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8 太平(完)
「稷叔!」
這裡正凝了眉,當中就有幾個人忍不住把面巾扯下來了。顧頌率先衝到他跟前,「是我們!」
蕭稷面色也是一變,再往其餘人看去,薛停他們都帶著激動之色扯下面巾來了。而緊接著各府面熟的護衛也都摘下面巾來。
「怎麼是你們?」蕭稷看著他們,已經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剛出門回府,我們就被皇上召進宮來了。在你進宮之前,皇上把要禪位於你的事情跟我們細說了。他說你會進宮找他,然後讓我們扮作侍衛候在一旁,以免你不相信他的誠意。」顧頌一張臉漲得通紅,無地自容地望著地下:「我不知道他是想用這招來迫你上位,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會答應這樣做。」
薛停董慢他們也各自都不自在,因為不管趙雋表現得多麼誠摯,他畢竟是逼迫蕭稷去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更莫提他採取的手段讓人多麼不敢苟同了。既是如此,他們卻又在無意之下成為了他的「幫凶」去算計蕭稷,他們又哪還有臉面對他?
蕭稷回頭望著趙雋,面上並無欣喜。
「似乎好人都讓你一個人做了。」
「你難道還計較這個么?」趙雋攤了攤手,「我相信,起碼世上像我這樣的人不多了。」
「你會這樣做,無非是因為你所說的,這個朝堂有我便沒有你,有你便沒有我。」蕭稷微垂眸望著榻上的他,「我做得最錯的一個決定不是把你推上帝位,使你有機會針對我,而是從一開始我就應該把拿回這皇位當成我的最終目的。
「從我決定開始復仇那日起,我就註定只能走上這條路。
「到了眼下,這聖旨於我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你所跟我說的這一切都只是場戲。我看會相信你的只有你的妻兒而已。你當然不會真的殺我,因為你不敢。但你對我的顧忌並不見得是假的。我看得出來你在訴說那一切的時候眼裡的光芒,如果你真的那麼甘心,你用不著把顧頌他們都叫過來,你把聖旨玉璽擺在這裡,無非是想退得體面一些。
「而我今日進宮,你以為我真的是來跟你討公道的么?」
趙雋靜靜坐在那裡,臉上有了些哀愁。
像個被戳穿了皮囊的假人,瞬間露出些頹態。
「你說的對。我只是想要體面的退場而已。」
蕭稷直視他:「你這樣想,原本沒有錯,你各種針對我,打擊我,站在你的立場,其實也都沒有錯,錯的是你自己跟自己說這只是一場戲,但實際上你還是用了一半真心。你撤我的官職的時候我沒有怨言,我去救景洛也是心甘情願,你讓我當元帥遠赴邊疆。我也沒有說什麼。
「但是你的手筆到後來愈來愈小氣,愈來愈讓人看不入眼,連我都替你感到尷尬。
「我雖然沒什麼野心。但我卻不想當傻子,你挖下這麼多坑,最後掌控不住了便就甩給我一道聖旨,這是施捨我?」
趙雋面上已有些難看。
陸銘蘭和和景洛也緊緊地交握著手。
「那你想怎麼樣?」趙雋握起拳來,緩緩道。「你是想直接殺了我,還是不想這皇位了?」
「我不會殺你,到了眼下,皇位我也不會放棄。不過。就算是我想當坐這個江山,似乎也該更名正言順一些。」蕭稷說完轉身向外,抬手擊了擊巴掌。
陶行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徑直到了跟前跪地:「稟報少主,吳將軍已經在太太和辛先生的幫助下,聯繫到沈閣老和沈大人、魏國公、顧世子他們先到了,諸閣老他們也已經在趕來的路上。沈大人甚至是在少主到達宮門時就已身著官服趕到了咱們府里。」
陶行說完這番話,滿殿里的人都變了變色。
趙雋也再沒有先前的從容。
蕭稷望著他。說道:「你以為我入了你的瓮,但你可知道,其實你也入了人家的瓮。我回府之後看到你下的旨,就立刻想到我岳父著人從莊子里拖著鹿和羊招搖過市的事情。他這麼做的目的,無非也就是想逼你再對我下狠手。然後使得我下定決心進宮找你而已。
「我之所以會這麼放心地進宮來,除了有信心你不敢殺我。還因為知道這一切都在我岳父的謀算之中。他既然想把我推到你面前來,自然會知道我什麼時候進宮,同時他當然會想辦法在宮外呼應我。我若不知道這一切,若是不知道這其實也是他們的態度,我又怎麼會進宮來會你?
