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從此以後無人對劍
玉羅剎靜靜站在山下,他的手邊擺著一張精美的茶案。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將這樣一個茶案擺到了紫金山下,同樣沒有人知道他為何坐在這裡。
他身旁只有一個人,微微垂著眼,看不出神色。
玉羅剎抬頭看他一眼,他就瑟縮一下:「教主。」
玉羅剎早就習慣了這樣的表情,在他的面前,所有人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區別就是有的人學會了掩飾,而玉天寶連掩飾都做不到。
當時的自己,為什麼會拉來玉天寶作為擋箭牌呢?
玉羅剎懶得去回憶,只淡淡地飲下一杯酒。
「你可以回去了。」他道。
玉天寶一怔。
「是。」他到底還是沒有反駁,一步一步地往回挪。
想了想,他又轉過頭來:「教主何時回去?」
玉羅剎的目光微微一凝,然而他那一瞬凌厲的目光彷彿只是玉天寶的錯覺,玉羅剎道:「玉天寶。」
「在。」玉天寶立刻垂下眼帘。
玉羅剎便問道:「你問這些做什麼?」
玉天寶一怔,連忙道:「是屬下失言了。」
玉羅剎的目光有些耐人尋味,卻並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
此時的紫金山巔。
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相對而立,語氣淡淡:「此劍乃天下利器,劍鋒三尺七寸,凈重七斤十三兩。」
「好劍。」葉孤城贊道。
「的確是好劍。」西門吹雪眸光微凝,在葉孤城的劍鞘上停頓了那麼一瞬,又轉而看向葉孤城的神情。
「此劍乃海外寒劍精英,吹毛斷髮,劍鋒三尺三,凈重六斤四兩。」葉孤城道。
「好劍。」
葉孤城頷首:「本就是好劍。」
良久的沉默,風在兩人之間呼嘯而過,片刻未停。
「請。」葉孤城伸手示意。
西門吹雪沉默。
「月圓之夜,紫金之巔。」葉孤城淡淡笑了,他的笑容看起來十分平靜。
「這是你我的約定。」西門吹雪的眼底掠過一絲瞭然。
「是。」
是排除萬難也要履行的承諾,是你我不變的約定。
西門吹雪忽又問道:「你的心可靜了?」
葉孤城眸光微斂,良久方才道:「之前似是與莊主討論過一件事,學劍之人,究竟應當誠於劍,還是誠於人。」
同是月下,彼時的他們對酒當歌,今日的彼此卻握緊了手中的劍。
葉孤城笑道:「今時今日,我的答案依然未變。」
西門吹雪沉默。
葉孤城便補充了一句:「西門,我的劍不會亂。」
因為我只誠於劍,而不誠於人,所以即使心亂了,劍也不會亂。
陸小鳳沉默,花滿樓沉默。
四下彷彿無人。
他們悄無聲息地後退,再後退,直到徹徹底底將空間留給了兩人。
葉孤城看向西門吹雪,眼底微含笑意:「如果我戰敗,請收下我的劍,我的劍就是你的劍。」
西門吹雪似是一怔,然而他很快頷首:「倘若我戰敗,也請收下我的劍,我的劍便是你的劍。」
「從此劍不離身。」葉孤城依舊看著西門吹雪,男人神色微涼,他說著,語聲溫和。
而西門吹雪說著同樣的話,語氣卻是寒涼的:「劍不離身。」
就這樣吧,葉孤城在心底笑了笑。
就讓你承載著劍客的榮耀走下去,帶著我有生之年全部的榮光,繼續向前。
葉孤城坦然示意:「請罷。」
西門吹雪微微抱拳,目光亦是全然的篤定:「請。」
空氣彷彿凝住了。
葉孤城出劍,西門吹雪同樣拔劍!
