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第一百九十二章 言有致因材而施教
這話雖說的是常情,卻言不由衷。
休說賈母、王夫人這等極關切寶玉的,便是等閑僕役,誰個不知賈政種種不喜寶玉之事?就是先前賈政拘著寶玉讀書一件,賈母、王夫人便時時使人過去探望,或送吃食點心,或令人詢問小廝情狀,如此種種,不一而足。為著什麼?不過是唯恐賈政發作,又使寶玉受責罷了。
現今當著面兒,王夫人又說出這麼一番話,賈母便知其心虛。然而到底是婆媳多年,又是這等言語小事,她也不想計較,敷衍兩句作罷:「都是現請的舉子,又是玉兒女婿特特薦的,自然妥當,你何必擔憂。」
王夫人斟酌半日,到底將賈政所言並自己思量之處道明,又嘆道:「我們家雖是自來寬仁憐下,原不該輕易攆人的。只那些個大小丫鬟也漸次大了,或有知了人情的,一日做起妖來,弄壞了寶玉,那可如何是好?頭前我使人打發了幾個不妥當的,現今老爺又如此說,必是聽到了什麼話。」
這賈政都能知道的事,她身處內宅而不知,豈不是有負為人妻母的職責?
賈母原便不喜王夫人抄檢攆人等事,又知賈政常宿趙姨娘屋中,當即便舍了內宅有人作妖這一條,冷聲道:「咱們這樣的人家,小孩兒家饞嘴貓似的,照著規矩辦,自然也隨他們去。就是珠兒璉兒,頭前屋子裡不也有兩個丫頭?原不過小事罷了,老爺何曾十分理會?倒是趙姨娘,從前做了那等陰險惡毒的事,還有什麼話不敢說?必是她挑唆了。」
說到這裡,賈母一雙老眼目光灼灼,哪兒還有什麼渾濁的老態?她只一徑吩咐道:「頭前早說要將她處置了,偏惡人命長,幾副葯到底沒個準兒,又有三丫頭也將將出閣,環哥兒也且小著,我想著佛祖慈悲,又過了這麼些時日,便漸漸鬆了手。現今瞧著,她到底不能留了,等著三丫頭出閣,再多下幾幅葯湯,總讓她好好走了罷。」
這一番言語,王夫人聽得點頭不語,半日過去,才低低應了一聲:「老夫人說的是,日後竟不能寬放了去。」由此說定,賈母卻還有幾分不放心,待得西席前來授課,她特特使人過去打探,聞說一切妥當,方略略放心:「想來也是妥當人,不然也不能薦過來的。」
卻如她所言,今番張、李兩位舉人前來授課,竟十分穩妥。
這也有些緣故,一則賈政敲打過幾回,令寶玉三人不敢有造次之事;二來這兩位皆並非酸腐老儒,又已大約知道賈府情狀並寶玉三人性情,授課時自是早有預備。因而,休說賈蘭這等十分經心課業的,與李舉人相得。就是不愛讀書如賈環,挑剔厭憎八股這等學問的寶玉,因張舉人言談風致,嚴格卻不甚嚴苛等等,竟也相處下來了。
待得回去,賈蘭賈環竟還罷了,寶玉卻在賈母身邊十分誇讚,笑道:「若都是張先生這等讀書人教導,我自是情願的。」又有鳳姐湊趣,賈母自是歡喜,笑著摩挲著他兩下,吩咐道:「既是這樣,你便好好讀書,也省得你老子常日里教訓,闔家上下沒個安生。」
寶玉忙道:「只這般讀書,孫兒再無半個不字的,非要學那等八股,實在難耐。」賈母素知他性情,又想年紀尚小,並不在意:依著自家門楣,又有娘娘,寶玉日後前程總也過得去的。王夫人卻在旁道:「旁人皆能,偏你磨牙,倒要挑揀著來。老爺素來愛讀書人,自然一應都是好的,偏你說嘴,日後再不能詆毀挑揀,可是知道!」
賈母聽了,心下一想便也點頭:「你母親說的是,不論是與不是,這些個話不要與你父親跟前說道,就是外頭也不要絮叨,免得生事。」寶玉只得悻悻然應下,又說及旁事種種,因想著日後總也離了賈政跟前,他自也有些歡喜,不免顯出幾分來。
賈母自小就極寵溺疼愛他的,見狀也不由生出幾分愛屋及烏之念,因問王夫人道:「聽得說這兩位先生皆已是成家立業了的,如今既是請了來,怎麼也要設宴請一請才是。不如下個帖子,待得休沐日,一準請來說說話,也是個見面知道的意思。」
王夫人聽了,笑道:「老爺也說設宴相請呢。只是不敢驚動老太太,令我在外頭預備兩桌,單請兩位先生。老太太既有雅興,老爺自然聽從,只是不免煩勞了老太太。」
