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聞出來了

第8章 聞出來了

男人的眼神很真誠,「我以前沒來過這裡。」

秦墨池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以前在哪裡?」

「山裡,」男人微微抬頭,目光要看穿都市粘稠的夜色,一直看到他說的那個地方去,「離這裡很遠的山。」

秦墨池好奇了,「那你來這裡做什麼?」

男人沉默了一霎,「找我弟弟。」

秦墨池有些同情地看著他,暗想山裡孩子被拐賣這種事情實在太多,只憑自己的力量要怎麼找啊。

「你現在住哪兒?」

「住店裡。南江路『一品堂』你知道嗎?」男人一本正經地看著他,「是個賣古玩的店,我住那裡。」

秦墨池聽說過這個店,「我知道『一品堂』,你在那裡工作?」

男人點頭。

「你剛才說的老闆,就是『一品堂』的老闆?」

男人笑了笑,點頭,「對。不過他自己找樂子去了。」

秦墨池暗想這個開店的看樣子也不咋靠譜,搖搖頭,「算了,好人做到底,我送你回去吧。這種地方,以後……當心。」他本來想說最好還是少來,又覺得陌路相逢,說的太多未免有些逾越了。

「你……常來?」

秦墨池搖搖頭,他不喜歡太吵鬧的地方。

男人又問:「你在這個城市生活很久了?」

「很久了,」秦墨池嘆了口氣,「十多年了。」

「十多年啊……」男人似乎有些感慨。

秦墨池指了指自己停車的方向,「走這邊。」一邊很隨意的跟他聊天,「我聽你說話有點兒耳熟的感覺,說不定以前見過你。」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你以前也住山裡?」

秦墨池拉開車門的時候輕輕嘆了口氣,直到兩個人都坐進車裡才低聲說:「我說了你大概不信,我小時候還真是住在山裡。不是一般的那種山裡的農村,而是真正的深山,前後左右都沒用人煙的那種。」

男人並沒有露出驚詫的表情。

秦墨池搖搖頭笑了,他也不知道怎麼就跟陌生人說起了這個話題。他從不跟別人說小時候的事情,但凡有人問,他總是說忘了,不記得了。因為他小時候眼睛不好,也確實不大可能會記得什麼,因此家裡人也沒有誰會揪著這個問題刨根問底。

男人見他不說話,好奇地追問,「是什麼樣的深山?」

秦墨池在紅燈亮起的路口停下車,側過頭看著這個眼神溫和的山裡人,「我小時眼睛不好,看不見東西,所有的記憶都只是……一種印象。」

男人居然「哦」了一聲,露出了解的神氣,然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我弟弟也是,眼睛不好還淘氣得很,追雞打狗的到處跑,一到吃飯時間就要滿山找他。」

秦墨池被他的語氣逗的笑了起來,隨即又覺得自己這樣的反應不大厚道,咳嗽了兩聲,收住笑,一本正經地問道:「你弟……是走丟了?丟了多久了?」

「有幾年了,」男人眼中情緒很深,微微一瞥便轉向窗外,「要是能找到,大概也變樣了。」

秦墨池誠懇地說:「希望你能儘快找到你弟弟。」

「謝謝。」男人點點頭,「你是個好人。」

秦墨池笑了起來,「給我發好人卡?」

男人不懂他的話,露出疑惑的神氣。

「沒什麼。」秦墨池搖搖頭,「你也是個好人。」

男人露出孩子氣的笑容。他的年齡應該比秦墨池要大,眼神溫和沉穩,但是一笑起來就好像整張臉都發著光似的,讓人看了也會跟著開心起來。

下車的時候,他繞過車頭,伸手敲了敲駕駛側的車窗,遞給秦墨池一個小袋子,「送你的。保平安。」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布袋子,裡面裝著一塊掌心大小的木牌,看上去像是某種……符。

秦墨池心頭微微有些茫然,抬頭看時,男人在夜色里沖他擺擺手,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對面的窄巷。窄巷裡沒有路燈,他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噬,連腳步聲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秦墨池看了看手裡的木符,又把它裝回了袋子里,把袋子的繩扣繞了兩繞系在了方向盤上。這個意外邂逅的陌生男人給秦墨池一種熟悉的感覺,他身上彷彿還帶著來自大山深處的清幽氣息,甚至他說話的語氣也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秦墨池點了一支煙,靠在方向盤上。他想起小時候追在他身後喊著「墨池,墨池」的那個沙啞的男孩的聲音,不禁暗想那個人算起來也快三十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還住在山裡,天天跟著師傅背那些他聽不懂的古文,什麼「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什麼「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恆,非離群也」。他站在牆外偷聽了兩次,跑回家去問他媽,他媽揉揉他的腦袋,不屑地輕嗤,「別理會那個酸老道,神神叨叨的,什麼時代了還教孩子念這個,一點兒也不與時俱進。」