「在你以為可以施與這位置予我的時候,其實,我已經有了更好的台階。」
趙雋臉色有些灰敗。
像是沙場丟失了陣地的敗將。
「這麼說,我真的還是輸了。」他道。
「可以這麼說。」蕭稷點頭。
話音甫落,門外就進來好些個人,沈家父子和魏國公打頭,顧至誠吳東平等人隨後,很快,大殿里顯得更加擁擠了。
如何進的宮門不必猜測,有火鳳營的人在,又是這麼多大臣齊齊叩門,羽林軍沒有死磕的理。
顧至誠走到顧頌董慢他們面前,各自拍了他們後腦勺一下。
沈宓走到殿中,撿起那道聖旨,回身呈給沈觀裕。
沈觀裕看了看,交回給魏國公。
魏國公腕力過人,一伸手,把聖旨撕成了兩半。
諸志飛與房文正許敬芳郭雲澤齊齊踏入門檻,殿里人閃開一條道來,容他們走到玉階前。
「皇上屢次針對功臣,簡直已有無理取鬧之嫌。既是你自己也沒有繼續當任的意思,而陳王一門忠烈慘死於趙家之手,陳王後嗣蕭稷又胸懷天下,蕭家於我社稷功德甚多,老夫提議,這皇位轉由蕭稷繼任。不知諸位可有異議?」
「我附議!」魏國公朗聲回道。
然後是顧至誠父子,許郭二人,再后至吳東平並沈家父子,房文正最後道:「蕭家滿門英烈,上下忠肝義膽,蕭稷有勇有謀,眼下再無比其更令人心服的人選,老夫也附議,推選蕭稷為君主。」
窗外的風雪終於使得這大殿蕭瑟起來。
但這股蕭瑟卻僅存於趙雋一家人眼裡。
他原本只是想贏一贏蕭稷。以至最後能夠得到幾分體面,但他之前對蕭稷所做的那些,又註定他得不到這份榮耀了。
他沒有想到,一再退讓的蕭稷強硬起來,可以連一點餘地也不留給他。
他扶著兩膝,站起來,掃視諸臣:「既然諸位愛卿一致覺得此計可行,那麼,朕也允准。」
這樣一來,蕭稷的皇位不是他施予的。是眾臣推舉的,可是願賭服輸,既然是他自己挑起的賭局。那麼即便輸得再慘他也只能面對現實。
……
建元二年臘月,建國不過二十二年的大周改國號為「啟」,新帝蕭稷登基,年號為永嘉,賜周皇趙雋為寧安侯,享降等襲爵之祿,即日起率周室皇宗全數削封罷爵遷去黔南,歸於趙雋麾下管治。趙雋承諾,趙家五代內子孫不許進京及科考,亦不得與朝中七品以上京官互通往來。
周太上皇遷宮之時破口大罵,攀住廊柱不肯離去,南遷半路到底敵不過隆冬風雪,病死在半途。
宮中一眾妃嬪包括梁王吳王均幽居在宮城外特建的掖庭之中,她們終生不得再見外人,梁王吳王亦將在掖庭直到終老。楊淑妃在進去的頭一夜便撞牆而死。蕭稷許了她一口薄木棺材,葬進了楚王墓側。
說起來,淑妃母子還算是這場爭鬥里下場較好的,至少楚王死在親王位上,葬的還算體面。
沈雁在臘八節這日生下他們的大公主。一個有兩頰有酒窩的乖巧女娃兒。
沈雁有點小小的失望。她倒不是不喜歡女孩子,而是也曾希望幸福的人生有個至善至完美的結局。她以為至少應該頭胎生兒子,讓人從此可以放心,不必擔心子嗣上的事。蕭稷卻很喜歡,賜為永寧公主,小名繾繾,希望她將來能有個很溫暖和安逸的人生。
蕭靄妤給沈雁吃定心丸,說有辛乙在,保准她下一胎便是個男孩兒。
蕭靄妤如今是榮陽長公主,辛乙已經給她開始了面部恢復的治療,這一個月里她臉上仍然纏著紗布,就連蕭稷登基的時候也沒法露面。但是辛大駙馬去了,辛乙如今不但是大啟唯一的駙馬爺,還是太醫院裡的醫正。
正月里長公主揭去了紗布,一張看上去陌生又熟悉的臉展露在眼前,杏眼彎眉,俏鼻櫻唇,皮膚白皙但微松,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面容,但是原先的傷疤卻已消失不見,看上去十分舒服養眼。
繾繾辦滿月宴的時候諸閣老請辭告老,蕭稷再三挽留,最後還是留他到中秋節后。
國號雖變,朝中各臣卻基本上沒有變動。
吳東平如今是禁尉軍頭領,火鳳營那幾千勇士成為羽林軍所屬下的獨立精銳營。整個宮城在他們的護衛下固若金湯。
韓耘過了端午也入營了,兩個月下來瘦了十斤,原先的小胖墩兒如今成了壯實小伙兒,微黑的皮膚襯上肖似魏國公的濃眉大眼,又是京城裡新晉的一位英武貴公子。
