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LCVII】似遇故人
夜裡,遠處遙遙傳來慘叫,混在風聲間如同鬼哭狼嚎。我猜想是那阿薩西斯王又在折磨人取樂,心感不安,卻仍在篝火的暖意下漸漸睡了過去。
笠日清晨,天還未亮,我們便整裝朝阿納提亞貝納城進發,在離那座金字塔很近時,我驚愕的發現,塔下血淋淋的堆積著數具無皮的屍首,有的人甚至還活著,除了成人以外,竟還有小孩,甚至還有孕婦。再往上看,那頂端平台上儼然是一片屠宰場,堪比瑪雅人祭典上祭祀活人的慘狀。
我的呼吸一緊,伊索斯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幾個尚在垂死掙扎的人向我張嘴吶喊,血洞般的口目大大張著,卻發不出人類的聲音。我驅馬靠近而行,拔刀乾淨利落的砍斷了他們的脖子,鮮血噴濺到我的衣服上,但我沒有再多看一眼。很多時候,帶來死亡的利刃是一種仁慈。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嗆人的血腥氣息,於我並不陌生,這就是戰場的味道。
「來者何人!」
一聲高亢的牛角號聲響過,城門上面有人用亞美尼亞語喊道,又換了波斯通用的巴列維語重複了一遍。
「波斯人,來向阿薩西斯王表達我們的友好之意!」我揚高嗓子,手指放在唇間吹了一聲嘹亮的口哨。「閃電」帶著國王的御詔,箭一樣的飛上城牆。很快,我看見城牆的塔樓上出現了一個被眾人簇擁的身影。距離有點遠,又逆著光,我看不清阿薩息斯的模樣。他低頭打量了我們一番,厚重的城門便轟然放了下來。
帶著鐵齒的內門徐徐開啟,好似野獸的獠牙。全副武裝的亞美尼亞軍隊夾道迎接,通過城門時,交錯的劍矛架在我們的頭頂,散發著森然寒意。我感覺到阿薩息斯的態度不善,便時刻保持高度警惕。
進入城內后,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迎上前,命人將寶箱一一打開檢驗,我有幾分緊張,但仍強作淡然的隨迎賓隊伍前行。身後傳來金屬敲擊箱壁的聲音,我不知夾層是否能被聽出,便感覺每一下都像擊打在耳膜上的戰鼓聲。
身上外露的武器自然被收繳,只有被我藏在馬鞍里的月曜之芒得以倖免。走近供貴族居住的城堡時,馬也被牽走,我們像俘虜一樣進入被土坯石牆圍住的城堡前苑。
這裡還殘留著亞述人的遺迹,古老的青銅雕塑隨處可見———波斯人是愛惜文明的民族,總將這些瑰寶小心翼翼的保存,該慶幸它們當年沒有遭到馬其頓人的破壞。
一座戰爭女王伊絲塔爾的雕塑佇立在早已乾涸的池塘前,它的座下刻著一串希伯來銘文,又被後人用楔形文字附了翻譯。
———我用敵人的屍體堆滿了山谷,直達頂峰;我砍去他們的頭顱,用來妝飾城牆。我把他們的房屋付之一炬,我把他們的皮剝下來,包住城門映牆;我把人活活砌在牆裡,我把人用木樁釘在牆上。並且斬首。
有名的亞述暴君阿述納西的手筆,還真是應景。他的所作所為與這阿薩西斯王簡直如出一轍,從金字塔處的景象來看,這傢伙就是個病態的殺人狂。
還沒有見到阿薩息斯其人,我已對他充滿了憎惡。我抓緊手裡的使節杖,摘下風帽,試圖驅趕隨汗液蒸發出的不安。伊索斯的臉上也布滿陰霾,如臨大敵。
但無論如何,現在都不是動手的時機,敵不動,我不動。
我們被帶進這座歷史悠久的亞述王宮之中,在已廢棄多年的王殿里落座。這裡已變成阿納提亞貝納貴族們娛樂的宴亭,中央挖了個巨大的凹槽,用於做野獸與奴隸們表演的舞台。
它內部的景象比金字塔下的場面還要駭人。池子里畜養著數條鱷魚,互相撕扯著大塊的血肉,這些飼料是什麼,不必道明。
雖然見慣了血腥場面,我依然感到了反胃。
我只想走開,但在旁邊的看台擺放著為我們準備的酒菜。
伊索斯用銀戒指試了試,沒有下毒。
一串腳步聲從上方傳來,我抬起頭,看見一隊人影沿塔樓與城堡相連的空中走廊行下,走到凹形舞台的對面。
