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非典」病例引省委檢查組調查 林安村隔離點起衝突
中午,寧玥來到防非辦會議室,後面跟著財政局局長季海洋。
寧玥是怕整個防非辦受到檢查組影響,特意過來打氣鼓勁。在防非關鍵時刻,她不想節外生枝,很多事情得放在「非典」過後再來深究。
侯衛東與寧玥打過招呼以後,對許慶蓉道:「寧市長將季局長都來帶過來了,你大著膽子要錢,千萬別客氣。」
季海洋笑了笑,沒有說話。
在這一次防非工作中,財政局高調支持,追加了一千萬防非資金,主要用於改造沙州傳染病防治醫院的設備,其次用於購買防護服、呼吸機、維修觀察點。季海洋最怕許慶蓉再次獅子口大開,屆時,所有難題還得自己背。
許慶蓉道:「沙州醫院設備相較嶺西差得遠,再追加一個億,都不能完全解決問題。但是要說防非工作,有寧市長支持,我們倒是不太差錢。昨天我們送了一個請示到財政局,是關於防非一線同志的加班工資以及補貼。」
補貼再多也好解決,季海洋道:「這份請求我還沒有看到,現在可能在辦公室運轉。一線同志冒著生命危險在工作,這些補助算什麼。」
幾人在小會議室閑聊幾句,季海洋給許慶蓉使了個眼色,道:「許局,我們商量點事。」許慶蓉知道兩位領導估計要談事,趕緊起身,跟著季海洋出去。
寧玥等兩位局長出去,道:「衛東,這次檢查組過來,不能影響防非辦的土氣。」
侯衛東笑了起來,道:「寧市長,經歷了這麼我事情,這點小檢查影響不了我,我剛才正給許局說起這個話題。」
寧玥短髮齊耳,乾淨利索,她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又停頓了一會兒,才道:「據你判斷,『非典』還能持續多久,對社會的影響有多大?」
侯衛東道:「最多還有半年,或者更快。我不是醫生,就不從專業角度談論這個話題,我只是從社會控制的角度來談此事。『非典』病毒要傳播,必須有一定途徑,我們現在做的工作就是切斷病毒的傳播渠道。切斷傳播渠道,犧牲一些人以後,既使始終沒有特效藥,『非典』病毒也將在猖狂一段時間后,慢慢消失。這也就是全面動員抗擊『非典』的意義。」
「衛東看問題的角度很有新意。這一次『非典』讓我們露出了不少薄弱環節,但是也顯示了眾志成城的力量,可以自豪地說,論起動員能力,沒有任何一個大國強過我們,我對戰勝『非典』同樣充滿了信心。」寧玥話鋒一轉,道:「衛東是做實事的人,沙州防非工作很優秀,只可惜成津的同志沒有把握好。昭強和為民兩位同志都是經驗豐富、辦事紮實的領導,不應該忽視這些問題。」
侯衛東見寧玥搖了搖頭,道:「陳主任嘴巴緊,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講要如實彙報。雖然防非辦工作出色,你也要有思想準備,我有些擔心。」
侯衛東回想起陳再喜高深莫測的神情,一時也無法判斷出到底是什麼結果,他自嘲道:「事已至此,現在想這些沒有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非典』工作抓好。」
寧玥如今還是代理市長,這種身份讓她必須得小心謹慎,很多想說的話都不能說,想做的事不能做。經過防「非典」這件事,她對侯衛東的認識又深入了一步,評價比以前更高,幫助侯衛東擔任市委常委的想法越發強烈。可是,侯衛東如果因為成津出現「非典」而受到處分,在這一年進入常委就將沒戲。
現在時候未到,她也就沒有將自己的想法與侯衛東進行溝通。她相信憑著侯衛東的政治智慧,也應該考慮這方面的事情,
