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桃花意
下一世,那人真真成了風流至極的人物,揮霍著萬貫家財,擁抱著千嬌百媚,一個微笑一個挑眉便可攪亂一池春水,芳心碎了一地,他卻不屑一看,這令世間女子既愛又恨的人哪,他說他在尋找世間的絕色,可這世間眾多的美貌女子中,他竟說沒有絕色。
孟姑娘曾說過,執念太重,就算喝下了孟婆湯,那執念依然會帶到來世去,繼續做那在紅塵中苦苦飄零的蜉蝣。
於是那個時機來了,從他見到南籙的第一眼起,他說,你便是我要尋找的人,這世間再沒有比你更美的容貌了。
是啊,那樣的容貌,怎會是凡人所能擁有的美貌,只能是那山中精靈鬼怪所幻化,何況是一個狐妖。
那個男人,應他在奈何橋頭的承諾,用萬千的寵愛來彌補前世的愧疚,他所不知的是,那能淹沒紅塵的美貌,只為他一人展露。
可在那所有人艷慕的萬千榮寵中,他卻從未見過南籙展顏,他道:「你為何不高興?我是如此愛你。」
南籙道:「我現在不高興,是因為我知道所擁有的一切終將化為虛無,既為虛無,那我為何要為它高興。」
「可你現在擁有別人不曾擁有的,不該為現在高興?」
「我也會失去別人不曾失去的,擁有時有多快樂,失去時就會有多悲傷,所以我不悲也不喜。」
那人皺眉,又問他:「你可愛我?」
「愛。」
「那便可為我展顏一笑。」
於是南籙展顏,微微一笑,此時光華萬丈,繁華失色,不知傾了多少紅塵,一雙眼卻是深邃悲傷的,不知藏了何樣心事。
一笑傾城,他笑得太早了,故失去的也早。
縱使萬般榮寵,依然敵不過凡塵俗世,人心險惡。
縱使萬般榮寵,在凡人心中,南籙也不過是一個男人。
那男人妻妾成群,上有高堂健在,下有兒女承膝,縱使榮寵萬般,南籙是所有人的眼中釘,他與女子爭風吃醋,玩弄陰謀,擺弄詭計,做他最是厭惡的愚蠢凡人,為了那卑微的萬千榮寵。
當所有人都韶華不再,美人遲暮,只有他容貌依舊,他以為可以得那人承諾的一世榮寵,可那人卻漸漸疏遠他,那人道:「南籙啊南籙,你是如此美麗年輕,歲月不曾在你臉上留下任何痕迹,而我卻老了,我配不起你,你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謫仙人物,我只是一個凡人罷了。」
那時南籙才恍然,竟是自己又錯了,凡人善變,他從來就不知人心,總是輸在此處。
即便如此,他還是可以留在他身邊的,就算沒有榮寵。
直到那個瘋狂的女子出現,出現在南籙身邊,她說她要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送給他,令他不再傷心不再難過,他這般絕世容貌的男子,值得所有人膜拜在他腳下。
她叫他南籙公子,用瘋狂而熱烈的眼神望著他,臉頰上暗隱的蓮花紋依稀可辨被灼燒的痕迹。
南籙認出了她,這是當年的碧玉。
碧玉的瘋狂毀了他的所有,因為她毀了那個男人的所有,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對一個驕傲一世的男人來說這意味著結束。
他對南籙道:「我不恨你,卻無法繼續愛你。我所擁有的一切,就像你說的那般,終將化為虛無,擁有時有多高興,失去時有多悲傷,可是不悲不喜又有何意義,籙兒,你的心中究竟有著怎樣深沉的悲傷?」
「如今,我已失去所有,最懷念的卻是你那展顏一笑,那笑容真是美麗,就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
南籙不明白他為何說這些話,直到看見他嘴角溢出黑色的鮮血時已經太晚了,他再一次看著所愛之人死在面前,依然無能為力。
就算在擁有時不曾展露歡顏,在失去時也會悲痛欲絕。
他恨透了碧玉,那瘋狂的女妖還說要獻上這世上最好最珍貴的東西給他,他將她殺了,屍骨埋在寒冰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於是他又在人世無盡的輪迴中等待,等一個魂魄轉生成不同的肉體凡胎,然後與他結一段塵緣,可這樣的塵緣竟不得一個好結果,就像被詛咒了一般,他去質問重華,重華厚顏無恥道,這是你們的劫。