這一刻,風聲凝固在兩人的劍光里,西門吹雪率先向前——
葉孤城的眼前卻不僅僅是西門吹雪。
一瞬間,他的腦海里掠過很多事,比如白雲城裡蹣跚學步的孩童,又比如和南王交涉時的劍拔弩張,再比如現在這一刻……
葉孤城抬劍,雙肩相錯卻是兵器錚然之聲。
他在心底苦笑,原來自己說得當真沒錯。
有些時候,出劍已經成為了一種本能,不需要心誠,不需要其他。
劍光如水,月色亦是如水。
光影交錯之間,竟是二十餘招罷了。
曲霂祁屏住呼吸看唐無影,小心地在唐無影手心裡畫了幾筆——
「葉城主會贏?」
旁人尚且不知,然而陸小鳳卻也看的明晰,他沉默,掌心儘是冷汗。
西門吹雪是他的朋友,然而現下他不得不承認,再過幾招,葉孤城的劍就會刺入西門吹雪的胸膛。
唐無影卻沒有開口,他只是定定地看向膠著的戰局,伸手在曲霂祁掌心寫道:「不。」
曲霂祁非常懵懂地眨了眨眼。
不?
他第一次發現其實心有靈犀有時候並不好用,比如現在。
曲霂祁十分茫然又懵懂地眨了眨眼。
戰局瞬息萬變——
葉孤城向後躍出幾步,默然停住。
西門吹雪眼底掠過一絲訝然。
對於一個對決中的劍客而言,節奏很重要。
而現在,處於優勢的葉孤城主動地停住了自己的節奏。
西門吹雪忽然發覺,他的掌心竟然覆了薄薄的一層汗,葉孤城沒有開口,所以西門吹雪也只是沉默地看過去。
直到葉孤城微微笑了笑:「西門,這就是那……天外飛仙。」
西門吹雪目光凝住。
葉孤城屏息,腳尖輕輕一點,向後滑出一步,這一步卻蘊含著太多的奧妙。
他由平地一躍而起,輕飄飄地落定在枝頭——
這一刻,天地之間的一切都變得空茫。
而葉孤城眼中只有一柄劍,只有一個人。
西門吹雪全身的脈絡瞬間繃緊!
下一秒,劍光破空而出!
這就是那天外飛仙。
這一劍,蘊含著葉孤城畢生所學,蘊含了所有的情感與篤定的決心!
這一劍,凝固了葉孤城絕代的風華。
而同樣,這一劍罷了——
天地歸一。
西門吹雪拼盡全力遞出一劍!
然而他知道,自己慢了,只消這片刻,已經足夠讓葉孤城的劍尖穿入自己的胸膛!
千鈞一髮之際,所有人的目光盡數膠著在兩人之間!
曲霂祁的指尖狠狠掐進唐無影的手裡,唐一葉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吳輝的手,而陸小鳳……他沉默著,和花滿樓一樣沉默著。
只是這樣的沉默已經足夠凝重。
山下,玉羅剎舉起酒杯的手微妙地頓住。
玉天寶破天荒地沒有開口。
風停了。
西門吹雪的劍穩穩地捅入了葉孤城的胸膛,劍尖沒入皮肉的聲音那麼輕,輕地彷彿鴻毛落地。
葉孤城低眉,手中的劍慢慢落地。
他就那樣看著劍尖穿過自己的胸膛,空氣在一瞬間停滯了。
其實一劍穿心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疼,只是破空一聲,然後痛覺都變得尤為遲緩。
「西門……」
葉孤城淡淡道,他的聲音已經愈發無力。
西門吹雪眸光卻是一凝,他拔劍,伸手穩穩地接住了葉孤城。
「你……」
西門吹雪的話音在嘴邊頓住,他有太多的話想要問,比如你為何在最後一刻偏離了你的劍,或者你為何……要對我手下留情?
西門吹雪吹的是血,不是雪。
可是在最後一刻,他在葉孤城眼底看到了釋然的笑意。
他的劍,這一次並不是為了殺人而出。
可是他還是殺了他。
不知為何,西門吹雪忽然覺得喉間很堵。
胸口彷彿凝著一口氣,讓他哽塞到憋悶。
「劍神。」唐一葉小心翼翼的聲音出現在一旁。
吳輝如臨大敵地跟在唐一葉身後,生怕暴怒的劍神一劍捅了唐一葉。
西門吹雪卻只是將葉孤城的衣襟拉了拉,抬眼看過去:「怎麼?」
他的聲線與往常一樣的冷靜,然而離得極近的唐一葉卻驀地發覺,西門吹雪的手在微微發抖。
他執劍的時候手永遠那麼穩,可是在這一刻,抱著葉孤城越來越冷的身體,看著他慢慢闔上的眼,西門吹雪的手忍不住有點發抖。
自己在擔心什麼?