下午四點,省里將反饋意見傳了過來,原則上同意沙州的處理意見,只是在被處理的人中,多了一人,沙州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洪昂受到了黨內警告的處分。
被處理的幹部中沒有侯衛東和許慶蓉。消息傳開,市防非辦所有同志臉上都露出笑容。
侯衛東對待這種處理意見,既感到意外,也覺得正常,他讓許慶蓉親自準備或許要接受檢查的資料,完全是明智之舉,是有效的針對措施。
將日常事務處理完畢,侯衛東將躺著中槍的洪昂約到財政局賓館頂樓。他原來想將洪昂約到半山坡或雙湖,可是想到正處於防非的關鍵時期,若是遇到急事,而自己不在城內,則影響非常不好。財政局頂樓是季海洋的地盤,平時來往的人不多,條件也還不錯。
九點半,侯衛東上了樓,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洪昂的小車停在門口。上電梯時,洪昂強撐起笑臉,道:「老弟,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沒有這麼脆弱,為共產黨工作這麼些年,經受過大風大浪,這點挫折還能夠承受。」
侯衛東笑道:「老領導,今天請你喝好茶,慢慢聊天。」
劉莉與委海洋結婚以後,調到了國資局工作。今天得知侯衛東和洪昂要來喝茶,她特意過來安排。
將兩俠領導請進頂級的茶室,進門入眼皆綠色,坐下以後,透過落地窗可以俯視城區。劉莉親自泡了茶,道:「洪書記、侯市長,海洋陪寧市長到省里爭取防非資金去了。」
侯衛東道:「到這裡來喝茶就是圖個自在,沒有外人打擾。劉主任太客氣,反而見外。」
劉莉嫣然一笑:「海洋專門讓我從他辦公室里拿來了茶,這是他的寶貝,平時都是偷著喝。」
侯衛東嗅了嗅致木盒裡的茶葉,道:「好茶啊,好茶。」
劉莉泡好了茶,道:「你們聊,我到隔壁上網。」
侯衛東聞了聞茶香,道:「劉主任,劉坤是不是在中藥批發市場有門市,我今天去轉了轉,裡面價錢很高。現在『非典』時期,哄抬物價要受處罰。」
劉莉是聰明人,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出了門,她立馬開車朝家裡趕去,準備找劉井上。
兩杯清茶,給茶室留了淡淡香氣。
在封閉空間里,洪昂將偽裝脫掉,將頭靠在椅子上,長長嘆息一聲:「誰知道打了一輩子狼,從來沒有受過傷,今天居然被黨內警告,沒有想到!」
侯衛東安慰道:「老領導一直在狠抓政法系統防非工作,所做的工作有目共睹,只不過『非典』工作有偶然性,防得再嚴密,都有可能中招,這裡面有運氣的成分。」
洪昂是長於搞陰謀的人,自然知道什麼叫做大勢,當前防非工作就是不可阻擋的大勢,他偏偏就是在防非工作中出了問題。他靠著椅子,道:「剛聽到受到黨內警告時,心裡有不服,也有面子問題,還有前途問題。政法系統是一個大攤子,公檢法司、綜合治理在防非工作中各有各的重點,還要打擊犯罪,維護穩定。這一段時間對自我進行評價,工作抓得挺緊,也沒有什麼差錯。至於聯繫成津方面,成津畢竟有一套完整的機構,主要責任在他們身上,我去過兩次,也還算盡責。這是我剛受到黨內警告處分時的真實想法。」
「現在想起來,不管怎麼說,市委先制定規則,我被處分是在規則之內,就得服輸。其次,只要出了錯,就說明工作中存在疏漏。」
侯衛東欠了欠身,道:「4月初,成津那位婦女在廣州一家醫院陪護患病的丈夫時,這家醫院已經有兩名患者感染了『非典』,其中一人死亡。而這家醫院在這位婦女出院返回沙州時,既沒有通知她本人到當地醫院做檢查,也沒有將有關信息反饋給沙州市有關部門,這算是出來的原因之一。把板子完全打在沙州幹部身上,不公平。」