秦墨池好奇地問他媽,「你讓我背的《三字經》和《弟子規》是與時俱進的?」

他媽噎了一下,遂又理直氣壯起來,「那是當然。」

秦墨池偷笑。他知道家裡僅有的幾本書也是從酸老道那裡借來的,還有家裡的筆墨紙硯也都是從老道家裡借來的。他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還是每天握著他的小手教他在宣紙上寫字。一筆瘦金體,現在拿出來仍然人人稱讚。不過後來等他回到臨海之後,才知道世道早變了,城裡人沒人再用筆墨紙硯,也沒有人寫繁體字。這裡的人有各種各樣靈巧的工具:自動鉛筆、圓珠筆、水筆……以及簡化字,寫毛筆字變成了一種業餘愛好,叫做書法。

他媽媽到底也還是沒趕上與時俱進。

秦墨池的媽叫阿驪,是清晨上山打獵的時候撿到秦墨池的,當時他裹在小包裹里,凍得小臉青青紫紫,連哭都哭不出來。阿驪把他抱回家,滿山抓哺乳的母獸來喂他,餵了好幾天才發現她撿回來的是個小瞎子。

秦墨池把煙頭按滅,臉上泛起溫柔的表情。

他一直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瞎子,因為阿驪把他當成寶,她會帶著他漫山遍野地走,會抓來各種動物陪著他玩,給他摘酸酸甜甜的野果,做好吃的飯菜,還會講很多睡前故事。後來她從山外面撿回來一隻小狗送跟他做伴。小奶狗叫起來哼哼唧唧的像撒嬌,還會拿軟軟的小舌頭舔他的手指,阿驪會很耐心的弄好要喂狗的飯,塞到他手裡,讓他去喂。

可惜阿驪死得早,否則他也不會被人千里迢迢的送回臨海來。她的屍骨就葬在山裡,只給他留下一張彩色斑斕的獸皮做紀念。再後來老道士把他送回了臨海。一路上也不知弄來什麼藥方,天天覆著他的眼睛。幾個月之後,他的眼睛能看見了,可惜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始終無緣得見。

有時候秦墨池也覺得老天在他身上製造了一種殘酷的平衡:他什麼都看不見的時候擁有這世上最幸福最無憂無慮的生活;後來他看見了,愛他的人卻已經一一離去。還好有夏智林唐一家人守護著他,否者他真不知道一個人留在這喧鬧又空曠城市裡有什麼意義。

有那麼一個瞬間,秦墨池異想天開的希望出來找弟弟的男人就是他幼時在山裡的玩伴小道士,那樣的話,自己不是就又多了一個親人?

秦墨池不想承認,這個想法冒出頭的時候,他心跳的速度竟然比以往都要快。

可這終究只是他的突發奇想罷了,這世上哪裡會有那麼多巧合呢?

定製婚戒的這一對未婚夫妻都是外企白領,女方留過洋,對於生活細節的要求比較高,之前也走過幾家珠寶公司,但是對設計都感到不滿意。秦墨池的設計夫妻兩人倒是一致同意了,唯一的分歧就在於鑽石的選擇:女方想要一枚彩鑽的婚戒。

彩鑽不易得,秦墨池只能答應盡量幫忙想辦法,小兩口婚期臨近,也只能妥協若是沒有找到合心意的彩鑽便退而求其次,選用白鑽。沒想到秦墨池一個電話打過來,說找到了彩鑽,準新娘大喜過望,轉天一早就請假過來了。

秦墨池把她請進了工作間,從保險柜里取出幾顆彩鑽放在黑絲絨的托盤上拿給準新娘。準新娘一眼就看中了那顆三克拉的粉鑽。

「這顆鑽石顏色和凈度都非常好,但是還需要再次切割。」秦墨池拿出自己切割的鑽石與托盤上的幾顆鑽石放在一起比較給她看,「我們工作室的切割是很出名的。吶,這顆鑽石的凈度其實不如你手裡的粉鑽,但是它看上去要比粉鑽更亮,火彩也更漂亮。」

