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間仙
月行古今,鏡觀天命
張至深時常會想,若是那天他不在十陵鎮擺攤算命,那麼以後的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答案是,不會。
他相信命運。
命里註定的事,無論遲早,終究會發生。
而他本身,就是一個算命的月師,可算別人的命,算不透自己的命。
那年二月的風一如往常地吹拂在十陵鎮,吆喝聲聲,車水馬龍,將一個小鎮穿梭得熱熱鬧鬧,風是從南方吹來的,吹來了弛山的薔薇香。
一方小桌,一個寫著「不問不知」的幌子,張至深在日頭下已坐了小半日,今日是他張月師第一日開張算命,竟無一人來捧場。
「唉。」他嘆口氣,左邊賣草藥的都不知走了多少撥客人。
「唉……」更長一聲嘆息,再看看右邊賣草鞋的大叔,正低頭嘩啦啦地數錢。
「唉……」
賣草藥的漢子終於聽不下去了,不耐道:「喂,新來的,別唉聲嘆氣的,聽著晦氣。」
張至深道:「若是有人來小爺這算命,小爺我立馬不嘆氣,我瞧兄台你器宇軒昂,可惜眉中帶煞,要不小弟為你算上一算,價格優惠,只需……」
「去去去,哪有算命的穿成你這風騷模樣,跟百花樓的姑娘似的。」賣草藥的揚一楊眉,上下打量一身騷包行頭的張至深。
「大叔,我說你……」張至深正要駁回幾句,一抹白影就飄到了他面前,猛一轉頭,撞入了一雙細長深黑的眼中,那人眼角微微上揚,眸子深邃,肌膚雪白,和著一身潔白衣裳,不染纖塵,翩然若仙子下凡。
只是那眉峰是冷淡的,呃……個子竟比他還稍稍高了些許。
「咳咳……」
那雙眼真是好看,該說漆黑如玉呢,還是說燦若繁星,便像那水墨畫中不經意的一瞥,卻是生動傳神,傾國又傾城。
「咳咳咳……」
如此絕美的容顏,出塵如畫,怕是仙人也沒有這般好看。
「咳咳咳咳……」賣草鞋的看他還愣著,忍不住踹了他一腳。
「你踢我作甚?」張至深終於回過神來,瞪他。
「別看了,將嘴邊的哈喇子擦擦乾淨。」賣草鞋的詭異地看了他一眼。
張至深這才回過神來,臉上有些紅:「姑、姑娘,你算命?」
那女子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幌子,清冷而好聽的聲音:「不問不知,是不是問什麼你都知道?」
張至深拍拍胸脯:「自然是,天上地下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你儘管問便是,姻緣,財路,壽命,家道……」
「茅廁在哪裡?」
「啊?」他雙眼瞪得老大,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茅廁在哪裡?」美人依舊吐出清冷的聲音,表情無辜。
「在……在東邊,你往東走,進右邊第一條小巷,往左拐,穿過兩個店鋪后右走,左邊就是了。」
美人好看的眉頭皺了皺,一直看著他,顯然是被說得暈乎了,張至深還無比誠懇地問人家:「姑娘可記住了?」心裡暗笑,要你不算命,還問如此煞風景的問題。
「記住了。」
那女子神情淡漠,再看了他一眼,竟真的往東走了。
那一眼便如同一把箭,正中了張至深心裡,愣愣看痴了不知多久。
「狐狸精。」賣草鞋的大叔慢悠悠數著錢,頭也不抬地吐出一句。
張至深裝聾作啞,無限感慨:「明眸幽水墨玉寒,皎月清風世間仙。他怎會是狐狸精,明明就是天上的仙。」
賣草鞋的大叔白了他一眼:「我說的是你。」上下打量著,一身艷紅的衣服,那料子還是上好的雲錦,金線繡的雲紋滾邊,即便是俊俏的男子模樣,微挑的一雙鳳眼不經意間就透著勾人的妖氣,無處不透著風騷的狐狸精味道。