洪昂擺了擺手,道:「其他省的事情我們追究不了,不提也罷。這位婦女返回沙州后,很快出現發燒癥狀,先到成津住所附近診所輸液,後到縣醫院治療,再到沙州市就診,直至確定為『非典』病人,這麼多環節都漏掉,確實是排查不力。若是兩兄弟當真引起成津甚至沙州疫情傳播,則罪不可恕。從這個角度來說,撤職查辦,記大過,都不算過分手段。」
按照常理,侯衛東在成津是走麥城的,此時成津主要領導被處分,分管領導被撤職,他作為防非辦主任,完全可以落井下石再踩上兩腳。只是,他此時已經是沙州市副市長,成津原來的同事只能看著自己高飛的翅膀,所以他沒有興趣「報復」。在處理成津事件時,他將「曾昭強」因素完全拋在腦後,所提建議都很中肯。
實事求是的做法才是成熟男人應該做的事,心胸狹小,睚眥必報,往往會增加不必要的敵人。
而經過此事,曾昭強在主要領導面前的形象受到了影響,加上他年齡不算小了,上升的空間基本上被完全封閉。
侯衛東道:「『非典』如果比作一場戰役,這才開始,說不定哪天我也會中彈例下,『非典』既複雜又有不可測因素,誰都有可能出事。楊想也挺可笑,我們制度上也有毛病,事情做得多了,做錯概率就高,如此下去大家都不願意做事,求平安,求穩定,混日子,這在如今還真是一個大問題。在最基層公務員隊伍中,大家拿的錢差不多,誰多做事誰出錯,弄得大家遇到事情就偷奸耍滑。基層幹部積極性調動不起來,領導在台上吼得聲嘶力竭,底下的幹部似動非動,似聽非聽。」
洪昂道:「你說的是基層組織建設的大問題,一句話兩句話扯不清楚。說實在話,我現在最關注的是我的前途。」
侯衛東有些意外,道:「就是一個黨內警告,不至於有太大影響。」
「警告處分,遲早會取消,我想的是另一個方向的事。」洪昂狠狠地喝了一口茶,然後站了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似乎在作著艱難的決定。
「幾年前,我作為周少省長的左膀右臂,前途一片光明。如今成了這副模樣。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對於幾百萬沙州人來說是很高的職務,全市這麼多公務員只有極少數能走到相似位置。從這一點來說,我應該滿足。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我的仕途確實在走下坡路。反覆思考仕途走下坡路的原來,不是因為我工作能力不夠,也不是因為我不夠敬業,更不是因為我做了錯事,原因很簡單,是換了老闆。細細想來,我們努力的主要目的是取悅領導,這其實是非常悲哀的事。」
長期以來,洪昂都是以睿智沉穩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面前,極少像今天這樣直抒胸臆。
侯衛東和洪昂是公認的周昌全的左膀右臂,在當時,侯衛東只是秘書,洪昂職務更高一些,已經進入了市委核心。如今兩人都是副廳級領導幹部,洪昂仍然是市委常委,並沒有離開最核心的決策層。只是兩人心態不一樣,侯衛東在不斷進步,洪昂一直在原地踏步。
「侯衛東有意讓洪昂排遣心中不快,專心當聽眾。
「這其實是變相的人身依附關係,想通了這一點,我突然覺得所有的努力都沒有意義,心中有破滅感和空虛感。洪昂抱著胳膊在茶室里走來走去,繼續道:「這種感覺很真實,也很強烈,我有著改變環境的衝動,想去尋求人生自由。
侯衛東驚訝地道:「我腦子裡也沒有具體內容,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以後,十萬幹部下海,我有兩俠在省級機關工作的朋友下海經商,目前都很成功。他們成功以後,主濁為自己面工作。衛東,你說我出去干企業,有沒有出路?