「原是禮數,又是寶玉的西席先生,總見個面兒,才是常情。」賈母擺擺手,吩咐了兩句,王夫人自是應承下來。鳳姐在旁笑盈盈看著,心裡卻是一陣冷意:太太倒是好個手腕,三言兩語,又將府里的一些個事攬下了。從前如何說的?三病五災,盡將一應瑣碎事體交與自己。現今寶兄弟漸漸大了,也將將娶親,她便將這些個小事都要慢慢收了去。這會兒一件小事,這都絮叨半日,必要親自處置,可真真好笑。
雖做如此想,但鳳姐念著寶玉素日的好處,又漸漸為平兒勸服,深知自己總還要回大房那邊,便一言不發,只管讓王夫人攬權去。倒是王夫人見著鳳姐不言不語,心裡生出幾分異樣,不覺看了兩眼,方收回眼神,又與賈母說些家常閑話。
由此說定。
且不說李紈知道后,十分歡喜,就是賈政也是心頭一松,暗覺此番請了這兩位舉子,當真合宜,不免多囑咐王夫人幾句,必要好生款待。王夫人得了婆母夫婿囑咐,又事關兒子日後前程,自是十分用心,請將幾個緊要的家僕喚來,十分留心用意。待得三日後,張、李兩位舉人攜家眷前來,入目皆是殷切之色,不覺都是心中一暖。
卻說這張舉人年已二十六,髮妻馮氏,育有兩子,一個七歲,一個五歲,頗為齊整。而李舉人不過二十,與嫡妻嚴氏只育有一女,年不過三歲,十分玉雪可愛。因此番賈家下帖子,特特寫明做世交之意,兩家便都舉家前往赴宴。兩位舉人自是與賈政一處,妻兒卻都入了內宅,由賈母、王夫人等款待。
旁處且不必說,賈政先令寶玉三人前來陪席,又十分親近,也不談國政俗務一類,單單說些風雅趣談,又將及經意文章,卻也頗為和樂。不想宴席過半,賈母生恐寶玉不自在,遣人過來將他們喚了去,只說也須拜見師母云云。賈政見了也是無法,又擔憂張、李兩人因此不滿,一面令他們去了,一面不免苦笑告罪:「家慈痛愛兒孫,倒叫兩位見笑了。」
「自來人情如此,政公何須傷懷,只消慢慢管教,日後自是妥當。」張舉人舉杯相勸,又笑道:「不說旁人,便是在下小時,也是如此情狀。祖父母十分溺愛,父母每每搖頭,常有不成器之嘆。待得年歲漸長,成家立業,不消旁人言語,哪個男兒沒有蘇老泉之心?」
賈政心中一寬,又想賈珠自幼十分刻苦讀書,竟損了歲壽。且常日里自家思量,上及祖宗,下至自身並子侄輩,多是詩酒放誕之輩。便有舉業深精的,也不曾發跡,可見這裡也有賈家的天命人數。他又日漸年邁,名利之心去了大半,倒比頭前寬泛了些,不然先前寶玉於他跟前讀書,再不能那般輕易放過的。
若非念及家中從此不同往日,必要讀書明理,賈政已有幾分放縱之意。現今又聽李舉人這般言語,他沉吟片刻,方道:「話雖如此,然而讀書明理,卻總要教導方是。我常日里思量,他既是不願學八股舉業,強逼也是無法。只是品性上頭,必要細細引導才是。現今先生也不必十分留意八股等細故,倒將那微言大義,仁愛忠君等緊要的講明了才是。」
張舉人見他如此說來,不覺點頭稱是,因道:「政公舐犢之心,在下感念,自當用心竭力。」倒是李舉人聽了半日,不由笑道:「政公嚴父慈心,張兄循循善誘,某十分感佩。只蘭小公子,倒有幾分其父之念,讀書用心,常有進業之念。」
賈政聞說一笑,道:「他小小孩兒,還須李先生細細教導。」這李舉人聽他言語,便也知道賈政雖是歡喜,卻並非十分留心。這也是常情,畢竟賈蘭年歲尚小,不說他日後如何,單單能否長大成人這一件,也是誰都說不清的。因此,李舉人心念一動,到底沒有再說什麼。
而後吃酒清談,倒是盡了一日之興。
待得各個告辭而去,張舉人一家自無不快。倒是李舉人接了妻女家去,回去見著嚴氏神色有些異樣,不免問道:「夫人這是怎麼了?」嚴氏回過神來,便喚來丫鬟將有些昏昏欲睡的女兒帶下去,方笑道:「老爺,怪道旁人說著似曾相識一見如故的。自個遇到了,才覺這八個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