及既定的命運。
說好的不貪心。
誰貪心,誰是小狗。
楚曜對清歡笑了笑。
他們的日子沒有因為楚家而發生什麼改變,從前怎樣過,現在仍然怎樣過。楚曜拼了命的想要變得更好一點,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因為他總覺得不夠。就像是跟清歡形影不離的日子,過一天就少一天,活一天,就離告別早一天。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恐慌從何而來,明明他們都身體健康,平安快樂,可他的心就像是一座瀕臨崩塌的大橋,這邊晃蕩,那邊不穩,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徹底崩塌。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這種感覺更深。但最可怕的不是恐慌與不安,而是他對自己下意識的服從與接受。好像他早知道結局如何,早做好了準備,可正因如此,等待結局到來之前的日子,就越發難熬。
一輩子怎麼這麼長,一輩子怎麼又這麼短。
這明明是個美好故事的開端,應該走向一個幸福圓滿的結局,可是當這個故事展開的時候,他欣喜萬分,卻在過程中得到了與幸福截然相反的情緒。有什麼不對嗎?是哪裡不對呢?這個世界,這個故事,又是什麼地方出了錯?他們不應該攜手共度這一生,一直到老去嗎?沒有任何人阻擋在他面前,為什麼他卻感到困難重重?
人活著怎麼能這麼快樂,人活著又怎麼能這麼難過。
清歡一直陪在他身邊,不管去哪裡,做什麼,她都在,永遠溫和而寬容地看著他,接受他的愛,也接受他的歉意,還接受他沒來由的不安和忐忑。這個美好的故事裡,楚曜其心惶惶,她始終看著,就好像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最終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後來……
你問後來怎麼了?
後來……
後來大概也是好的吧。他們從十幾歲開始一起長大,上學,畢業,結婚,生子……不,沒有生子,他們之間是不可能有孩子的。你問為什麼?楚曜無法回答,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可他卻知道這是個不折不扣的事實。整個世界彷彿已經在他面前崩塌,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霧裡看花,他不能分辨,也不想分辨。
如果弄清楚了一切,這虛幻的愛情就要破滅了,一切記憶都要回到最初,那肯定是他不想觸碰也不想知道的。
所以後來呢?
有開始也有現在,可是後來呢?
後來到哪裡去了?
他們結了婚,一直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徐嬌也好,陳嵐也好,她們終於開始意識到,自己和清歡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有些人生來如此,有些人歷經坎坷,有些人鐵石心腸,有些人度過最艱難的時光,仍然保持內心的溫柔與力量。
很久以後,楚曜才想明白。
這個故事沒有後來。
因為只要這樣就夠了,如果這個故事不是夢,如果這個故事從開始講述的時候帶著鮮艷而濃烈的色彩,那麼兩情相悅就是盛放的頂點,一朵花開完了,就不會再開了,及時止損,點到為止,就這樣停下。
楚曜在混沌的時光里模模糊糊想了很多東西,直到他最後化作柔和的光團,明亮而耀眼地慢慢消散在這個世界,記憶里的某些情節也沒有改變。他清晰地意識到,他也好,清歡也好,都不是愛情故事的主角,哪怕這個故事它看起來簡單又理所應當,彷彿要走向完美結局。
他沒有結局。
因為他只能到這裡了。
他的意識浮浮沉沉,隱隱約約瞧見一條黑色泥土的路,這條路很長很長,通往一個去了就再也回不來的地方。腳下是鬆軟的泥土,身軀被包圍,生長出鮮紅而細長的花瓣,一點一點蔓延開去,在這條路旁,迎風招展,不見葉,只開花。
深沉的黑色之中,有座橋頭,橋頭一串鈴鐺叮鈴作響,似乎有笑聲也有哭聲,他的意識在這些聲音中逐漸變得渙散與平淡,眼前完美的故事像是上了色的陳年老照片,突然開始剝落,一層啊又一層,似乎沒有盡頭,也沒有結果。
水聲潺潺。
他想四處走動去看,雙腳卻被扎在土中,他想呼吸,卻只能花蕊輕顫,他還想睜開眼睛,入目只有一片鮮紅。他的眼前還出現一幕又一幕的情景,像是走馬燈,他安靜地看著,看著它們一點點消失。
抓不住啊。
怎麼辦?
怎麼辦?
呼吸之間似乎有溫柔的裙裾拂過花瓣,他伸長了身體渴求觸碰與相見,但那裙裾稍縱即逝,很快就不再出現。到底發生了什麼呢,他越來越想不起來了。方才還稍微有些意識,如今正在逐步淡化,也許很快,不,也許馬上,他就不再具有記憶,也不再擁有靈魂,不會思考不會回憶,只剩下這片花海,這點細蕊,這點嫩瓣兒。
每個人。
碰見所愛的人。
卻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