侯衛東沒有想到洪昂會有如此想法,道:「不好說,畢竟我們在體制內這麼久,完全進入全新的領域,很難。奮鬥了二十年,哪能這麼輕易地將現有的一切捨去。而且企業家會面臨更多的問題,為了企業發展,或許會做更多違心之事,也不一定有人生自由。
洪昂做到了廳級幹部,哪裡能夠說不幹就不幹,他在侯衛東面前坐了下來,道:「真想試一試。
聊到十二點,洪昂胸中積累的鬱悶排遣得差不多,道:「走吧。我們不走,服務員也不能回家,說不定在背後罵我們。
下樓時,洪昂道:「剛才說這麼多,都是牢騷,或者說是心裡的美好願望。明天太陽照常升起,我們還得繼續重複昨天的事。老弟,據說掌握的情報,林安村的人一直有人在串聯,如今有隔離人員進駐林安村,鬧事苗頭初現,得把這個地方盯緊點。
侯衛東道:「林安村作為隔離點,不可更改。目前各項預防措施也到位,優惠條件變相開出來,若是再有人鬧事,只能強制處理。防非工作不是兒戲,是一條不能碰的高壓線。
洪昂的擔心很快就變成了現實,當疑似病人進入了隔離點以後,林安村村民又開始聚集。
儘管西城區有所準備,派出鎮、村兩級幹部去找鬧得最凶的幾個村民做工作,但是,在隔離點住進十七個人以後,村民們仍然打出了「保衛家園,還我凈土等口號。
侯衛東接到報告后,來到寧玥辦公室。
寧玥聽完基本情況,心情煩躁不安,一股股火氣往上涌。她強壓住內心的火氣,問道:「衛東是什麼意見?」
侯衛東道:「先禮先後。由區、鎮兩級再次跟村發進行對話。如果談不妥當,我再去和村民對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若是繼續圍堵,只能考慮強制措施,在這種情況下不用霹靂手段,顯不出菩薩心腸。」
林安村的情況不斷洪到了防非辦,到了上午九點,大約四五十個林安村民包圍了煤炭療養院,與杜鎮和西城區的幹部們對峙起來。
上午九點半,億秄東來到西城區杜鎮政府。何敏文和杜鎮幹部都在小院等待。
成津縣出來以後,嶺西省和沙州市委採取了斷然措施,對全市幹部起到了極強的震懾作用,誰都不敢再對防非工作馬虎了事,連陽奉陰違都不敢。儘管西城區所有幹部都不希望,「非典」隔離觀察點設在西城區轄區,可是現在木民成舟,他們只得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把一觸即發的群體性事件處理好。
何敏文摸了摸腦門上的汗水,道:「侯市長,我們談了兩次,沒有效果,他們只有一個要求,隔離點涌設在煤炭療養院。」
侯衛東乾脆利索地道:「安排五個村民代表,我與他們談。談崩了,就由分安清場。」
侯衛東心裡很清楚,像何敏文這種基層工作經驗相當豐富的區委書記,為了達到目的,肯定使出了渾身解數,能夠答應的事情肯定能夠答應,能讓步的肯定也能讓步,如今他做不通林安村村民的思想工作,自已這個副市長基本沒戲。但是自己必須要與村發見一面,否則程序上就有缺失和遺憾。
侯敏文道:「那我就去安排,選五個代表,最好能通過對話解決問題。」
侯衛東沒有多說,認真翻閱前幾次與村民代表談話的記錄。
在現場,公安人員守住了隔離點,他們拉起警戒線,守住煤炭療養院三個進出口。在公安人員背後是緊閉的大門,裡面是穿著白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他們不時地消毒,使消毒水的味道飄蕩在空中,更加增強緊張情緒。
在村民沒有衝動大院時,警察和村民就互相看著,有的警察和村民還開始對話。
一位高個子警察長期參加值勤,對這種群體事情見慣不驚,戲說著固執地道:「裡面的人搬走,我們就離開。」
高個子警察道:「這不可能,這是市政府定的點。他們是關在院子里,醫生在裡面都不怕,你們怕個卵子。」「怕個卵子」是農村土話,通俗說就是「怕個啥。」老人並不是因為此語土俗而生氣,反而覺得眼前警察很有人情味,他的敵對情緒消減幾分,道:「醫生穿了防毒衣服,我們沒有防毒衣服。聽說那些病會從空中飛,如果飛到我們村裡面,如何了得。我們農村人也是人,為什麼不把人弄到城裡頭?」