張至深被他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喂喂,你別這般看老子,老子可是正經人家的少爺,有爹有娘,有血有肉的男人!」
「嗤……」賣草藥的漢子忍不住笑了。
「呵呵……。」賣草鞋的大叔繼續低頭數錢。
微風又起,帶來弛山淡淡的薔薇花香,有零落的花瓣緩緩飄落,落在那上好的大紅雲錦上,也瞬間失了光彩。
張至深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恍惚如看著月鏡中的命數起起落落,於是……又長長嘆了聲。
二月的風總是那般緩緩地吹,吹來了弛山的花香,吹來了遙遠的人聲,又吹來了眼前這冷漠的美人,精緻的面容,皮膚白皙,漆黑又略顯深邃的眼靜靜看著張至深,似乎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麼不存在的東西。
張至深略微心虛,莫不是這姑娘被他捉弄,找他算賬來了?面上卻是無比誠懇地問:「姑娘要去的地方找到了?」
「找到了。」聲音還是冷冷清清的,眼睛依然注視他。
被這樣的美人緊緊盯著,換其他男子少說也要臉紅,張至深臉皮卻是厚得很,臉上笑容堆得絕對憨厚誠懇:「姑娘還有什麼想問的?」
「有。」
「姑娘是要算……」
「你年歲幾何?」
「呃……這個,姑娘問這個似乎不妥吧?」娘親說過,不要向陌生人透露年齡。
「回答我。」這美人冷冷的,好看的下巴微抬,深邃的眼睛依然盯著他,一股不容抗拒的氣場無形壓來。
張至深覺得那吹來的風有些涼了,這女子雖美,就是太冷漠了些,有種寒意逼人的感覺:「在下今年二十有三。」才不會告訴他小爺其實剛滿十八。
「做什麼的?」
「算命。」大活招牌擺在這呢。
「家裡有什麼人?」
「這個……可不可以不說?」
白衣美人抬起一雙美目,看了眼隨風飄揚的幌子:「不是說問你什麼都知道,怎的不答了?」
張至深苦了一張臉:「我是說算命,而不是讓你問我的身世,你看,咱們一點都不熟,你一個姑娘家的,問這些不妥。」
美人定定看著他,那深邃的美目說不出的好看,行雲流水般,又如繁星萬丈,漆黑如墨中,不知藏了什麼不可告知的秘密。
「那便不問。」
「哎,姑娘請留步。」
「何事。」
張至深笑著,微挑的一雙鳳眼不經意間又帶上了隱隱的桃花色,十分明艷:「姑娘兩次與我相遇,說明咱們有緣,不妨容在下為你算上一命,好知禍福,緣分深淺。」
「好。」一個字,猶豫了許久,那雙美目又緊緊盯著張至深看。
「呃……我臉上有什麼?」他不得不懷疑是自己哪裡儀容不妥,還是這姑娘看上了自己?想到這裡,臉上竟是微微一紅。
「沒有。」美人收回了目光,微微垂下,「你想算什麼?」
「這是要姑娘決定,你想算什麼,我便為你算什麼,姻緣,命數,過去,未來……」
「那你算算我是什麼人,來自何方,要去往何處,要找的東西能否找到。」冷清好聽的聲音打斷了他,優雅地坐在簡陋小凳上。
「這個,也可以,姑娘你稍坐一會兒。」
張至深從一旁方盒中取出一方精緻的小木盒,木盒裡是一面比碗口稍大的銅鏡,銅鏡四周各種繁複奇怪的符號花紋,中間兩行篆刻小字:月行古今,鏡觀天命。
這是薔薇宮的月鏡,每一個月師通過它使用咒術便能得知想觀之事,鏡觀天命。可惜天命又豈是真能窺視的,薔薇宮最好的月師,也不可看透所有天命,他們看見的,只是天命的一個小角。
張至深雙掌張開,覆住鏡面,默念口訣,咒術在手心生效,微微發熱。再移開,端著一面小小的鏡子左左右右緩緩地旋轉了幾個圈,鏡子背對著美人,但鏡面上什麼也沒看見。
才開張第一位客人,便看不透關於這人的一點點,是他的月術不精,還是這姑娘並非凡人?
