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三章 含笑
不論紀家上下如何想辦法,好醫好葯地每天精心照料,紀老太太的病卻絲毫不見好轉,漸漸地,老人家每天迷糊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卻越來越少。
直到最後,每一位被請來的太醫都搖頭,嘆氣,也不肯再開方子,大家才不得不接受紀老太太就要不行了這個事實。
紀三老爺最為傷心,他知道紀老太太最疼的是他。可這些年他總在外頭,根本就沒能在紀老太太跟前盡孝。如今他回來了,打算要孝順紀老太太,可紀老太太卻等不到他的孝順了。
紀老太太彌留之際,紀曉棠得了消息,忙就趕到馨華堂來。
掌燈時分,馨華堂內外燈火通明,根據太醫的預測,紀老太太是熬不過今晚了。
紀二老爺和紀二太太親自出來接了紀曉棠,兩個人的眼睛都有些紅腫,一半是因為這些天衣不解帶地在紀老太太身邊服侍累的,一半則是因為傷心落淚的緣故。
「……見老太太一面,太醫說是不大可能醒過來了,不過萬一呢……」紀二老爺一面帶紀曉棠往萱華堂走,一面低聲地跟紀曉棠說話。
作為出嫁的孫女,一般在接到報喪的時候前來就可以了。但是紀家和紀曉棠本人都沒有這麼想。好在紀曉棠嫁的並不遠,也願意在紀老太太臨終的時候送一送紀老太太。
萱華堂的上房外站滿了服侍的人,屋子裡面卻靜悄悄的。丫頭婆子們都被打發了出去,只有紀三老爺在紀老太太的炕下坐著。
聽到腳步聲,紀三老爺抬起頭來。
紀曉棠紀嚇了一跳。
回到京城之後。聽從紀老太太的吩咐,紀三老爺就將滿臉的鬍子都颳了,恢復到從前俊逸洒脫的模樣。可是現在,紀三老爺卻是滿臉青虛虛的胡茬,眼睛裡布滿血絲,樣子憔悴的嚇人。
「小叔……」紀曉棠心疼地叫了一聲。
紀三老爺這才站起來。
「曉棠,你來了。」
「小叔。別人呢,怎麼就你在這裡?」紀曉棠走到炕前,問紀三老爺。
「剛才還都在這。讓我給打發走了。他們也都守了幾天幾夜,我讓他們去歇一歇。我慣於熬夜,幾天幾夜不睡都沒問題。」紀三老爺說道,嗓音就有些沙啞。
「早勸了你小叔去歇一歇。他不肯。」紀二太太嘆氣。
「曉棠。你來了正好,你小叔聽你的話。你去勸你小叔去歇歇去。」紀二老爺對紀曉棠說道。
大家要在紀老太太跟前盡孝,卻也沒有一刻不歇的道理,幾個兒子兒媳婦孫兒孫女們輪流守著也就行了。大家都是這樣做的,唯獨紀三老爺,就不肯離開,非要一直守著不可。
紀二老爺等人都知道,紀三老爺心中對紀老太太覺得虧欠。也不好就深勸他。
紀三老爺聽了紀二老爺的話,就擺了擺手。
「曉棠說別的話。我肯定會聽。但是這件事,你們誰都別勸我。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我身體好的很,沒事。」
紀曉棠看了一眼紀三老爺,竟真的沒有勸他。
「爹娘,你們去歇歇,我和小叔在這裡守著吧。」紀曉棠勸紀二老爺和紀二太太,這幾天,他們也累壞了。
「去歇了也睡不著,不如就在這裡坐著,守著老太太。萬一,老太太能醒過來呢。」紀二老爺搖了搖頭。
紀二太太也是一樣的意思。
大家誰都不肯走,就都在炕前坐了下來。
紀老太太平躺在炕上,身上蓋著油綠色大錦緞薄被隨著胸脯慢慢的起伏,但紀老太太卻雙眼緊閉,彷彿睡著了一般。
「一直都沒有醒過?可進了什麼飲食?」紀曉棠就問。
紀二太太搖頭。
「一直沒有醒過。想盡了法子,喂什麼都喂不進去,連一口水都喝不下。」紀二太太低聲告訴紀曉棠。
如果紀老太太能稍微進些飲食,那麼太醫也就不會都放棄,方子都不肯開了。
「太醫們都說,老太太這樣,並不受罪。」紀二太太頓了頓,就又說道。
這幾乎是當下對大家來說最大的安慰了。
幾個人在紀老太太跟前守著了半晌,紀大老爺、紀曉慕、楊氏等幾個人就都過來了。