「現在我們距離圍牆最近,如果病毒真是從圍牆飛出來,我們這些人全部都要中招。我們也是有兒有女的,同們也怕病毒。你們最好別圍在這裡,讓醫生安心治病。」高個子警察繼續做著思想工作,他順手遞了一支煙給老人。
兩人正聊著,旁邊一位肥胖的中年婦女靠了過來,罵道:「你們這些黑幫,鎮壓我們老百姓,摸摸你們的胸口,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高個子警察與老人原本已經沒有對立情緒了,被女人一罵,老人不好意思再和警察談天說地,微微退了一步,又仰著頭質問道:「現在政策這麼好,你們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幹部,把這些瘟病放在林安?」
杜鎮駐林安村的駐村幹部帶著任務來到了人群中,他是林安村本地人,平時與村民關係都不錯,此時人們見他過來,都帶著警惕的神情。
駐村幹部對林安村情況了如指掌,他找到這群人的主心骨,道:「你們這樣做要不得,有什麼想法可以向政府反映。」
主心骨是一個近廿十歲的矮小乾癟老頭,是駐村幹部的堂叔父,他說話時顯得很激動,胸紅筋脹,道:「我們反映了好多回,到鎮里來反映了情況,又到區里座談,政府給我們答覆沒有?全市這麼寬,為什麼把瘟病放到林安?今天不解決,我們絕不客氣。」
駐村幹部賠著笑,道:「還是選幾個代表同,到鎮裡面座談,今天市裡面侯市長來了,親自與大家見面。」
乾癟老頭很是倔強,梗著脖子道:「我不管哪一個當官的來了,要談可以,到醫院現場來。」
駐村幹部賠著笑,道:「這裡人多,你一言我一語,根本不曉得說的是啥子,二伯,你還是發個話,選幾個代表去。」
村社兩級幹部站在人群外面,平時他們說話還管點用處,此時沒有村民聽他們招呼,說話就如放屁一樣。作為村社幹部,生於斯長於斯,他們夾在鎮政府和老百姓中間,若是一個勁地幫著鎮政府說話,不僅要被村民罵,在換屆時,極有可能選不上。而且,在對待煤炭療養院被定為隔離觀察點這件事上,他們是和村民一條心的。可是,他們又是在勝利街黨委行政領導之下,和鎮政府對著干,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們就採取了默不作聲的態度,徹底把自己變成旁觀者。
杜鎮現任的書記和鎮長都是外面派下來的幹部,不熟悉林安村的人,或者說,他們根本不認識現場的村民。
書記杜軍安排了一位本地副鎮長去做工作,好說歹說,才有五個村民坐著鎮政府的小車來到了大院子。
在侯衛東要求下,會議由杜鎮書記杜軍主持。
等到五位村民坐下,杜軍首先作了一個自我介紹:「我是杜鎮黨委書記杜軍,幾位老鄉都認識我。今天沙州市副市長侯衛東和區委何書記帶著相關部門參會,說明市裡、區里高度重視你們反映的事。上兩次開座談會,你們提出些問題,先由相關部門回答你們提出的問題,然後你們有什麼情況再反映。我這裡做幾點要求,第一是一個人一個人輪流說話,相關部門同志說話時,你們不要打岔,你們說話時,相關部門也不打岔。最後再由領導講話。」
幾位村民都是六十來歲,他們黑著臉坐在領導們對面。
第一個講話的人是衛生局許慶蓉,她講話的重點是針對如何防範「非典」以及「非典」的特點,這些內容在防「非典」宣傳冊上都有,西城區為了加強宣傳,特地送了林安村1000份。
在許慶蓉講話時,幾位村民都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他們聽說了許多關於「非典」如何厲害的傳言,比如只要「非典」病人呼了氣,順風吹過來,一分里都要被傳染;「非典」病人小便流到河裡面,河裡的魚全部都要死完;土裡沾了「非典」,幾十年都要得瘟病。他們懷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拒絕接受衛生局許慶蓉的解釋。