為首的那個人長發高束,赤著上半身,臂膀上紋有蠻族特有的刺青,卻是鮮血的殷紅,他脖頸上誇張的純金飾環隨著步伐鏗鏘作響,攜帶著一種肅殺的危險氣息。那想必就是阿薩西斯王了,與常見的蠻族魁梧的體魄不同,他的身體稍顯瘦削,走起來甚至有女子的陰柔。接著我看見了他的臉。
火光映照下,詭異的雕紋閃爍著妖異而神秘的光。恍若隔世。
一瞬間我幾乎站立不穩————那張面具。
弗拉維茲作為尤里揚斯存在的面具。
鮮血不可抑制地朝頭上涌,但我足以判斷眼前這人不是他。
「波斯來客啊,你們國主的熱情真讓我不勝榮幸。」阿薩息斯在對面的青銅座上落座。他的腿翹到面前的桌案上,招招手命身旁的奴隸倒酒,一副狂妄的作派,彷彿他不是入侵者,而是個凱旋歸來的主人。
他的聲音有點耳熟,我確定我在哪裡見過他。假如他也認出了我,危險便近在肘腋。
「我們帶來了厚禮相贈,不知尊貴的阿薩息斯王是否有興趣考慮與波斯的盟約?我們的條件與您的所得都寫在那封信上。」我指了指侍從手裡的信筒,但信筒的蓋子已被揭掉,他顯然已經看過了,卻似乎不為所動。
這是可預料的。
向弗拉維茲效忠的奴僕,都像中魔一樣的追隨他,他擁有那種難以抗拒的魅力,我也領略過的———何況這個人擁有他的面具,他們的關係可想而知非同一般。那張面具,他向來不離身的。
做出這種判斷時,我如鯁在喉般難受起來。我將手藏在桌下,摸索到懷裡的哨子,準備一旦出現異動,隨時向箱子里的武士發出行動信號。
「波斯國王的意思是,讓我背叛我的盟友,投入波斯的懷抱?那就要看看你們的誠意夠不夠了。我生平只愛兩件事,」阿薩息斯咧開嘴笑了,他的嘴唇像弗拉維茲一樣艷,但明顯是染料塗的,「一,殺人。二,金子。」
「那我們的誠意一定會讓您滿意。」我倒了杯酒,「恕我直言,亞美尼亞多年來都是羅馬與波斯間爭奪的獵物,但假如在這次交戰中,您適可而止的抽身而出,將有機會獲得獨立的主權——當豹子與鱷魚交鋒,誰還顧得獨自上樹的猴子呢?」
儘管說這話根本毫無意義,只是為了諷刺他,阿薩息斯仍然張大嘴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尖銳得刺耳,像冷鐵的刀刃劃過玻璃。他的侍從嚇得一抖,酒潑在地上,就被他一腳踹進了血池。池子里畜養的鱷魚一擁而上,整個殿內頃刻響起一串凄厲的慘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個活人就被撕成了血淋淋的碎片。
空氣中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愈發濃重了。我紋絲不動地坐在原地,手心卻冒出了一層細汗。
箱子被一一抬起來打開,金幣的光芒照得陰暗的殿內一亮,阿薩息斯似受到吸引,走過去察看。我握緊手裡的哨子,但知道這還不是最佳的時機,在夜裡,防備鬆懈時,才是十拿九穩的突襲。
「這只是和談的定金,假如阿薩息斯陛下願意在明日退出阿納提亞貝納,答應撤兵,將得到百倍比這更多的答謝。」
我舉杯走到他面前,阿薩息斯捧起一把金幣,湊近嗅了嗅它們的氣味,抬頭盯著我笑了一下,笑容戾氣卻很重。近距離的看去,他看起來更加眼熟了,但我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認識過這樣一個人。他與我碰了碰杯子,勾起嘴角抿了一口:「給我一個晚上,我願意仔細考慮一下。」
一絲奇特的感覺掠過我的心頭。等離開城堡時,我才恍然想明白。阿薩息斯的言行舉止就彷彿是在刻意模仿弗拉維茲——當然是他已作為尤里揚斯時。
他可能崇拜弗拉維茲到了極點,以至於變成了一種病態的迷戀。但他們的關係到了什麼地步呢?連那樣重要的面具,弗拉維茲也交給了他。
忘記了我,所以擁有了另一個愛人嗎?似乎沒什麼不合理。
我咬了咬牙,喉頭說不出的苦澀。仔細回憶剛才的片段時,我愈發肯定阿薩息斯認識我。他看我的眼神,透著一種古怪的情緒。就彷彿他厭恨我,恨不得把我剝皮拆骨,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