然而,張至深從小跟著城東的黑瞎子學算命,蹲城西的牆角看劉半仙卜算瞎掰,還時常與隔壁的隔壁的錢掰掰鬼混,學得可是一身的神棍精髓,行走江湖暢通無阻。
他端了一張嚴肅的臉思索片刻,繼而驚訝:「哎呀呀,姑娘可是非凡人也,你乃五百年前的天宮仙女,此番下凡歷劫來的。難怪在下第一眼便覺姑娘氣度不凡,非尋常女子所能比,原來是仙女入了凡塵,我就說咱們有緣,原來有的還是仙緣啊。」
「是么。」美人淡淡說著,嘴角竟含了淺淺笑意,聲音還是冷的,可那眉眼舒展開來,猶如雪花緩緩綻放,竟讓張至深看得痴了。
「……啊,是,是,姑娘並非凡人,仙氣環身,此乃大吉之兆。」
「那我何時才能重登仙界?」
張至深見這姑娘入了他的門,更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此乃天機,不可露也,看你仙緣深淺,或許很快,或許時日悠悠。」
「你說得極好。」
「過獎過獎,姑娘若是滿意,區區五……」
「謝謝。」白衣女子站起身,還沒聽完他說話呢,就轉身就融入了人群,消失得也忒快。
「喂喂!五個銅錢啊……」張至深還想力挽狂瀾,哪裡還能見到那仙人般的影兒。
「嘖嘖,怎麼不追上去要,五個銅錢可不少。」賣草藥的漢子拿眼睛瞟他。
「岑大,你就別取笑他了。」賣草鞋的大叔再次打量張至深,「看你這身打扮,根本就不像靠算命討生活的,定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出來玩玩,不缺幾個錢。」
岑大嘀咕:「我瞧著翠竹館的相公們也是他這副打扮。」
「你才像小倌!你全家都像小倌!」張至深怒目而視,小爺我不就穿得貴氣些!
「呃……」賣草鞋的大叔摸了摸滿臉的鬍鬚。
「啊哈哈哈……危老弟,他說你長得像小倌!你那個樣子像小倌!哈哈哈……」賣草藥的岑大指著正摸鬍子的大叔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見過小倌是老夫這樣的?」大叔很無辜。
「呃……」張至深摸摸腦袋,腦中浮現這滿臉鬍鬚的粗糙大叔在翠竹館搖曳生姿招攬男客的模樣,不由打了個寒顫,抬頭望望天,「今天天兒不錯,呵呵。」
到了晌午,太陽隱入了雲層,天氣變得涼快,南風徐徐吹來零散的花香和蕭索的繁華,一個十陵鎮,總透著神秘的味道,據說這是因為薔薇宮的緣故。
張至深揉揉酸痛的眼,見左邊賣草藥的漢子正呼哧呼哧啃著大餅,再看看右邊,大叔端著一個大海碗,「哧溜」一聲吸了大口麵條,他摸摸自己的肚子,確實餓了。
反正沒客人,他撇下算命小桌就溜達進了最近一家飯館,裡面人來人往,嘈雜喧囂,卻一眼看見了獨自一桌的白衣女子,端然落座,吃飯的動作竟都帶著貴氣的出塵,茫茫人群中,只一眼,便只能看見他,彷彿隔著塵世,猶如畫中。
張至深揉揉眼,回了神,大大方方坐在他對面:「咳咳……姑娘,好巧,又遇見你了,我們果然有仙緣。」
美人專心吃著飯,眼也不抬:「是,有仙緣。」
「姑娘,剛剛算了一卦,那五個……」
「我吃飽了。」放下筷子,他並不理會張至深,起身便走。
「喂!」
他那白衣白得並不尋常,合著優雅步伐,衣裙擺動,翩然而出塵,飯館里瞬間安靜了片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
「五個銅錢還沒給……唉……」等他回過神來,又給那女子走了。
張至深無奈地看著一桌吃得差不多的盤子,不知這是故意的還是偶然,兩次向他要錢都被無視了!
不多時,店小二樂呵呵地走了過來:「公子,一共是九十文。」
張至深愣了一下:「我還沒吃,怎的就九十文了?」
小二指著桌上:「這不是?」
「這是剛剛那位姑娘吃……」頓住了,驚道,「他沒付賬!」
「他說了,飯後會有一人來為付賬,定然是公子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