等到許慶蓉發言以後,乾癟老頭道:「這位女同志是衛生局局長,你說瘟病只能活幾個小時,你騙鬼啊,硬是欺我們農村人不懂科學。瘟病這麼容易就死了,你們這麼緊張做什麼,為什麼還要專門悠隔離點?」
杜軍道:「老林,你等會兒再發言,先請包局長講。」
隨後由區公安局包局長宣傳《刑法》《治安管理處罰長劍》等法律法規。
同志由西城區副區長講了硬化機耕道以及林安村子女入學難的問題。
三人講完,就輪到村民女言。
第一個發言的就是在林安村很在威望的乾癟老頭,他頗有大將風度,咳嗽數聲,才不緊不慢地道:「我就問政府三條,第一條是衛生局那位女局長講的,我有個疑問,你說起『非典』沒得好凶,既然沒得好凶,那為什麼全國到處都在死人?沒得好凶,為什麼不把你們那個隔離點設在城裡頭?當真是城裡頭的人命比我們農村要金貴?他們的就是命,我們就不是命?我現在七十歲,黨的政策好,我還想多活幾年。」
在幹道老頭說話時,侯衛東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他以前是什麼的?」何敏文寫道:「林有德,多年的老支部支部書記。」
針鋒相對地回答了許慶蓉的話,林有德瞪著眼,伸出雙手,把目標對準了區局包局長,道:「包局長,當了官硬是不得了,有本事現在就把我銬起帶走。我不是支部書記了,但還是老黨員,黨員還怕坐牢?我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保衛林安村。」
包局長以前在杜鎮當過派出所所長,與林有德關係還不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說話。
林有德又道:「這麼多年,林安村每家每戶都集了錢,要硬化機耕道。要修通機耕道得修一座小橋。我們年年打報告,希望政府補貼錢。你們從來不理睬,現在覺睡醒了,想給我們修路了。林安村有骨氣,不是一條狗!」
一席話,挑起了火藥味,隨後幾位代表輪番發言,有的談到林安村入學難問題,還有徵地拆遷方面存在的不公平,還有村務公開方面的事,甚至幾年前開展的「二十年不變」的土地承包工作中出現的問題也被提了出來。
侯衛東看了看時間,看了杜軍一眼。杜軍明白其中的意思,他吹了吹話筒,道:「大家還有沒有新的問題,如果沒有新問題,請侯市長講話。」
做群眾工作很難,侯衛東深解其中之味,他根本沒有指望自己一席話能解開如此複雜的疙瘩,作為防非辦主任,他必須要講。
「我講四點,一是為什麼要設立『非典』隔離觀察點,設立以後糞便廢水、醫療廢物以及醫療垃圾如何處理……」
在預案中,對於隔離觀察點的糞便廢水、醫療廢物以及醫療垃圾都有專門交代,沙州市政府還專門下發了《關於加強非典醫療污水和醫療垃圾處理監管工作的意見》,侯衛東對這方面的知識了解得甚為詳細,一一道來,清清楚楚。
「二是設立『非典』隔離觀察點的法律依據……
「三是林安村歷來都是先進村,希望大家以大局為重,同心協力共抗『非典』……
「四是大家的出發點是為了維護全村的利益,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不能採取違法的行為……
等到侯衛東講完,村民們沉默了幾分鐘.在與侯衛東見面之前,村民們還抱著幻想,認為小官肯定不能主持正義,大官往往會主持公道,大官是被小官們蒙蔽了.副市長侯衛東算得上沙州的大官,可是說出來的話與鎮里的官員無異,這讓他們格外失望。
林有德感受到另外幾位同伴的目光,在內心深處產生深深地憤怒,這個憤怒有的是來自林安隔離,有的是來自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強烈的憤怒,讓他忘記了對大領導與生俱來的畏懼,他霍地站了起來,大聲道:「侯市長,你這麼大的領導,講話當放屁,我們林安村村民是是人?你還是不是為人民辦事的領導?是不是想把我們全村人都整死絕?「