他在心中將重華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卻不知那樣的冥主是否有祖先。
那人輪迴為商人時南籙便是他的客人,生意往來,相處融洽,卻被人挑撥反目,最終老死不相往來。
那人變作秀才時南籙是他的同窗,相遇相知不可相守,只能看著那人在父母的逼迫下成家立業,鬱鬱而終。
那人再轉世竟成了孤兒,南籙乾脆當了他的養父,日夜相伴,再無人將他們分開。可是呀,他這養子長大后卻用厭惡的眼神看他,他說,我們是父子,別以為我不知你心中藏著怎樣齷蹉的念頭。是啊,在凡人眼中,那確實是齷蹉的念頭。
再後來,那人竟敢轉生成名動京城的一代男妓,重華竟敢給他這樣的身份!於是南籙便化作那聞風而來的嫖,客,可那人卻嫉妒他有一張比自己還美的容貌,最後竟想毀了他的容顏。
世事無常啊,總不由人意,一世又一世的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傷心,他果真如重華所言,便是那徘徊紅塵的蜉蝣,卑微度日,這樣的等待,悲傷愈重,絕望越近。
那人曾道:「你若真對我無法割捨,那便尋著我的來世去,直到你絕望為止。」
南籙一旦想起這話便覺恐慌,可心中的絕望愈加濃烈,令他痛苦又不能放手,生生受這輪迴在紅塵中的煎熬。
他每一次狼狽退場的時候,南華都會出現,默默地看著,有時說上一兩句,更多時候不發一語,那雙美麗的眼中愈來愈多的是寧靜與滄桑。
直到某一次,她來到他身邊,帶著不可違逆的決絕:「南籙,斷了這一切,重新修仙吧。」
他驚訝地望著南華,這個曾為了他的任性願意獨自承擔一切的姐姐,她的眼中染上了蒼涼,神情不再溫柔,而是絕望。
她道:「我這一生,都不可成仙了。」
他跟著南華回到石印山,山中沒有了紫淮,她偷入天界被抓了個正著,從此再不能回來,這四季變化的山中,只余他姐弟與黑箬三人。
南籙道:「那就我來修仙罷。」
他沒有問在南華身上發生了何事,何事可令他那溫柔的姐姐變得冷硬滄桑。那這塵世又是發生了何事,令他們的心都變得百孔千瘡?
他盤腿靜坐蒲團之上,歷過的紅塵百種走馬燈般浮現眼前,到頭來也不過一場虛空,擁有之時不應快樂,失去之時不應悲傷。
於是他將一切拋之而去,閉上眼,開始真正地修仙。
然而,那紅塵所經歷的一切虛無總是跑進他腦中,那些如夢般的悲喜紛紛亂亂地糾纏他的心,忘不了,逃不掉,於是他入了歧途,走火入魔。
待他再次清醒的時候,看見黑箬一雙漆黑如墨的眼,那雙魔魅的眼盈著濃濃的悲傷,對視一刻,心如刀絞。
「我將你的悲傷封印在我的眼中,這樣你就可靜心修鍊。」黑箬沙啞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
南籙恍然,難怪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抽離了一部分,可那沉痛的心也變得不再沉痛了。
「你可會將悲傷還給我?」他不知自己為何會問出這樣的話。
只是在幾千年後,黑箬的話依然令他記憶猶新:「待你需要時,我會將你的悲傷還給你。」
這句話定了他的心,於是坐直了身子,重新閉目,雙手結印,繼續他的修行。
那一坐,便是兩千年,他已歷過了四次天劫,待得第五次天劫到來,熬過了,便可飛登仙界,承接這幾千年前早已策劃好的棋局。
重華說他會成魔,全是屁話!
可是啊,他在某天夜裡做了個夢,夢中紛紛擾擾,醒來也記不得經歷了什麼,只是他對南華道:「我想再見見他,就這一世,最後一世,就算傷痕纍纍我也認了。」
南華道:「你不能去。」
「若心有執念,怕是成不了仙。」
南華久久不答,最後咬牙道:「我恨他,是他讓你變成這樣!」
是嗎?可是他自己卻恨不起那男人來。
於是,在那二月暖風徐徐的十陵鎮中,喧囂的凡塵,吆喝聲聲,車水馬龍,萬千人群里,他只一眼便看見了那人,一襲艷紅衣裳十分奪目,可那眉眼鮮艷,又勝過了紅衣十分,唉聲嘆氣地站在小桌旁,眼角染上了桃花意。
南籙提步,緩緩走了過去,迎面而來的暖風裡,是薔薇花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