準新娘點點頭,心裡有些不舍,但也知道工藝的重要性,否則她也不會大費周章的跑來定製了。

「放心吧,不會小很多的。」秦墨池安慰她,「要對我們的技術有信心。」

準新娘點點頭,衣袖捲起,露出戴在手腕上的一串珊瑚手串。秦墨池無意間瞥見,竟覺得眼珠突兀的一熱,像被什麼東西燙了一下似的。

秦墨池微微眯眼,指了指那東西,「你信佛?」

準新娘晃了晃手腕,「這是家裡人去法光寺求來的,特意請法明大師開了光。」

秦墨池默默記住了「法光寺」和「法明大師」這兩個關鍵詞。

「您覺得這珊瑚怎麼樣?」準新娘見他一直看著自己的手腕,以為他職業病犯了,便解下手串遞給他,「您給看看,是天然的么?」

秦墨池接過手串,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凡與皮膚接觸的地方都有一種輕微的灼熱,讓他有種想要把它扔出去的沖|動。難道佛家的東西真有法力,可以剋制自己身上的……呃,妖力?

「是天然材質,」秦墨池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手裡的淺粉色的珊瑚上,翻來覆去地看了看說:「沒有經過染色,顆粒均勻,是不錯的東西。」

準新娘臉上綻開笑容,「謝謝秦先生。」

秦墨池擺擺手,「那什麼……法明大師很有名嗎?」

準新娘用力點頭,「都說他是得道高僧,你可不知道,但凡他講經,法光寺里那個人擠人喲,我跟著我媽媽去過兩次,能擠到大殿門口都要看運氣的。不過他平時不常出來的,畢竟人家大師也要修行的。」

秦墨池若有所思,「聽你這麼一說,我也該挑個時間過去受一受佛法的熏陶。」

準新娘又熱心地給他介紹法光寺的情況。她和未婚夫雖然是不信這個,但家裡人卻是相信的,因此她懂得不少。

秦墨池一開始只是隨口問問,聽她說了之後對那位高僧倒真的有了幾分興趣。夏知飛也說他身上有妖氣,要找高人看看——這位法明大師聽起來就很像他說的那種高人。

秦墨池安排了一下手裡的工作,挑了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去了法光寺。

就像那天走進夏家書房一樣,秦墨池一隻腳邁進山門,第二隻腳都還沒抬起來,滿院子正在啄食的鳥雀就「嘩」的一下齊齊飛起,然後驚慌失措的在半空中撞來撞去,片刻的功夫,逃得乾乾淨淨。

秦墨池額頭的青筋跳了跳,心想難道又感應到自己身上的……妖氣了?!真有那麼明顯?所有帶毛的都能發現?

好神奇。

秦墨池有些納悶了,它們都是怎麼發現的呢?聞出來的?妖氣……到底是個什麼味兒呢?秦墨池飛快地瞥了一眼周圍,小心翼翼地舉起胳膊聞了聞。衣物上殘留的輕淺的洗滌劑的味道、煙味兒、清爽的男士淡香水味兒。

沒什麼特別的啊。秦墨池不放心地換了一條胳膊聞聞,手剛舉起來就看見兩個年輕的僧人腳步飛快地趕了過來。

秦墨池嚇了一跳,人……人也聞出來了?!

年輕的僧人雙手合十,低聲唱了句佛號,「這位施主,我師傅請你去禪院一敘。」

秦墨池遲疑了一下,他隱隱覺得這位僧人口中的「師傅」是能聞到他身上的妖味兒的。這讓他有點兒不大安心,高人不會像電視里的法師那樣,拿個缽把他收了吧?

「尊師是?」

年輕僧人微微頜首,「小僧的師父法號法明。」

秦墨池心頭一跳,果然。

「果然是高僧。」秦墨池假模假式的學著僧人的樣子雙手合十拜了拜,「既如此,兩位師傅前面帶路吧。」

兩位僧人做了個「請」的手勢,帶著他繞過主殿,沿著竹林間的幽靜小路去了殿後的小禪院。陳舊的木門虛掩著,輕輕一推便發出「吱呀」一聲響,枯樹下,一個頎長的身影靜靜佇立。

秦墨池的心也莫名的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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