主持會議的杜軍連忙將話岔開,問其他幾位村民:「你們幾位還有什麼不同意見?「
其他村民也談不出什麼新意,一位村民激動地揮著手道:「我們的要求很簡單,不能把得了瘟病的人送到煤炭療養院,明天不拉走,我們就要挖公路。」
另一位村民道:「自前一個星期以來,我們到鎮里和區里反映了十來次,你們總要給個解決辦法。每次來反映問題,都是這樣說,你們是在騙我們土農民,把我們當成叫花子?」
在一片爭吵聲中,主持會議的杜軍用眼光尋找何敏文。雖然侯衛東是副市長,但是在西城區這一畝三分地里,何敏文是真正的老大。何敏文與這些村民接觸過,他早就猜到了如此結果,他瞧了瞧侯衛東的臉色,向杜軍微微點頭示意。
杜軍馬上宣布:「座談會到此結束,請各位老鄉要理解政府,支持防非工作。」
侯衛東離開基層有幾年時間了,直接與群眾交談的時間也減少很多,他在沙州幹部中有威信,老百姓不在體制內,他就沒有多少威信。他再次清醒地認識到現實,凡是涉及利益和生命的事,靠一張嘴巴難以解決問題。
侯衛東被村民代表罵了,他仍然很平靜,道:「晚上,再派得國幹部到林安村,每一家每一戶都去做工作,爭取村民理解,減少工作阻力。」
何敏文道:「已經作了安排,區、鎮抽了一些幹部,此時已經進了村。」
侯衛東頭腦中回想著幾位村民代表的神情與觀點,道:「他們提出明天斷公路,我估計此事肯定會發生,你們要做好充分準備。我只有一個要求,不能讓林安村的事情攪亂整個沙州的防非大局。」
何敏文道:「區分局作了周密安排,方案報給了市局,目前便衣和著裝民警都帶有錄像設備,執勤人員和備勤人員都準備好了。」他很想再問:「能不能考慮在其他地方建了隔離點」,見到侯衛東一臉嚴肅,想問的話便收回肚子。
離開杜鎮的時候,侯衛東心情變得壓抑起來,明天要發生什麼事情,用屁股想都知道,這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事情。可是作為防非辦主任,防非大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要讓咱,他必須當這個惡人。
回到家裡,小佳見丈夫臉色不佳,道:「林安的事還沒有擺平?」
侯衛東搖了搖頭,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口熱茶,道:「你怎麼知道林安的事?」
小佳道:「我到政府開會,聽到好幾個人都在談這事情。」
「他們是什麼觀點?」
「同情村民,但是覺得市政府必須要趕緊下決心。」
侯衛東感覺有些累,靠在沙發上:「換位思考,若是我站在村民的角度,說不定也會激烈反對,畢竟讓『非典』觀察點留在村旁是一顆定時炸彈,反地是符合人性的。包括村一級組織都對村民有同情,甚至暗中支持,在這一次的群體事件之中,村『兩委』基本沒有發生作用。」
小佳安慰道:「你另有思想負擔,換了誰,面對這種情況都得作出選擇。」
侯衛東道:「原來我想,目標明確,手法可以講究,具體到此事就是既減少衝突。又要把事件辦好,少抓人或者不抓人。現在,不抓人肯定解決不了問題。」他在沙發上稍坐了一會兒,又到書房給寧玥打了電話,講了自己開座談會的情況。
寧玥很重視此事,馬上又和朱民生通了電話。
半個小時以後,市委辦打來電話,在市委小會議室召開緊急會議,參會人員有市委書記朱民生、代市長寧玥以及宣傳部長、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衛生局長、西城區委書記和區長。
侯衛東回家時,又是凌晨。下車之時,他朝林安方向看了一眼,暗道:「但願明天平平安安,村民們不再圍堵現場。」
凌晨六點,公安局長老粟打來電話,道:「侯市長,這麼早把你吵醒。」
侯衛東昨夜並沒有睡好,抹了抹眼角的眼屎,問:「是不是林安出事了?」