外面三更鼓響,紀老太太的呼吸突然重濁了起來。大家警覺,忙都上前看視,一面急忙請了太醫進來。太醫來給紀老太太診脈,紀老太太竟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紀三老爺喜出望外。
「老太太醒了,這可不是要好了。」紀三老爺就請太醫快給紀老太太開方子。
太醫的臉上神色就有些複雜,他放下紀老太太的手腕,站起身來。
「……有什麼話,趁著這個機會,就跟老夫人好好說一說。或許老夫人還有什麼囑咐。」太醫這樣說著,就出去了。
紀三老爺喜悅的表情就僵在了臉上。
屋子裡眾人都聽的明白,紀老太太這樣醒來,並不是病情好轉的徵兆,而是迴光返照。
「……老三……」紀老太太虛弱的聲音叫了一聲。
紀三老爺忙用袖子擦了一把眼睛,臉上擠出笑容來,湊到了紀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我在這,我一直在這。」紀三老爺握住了紀老太太的手。
「我知道,我都知道。」紀老太太臉上的表情很是欣慰,她雖然閉著眼睛,似乎對外界的一切都無知無覺,但是卻感覺到了,紀三老爺一直就在她的身邊。
「好兒子,娘沒有……白疼你。」紀老太太說著話,還笑了笑。
「老太太……」眾人不敢太過上前。就齊刷刷地在紀老太太的炕前跪下了。
「老二……,很好,你們都很好。」紀老太太的手抬起了一點點。「曉棠……」
「曉棠,快過去,老太太喊你。」紀二老爺忙就招呼紀曉棠。
紀曉棠就在炕前,不過紀老太太不能轉動脖子,所以看不到她。為了讓紀老太太能看見她,紀曉棠也沒脫鞋子,就爬到了炕上。
「祖母。我在這。」
紀老太太終於看見了紀曉棠,眼睛就亮了亮。
「曉芸……」
這一下,眾人都沉默了。
大家都知道。這是紀老太太最後一個念想了,但是誰又能變出一個紀曉芸來給老太太呢。
「祖母……」紀曉棠的心中難受極了。
紀老太太卻突然掙脫了紀三老爺的手,一把握住了紀曉棠的手。
紀曉棠微微吃驚,她沒有想到。這個彌留的老人竟然還有這麼大的力氣。
紀老太太握著紀曉棠的手。上身費力地從炕上抬起,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紀曉棠的眼睛。
「曉芸……」
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紀老太太糊塗了,將紀曉棠誤看做是了紀曉芸,但是紀曉棠卻並不這麼認為。此刻紀老太太的眼睛非常亮,她知道,這一刻,紀老太太是無比清醒的。
紀老太太並沒有將她看成紀曉芸。只是在向她追問紀曉芸的事情。
就算是大家做戲再認真,老人家潛意識裡只怕是早就知道了些什麼。
紀曉棠心中暗暗嘆氣。略思索了一下,就俯下~身附在紀老太太的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個字。
「啊……好孩子!」紀老太太啊地大叫了一聲,「好、好、好!」
連說了幾個好字,紀老太太的身子一軟,就躺到了炕上,合上兩眼,再也沒有了氣息,不過,老人家的面容卻安詳極了,嘴角還掛著笑意。
紀老太太是含笑而死的。
屋子裡頓時哭聲一片。
萱華堂上下一片縞素,為紀老太太大辦喪事。
紀曉棠沒法子在馨華堂留宿,只有每天早來完走,極盡孝道。辦喪期間,大家的心情都極哀傷,其中又以紀三老爺最為傷心。
那麼剛強的一個人,卻在紀老太太的靈前幾乎哭成了一個淚人,每天的飯食也不大吃了,不過短短几天的工夫,整個人就瘦了一圈。
大家看著都覺得不是事,但是誰去勸都沒有什麼成效,最後還是得請紀曉棠出面。
紀曉棠自己也不好受,但還是要安慰紀三老爺。
「小叔,你為紀家做了這麼多的事,祖母都知道。你有了今天的成就,光耀門楣,超出了祖母和祖父的預期,這就是對祖母最大的孝道了。」