他是乾清宮的常客,最愛抱繾繾,常常一手抱著她,一手拿銀勺喂她吃奶羹。耐心的樣子常令薛晶也跌落下巴。
蕭稷仍記得從前的承諾,雖不是胞弟不能得封親王,但卻許他一生富貴,除了魏國公府原先的祿田保留不動,他還賜了雲南一個小縣城予他,讓他可以完全擁有自己的封地所得。
值得一提的是鄂氏過了年便下地了,經過小半年的調養,身子也逐漸恢復到原來七八成。她如今仍然接管著韓家的中饋,當著她的國公夫人,而魏國公到底還是納了兩房妾。
侍妾都是太夫人親手挑出來的,品行還算規矩,國公府這樣的人家是容不得買來的妾侍胡作妄為的,尤其太夫人已經言明,誕下子嗣之後便放她們出府另置宅子居住,對於命運已然定下的她們來說,既缺少玩宅斗的資本,也缺少這樣的意義。
鄂氏在端午節時進宮叩拜,她沖沈雁下跪磕頭,沈雁還是一個不少地受了。
沒有什麼不能受的,蕭稷所受的那麼些年痛苦可以不再追究,但也沒有一概抹平的道理。
此後鄂氏極少進宮,沈雁也不勉強。即便有時候她故意推託不來,她也只是哦一聲算數。
有些人既然註定不能親近,那就隨緣吧。
六月里萱娘出嫁,出嫁頭兩日她微服簡行回了趟沈家給她添妝。
她到底還是沒能與顧頌有結果,原先聽見華正薇提到他們時,她其實是希望他們能有可能的,甚至當時還因此想過要借蕭稷的地位給萱娘也提提身份,使她勉強能夠有資格嫁入顧家。
可惜到底兩人還是無緣,顧頌對於萱娘始終沸騰不起來,而萱娘似乎也從來沒想過一定要跟他發展到什麼地步,她興許連想高攀進什麼樣的人家也未想過。
她挑的這個人叫余士煒,是上屆恩科才中的進士。蕭稷特地著人暗中去查了查這余公子的人品,事實證明萱娘的眼光不錯,這個余士煒不但家世清白,為人也沒有讀書人的酸腐氣,私行上更是乾淨,唯一一點小毛病是害羞,總之萱娘並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到這裡,彷彿人人都有了安定光明的未來。
只除了顧頌。
暑熱的傍晚蕭稷傳顧頌進宮吃茶。
放了冰盆的敞軒里還是能聽到四處蟬兒在不斷爭鳴。
顧頌席地坐在漢白玉砌就的露台上,兩膝自然地屈起,兩臂撐在身後,半仰著頭望著天邊的雲彩。
他微眯著眼,餘暉灑在他越發立體的五官上,睫毛下一排長長陰影,挺鼻下也有一片幽黯。但他的神情是愜意的,像經受著夕陽的洗禮。
「朕記得你那時候連擦洗過的凳子也不肯坐,非得鋪上左一層右一層的帕子,每次薛停他們拉你出來,事實上除了玩樂,更多的是看你怎麼個彆扭法兒,你已經有多久沒有坐鋪著帕子的錦墩兒了?」
蕭稷也席地而坐,兩腿伸直望著前方,語氣呢喃,似再沒有眼下這麼美而悠然的時光。
顧頌笑了下,潔白而整齊的牙齒泛著光。
「我也記不清了。那時候的事,跟現在一比都像是半輩子那麼久了。」
半輩子以前,他曾經深深喜歡過一個捅了他一拳的兇悍女孩子。
半輩子以後,他不知不覺已為她改變了惹人厭的潔癖。
也許她並不在乎,可是他在乎,為自己喜歡過的人改變些東西,以此作為銘記那段過往的方式,縱然只有他一個人曉得,那也甘之如飴。
喜歡她,是他一個人的事情。
記住以及放下那段過去,那也是他的事情。
蕭稷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轉頭去望天邊的火燒雲,一手穩穩拍在他肩膀上,寧靜的目光似幽池深邃。
顧頌與他相視笑了下,忽然站起來,走到露台邊沿仰高了臉。
「你做什麼?」蕭稷問。
他在金黃夕陽下咧嘴而笑,攤開雙臂:「我覺得我也該去找個媳婦兒,生幾個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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