老傑笑道:「還是侯市長最敏銳,一語中的,五分鐘之前,來了幾十個村民,帶著鋤頭、鐵鍬。」
侯衛東道:「他們帶這些東西,果真是要斷路。」
老粟道:「他們已經在挖公路,挖了一個大口子,西城分局的人正在勸阻。」
事至此,侯衛東反而定下心,道:「西城區的幹部在不在?村民手裡有鐵鍬等工具,讓他們別太靠攏。」
「西城區普兵副市長在勝利街辦公室,不少幹部還在村裡做工作,沒有什麼效果。」
「早上上班時間,你到市政府辦公室彙報情況,再說下一步的事。」
老粟當了一輩子警察,見慣大場面,如此規模的衝突在他眼裡算不得什麼,道:「我這邊做好充分準備,就等領導下定決心。」
「一定要確保證據確鑿,法律依據要充足。」侯衛東又道:「在市政府下決心之前,你們繼續做思想工作。」
「侯市長放心,市局派了兩位經驗豐富的老同志在現場,和派出所的同志一起,一直在勸阻斷路的農民。」
到了八點半,在西城區區委何敏文辦公室里,侯衛東又接到電話,兩輛警車被推翻,數名警員被打傷。
在碰頭會上,侯衛東態度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見:「鑒於此事性質變化,我建議公安部門必須立刻制止違法行為,否則事情越來越不好收拾。」
寧玥便有了思想準備,道:「我同意侯市長的意見。」
朱民生冷臉冷麵地坐在會議室中間,他心裡著實猶豫,一直沒有下決心。時間一分鐘又一分鐘地過去,他終於作出了最後決定:「由衛東市長全權在現場指揮,果斷處置。」
領導發出指示以後,幾輛大客車裝著防暴隊員來到了現場,拉起警戒線,車載廣播以威嚴的聲音進行最後通告宣傳。部分村民見勢不對,退到警戒線以錢鳳林有德為首的三十來個老年村民和婦女安在警戒線以內。
事情發展出乎林有德等人的預料,數隊防暴警察快速進入現場,把現場控制以後,他們沒有與林有德等人糾纏,而是直接衝到警戒線以外的人群中,將帶頭推警車和挖路的八名村民帶上了大警車。
林有德原本是想用老人和婦女來阻礙警察,在警戒線以內的老人都是六十好幾到七十好幾。他懂政策,知道一般情況下,警察不好拘留這種老人,若是在派出所里這些老人出了事,警方是吃不了兜著走。所以,他採取了以老人打頭陣的策略。認為知警察根本沒有理睬他們這些老人,而是直接將外圍的年輕人帶走。
村民們人多,可是他們畢竟沒有組織和紀律,實質上是一盤散沙。被警察一衝就散,輕易地被各個擊破。
區、鎮的幹部進入隊伍里,開始勸說。
聽說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傳染病防治法》和《刑法》,這些被抓的人要被判刑,而不是最初預計的拘留幾天,被抓者的家屬開始慌亂,都聚在了要有德旁邊。
林有德慌了神,他強自鎮定,對身旁不遠處的防暴警察道:「我是林有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路是我帶人挖的,你們來抓我。」
數十名防暴警察穿著作訓服,面色嚴肅地站成幾排,不理睬林有德的喊叫。有幾位中年婦女衝出去推搡警察,皆被警察順手帶上了在客車。
現場很快處置完畢,雙方都沒有出現人員傷亡。
侯衛東一直守在西城區辦公室,接到老粟電話后,鬆了一口氣,對何敏文道:「剩下的事情交給你了,村民圍堵醫院,事出有因,基層黨政組織要做好工作,硬的一手要能硬起來,軟的一手也要軟下去。」
何敏文緊張之的一,突然鬆了下來,腦袋裡想著如何善後,。他聽到侯衛東這兩句話,沒來由想起了男人的軟硬問題,隨即又收入回胡思亂想,再次作檢討:「侯市長,我的工作沒有到位,給市裡添了麻煩。」
侯衛東道:「雖然抓了人,可是不要鬆懈,工作組要沉得下去。另外,能兌現的利益也得兌現,機耕道現在不適宜修,但是可以把圖紙拿出來,讓村民放心,顯示區政府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