紀曉棠知道,紀三老爺心中有一個疙瘩,就是覺得他沒有好好孝敬紀老太太。
「曉棠,你說,老太太怎麼說走就走了。」不願意跟別人說話,但是紀曉棠在跟前情況就不一樣了。紀三老爺跟紀曉棠哭。「我這好容易回來,打算從此之後就留在她老人家跟前,好好地儘儘孝道。可是,老太太竟不給我這個機會。」
「祖母怎麼沒給你機會啊,祖母給了你機會的。」紀曉棠見紀三老爺哭的可憐,就抬起手來,在他的後背輕輕拍著。
如果長生和煊兒在跟前,一定會覺得非常熟悉。紀曉棠的這個動作,可不就是安撫他們的時候經常做的嗎。
「祖母就是等小叔回來,才多活了這半年啊。」
紀老太太心中最牽挂的人有兩個,其中一個就是紀三老爺。紀三老爺沒有娶妻,沒有兒女,這是她的一樁心病。
紀三老爺這次回來,不僅成了家,還有了兒女,這就達成了紀老太太最大的心愿。
或許紀老太太去年生病的時候,就到了壽數,不過是因為心中牽挂著紀三老爺,所以才強撐了過來。
如今,紀老太太心中再沒有了牽挂的事,終於可以合上眼睛,安安樂樂地走,到九泉之下去跟紀老太爺相會了。
「祖母是笑著閉上眼睛的,那個時候,小叔就在祖母跟前。」讓紀老太太毫無牽挂,毫無遺憾地走,就是紀三老爺,紀家人最大的孝道。
紀三老爺抽搭了一下,明顯心情是好了一些。
紀曉棠的話,總能說到他的心坎上。
「小叔,你快去找面鏡子看看你自己,現在都成了什麼模樣了。若是祖母有知,看到你這個樣子,肯定要被嚇到。而且,還不知道她老人家會怎麼心疼呢。」
在父母過世之後,作為兒女對於父母最大的孝道,就無過於自己活的好好的,讓父母在九泉之下可以放心。
「我現在的樣子很難看嗎?」紀三老爺看著紀曉棠,問道。
「很難看。」紀曉棠一點兒也沒客氣,「昨天煊兒遠遠地看見你,都被嚇到了。小叔,你也不想讓祖母覺得你丟臉吧。」
紀家三兄弟,紀大老爺長的最為端正,紀二老爺是俊逸,而紀三老爺卻可以稱得上是漂亮。
紀老太太特別溺愛紀三老爺,和他的樣貌未嘗沒有關係。紀老太太喜歡打扮的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小兒子。
「嗯,曉棠你替我在這守一會,我去洗把臉。」紀三老爺想了想,就跟紀曉棠商量。
「小叔你想明白了最好,快去吧。」紀三老爺不僅需要洗臉,還需要刮鬍子,他還得吃東西,這些,服侍的人早就給他準備好了。
紀三老爺就要往後面去,走了兩步,卻又轉了回來。
「曉棠,你悄悄告訴小叔,你最後跟你祖母說了什麼?」紀三老爺左右瞧了瞧,見沒有外人,就壓低了聲音問紀曉棠。
「沒說什麼。」紀曉棠斬釘截鐵。
紀三老爺打量了紀曉棠半晌,就明白了,無論他怎麼問,紀曉棠都不會說的。
「嘿,別人猜不到,我卻能猜到。曉棠,我只問你,你跟老太太說的,是不是真的,不是哄老太太的?」紀三老爺琢磨了一會,就又問。
紀曉棠看著紀三老爺。
紀三老爺了解紀老太太,也了解她,別人猜不出,紀三老爺確實能猜的出。
「是真話。」紀曉棠也沒啰嗦。
「好。」紀三老爺的眼睛就亮了,「我明白了。」
隨即,也不用紀曉棠再催促,紀三老爺就飛快地往後面去了。
等他再回來,已經是滿身清爽利落,又是那個頂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洒脫不羈的紀三老爺了。
……
等辦完了喪事,紀老太太的靈柩就被送出城外,寄放在了城南二十里的一處尼姑庵中,等待日後送回清遠祖墳安葬。
與其同時,北邊的戰局也終於明朗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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