西門吹雪忍不住捫心自問。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比如葉孤城的口是心非,那一壺滿滿的熱茶,還有他們喝掉的一壇壇酒。
女兒紅的味道很好。
「這顆葯,是我娘百里清沐藥王留下來的,這顆藥丸能夠起死回生……」唐一葉苦口婆心地勸。
「他沒有死。」西門吹雪眉心微擰,道。
這是眾人第一次看到西門吹雪這般模樣。
「可是他就要死了。」
眾人的目光轉過——
玉羅剎。
玉羅剎的身後,玉天寶誠惶誠恐地俯首哈腰,和大家打招呼。
玉羅剎看向西門吹雪,又看向他懷裡的葉孤城,神情不太好看:「不可否認,他就要死了。」
西門吹雪的手猛地使力。
「你的葯,要用什麼來換?」西門吹雪看向唐一葉。
唐一葉有些意外:「什麼?」
「什麼都無妨。」西門吹雪淡淡道。
這是來自於劍神的承諾,一諾宛如千金。
可是唐一葉只是搖搖頭:「快救人吧。」
「……多謝。」西門吹雪從他手中接過藥丸,呼吸不經意亂了一寸。
曲霂祁也跟著走過來,葉孤城的呼吸漸趨微弱。
他閉著眼,唇角依舊是微微上揚的。
即使是心懷死志,他依然是那般模樣,安靜而沉穩,風姿卓絕。
曲霂祁忍不住看向西門吹雪,西門吹雪的神情淡然自若,可是他的手指卻是微微繃緊,暴露了他難得的緊張情緒。
曾經他不相信,有那麼一刻,他的心會亂,會因為一個人而亂。
然而在最後的一瞬,他眼睜睜地看到葉孤城的劍尖偏開了那麼一寸,而自己的劍就那樣直直地……沒入了葉孤城的胸膛。
回憶就在這一刻排山倒海,將西門吹雪毫不留情地包裹其中。
「該吃藥了。」玉羅剎看了西門吹雪一眼,毫不客氣伸手,想要地從他手中拿過藥丸。
西門吹雪的手指猛地一攥:「勞煩了。」
他看著葉孤城,這個傳聞之中孤高自傲,卻不可否認的好城主。
此時此刻,他安靜地躺在他臂彎,彷彿只是入睡多時。
西門吹雪小心地將藥丸推入他唇間,又從水囊里餵了一口水。
他忽然想起彼時,葉孤城飲酒的時候,唇畔之間總會帶上三分笑,而現在葉孤城依然在微笑,卻讓他驀地心痛如絞。
這樣陌生的情緒讓西門吹雪幾乎招架不及,然而葉孤城……卻始終沒有任何動作。
唐無影忍不住看向曲霂祁:「怎樣?」
「那顆藥丸或許比我的補天之術要好得多,畢竟我的……需要時間。」曲霂祁有些為難。
他適才已經悄沒聲地取出蟲笛吹過涅槃重生曲,一遍又一遍,直至疲憊到近乎虛脫。可是現在看來除了堪堪維繫住心脈,其他的效果怕是寥寥。
「那麼藥丸呢?」唐無影又問。
曲霂祁眼底掠過一絲茫然,靠在唐無影身上小憩,邊低聲道:「老實說,我對這些並不是很在行,大抵還是要看造化了。」
唐無影伸手,輕輕摸了摸曲霂祁的發頂。
像是無聲的撫慰。
曲霂祁忽然發覺自己的眼眶有點酸澀,這一路走來,還好有唐無影在自己的身邊。
一切落幕,可惜結局卻並不盡如人意。
西門吹雪抱著葉孤城冰冷的身體起身,他依舊是那樣平靜的一張臉,神色淡然道:「今日勞煩各位,改日定當相報。」
眾人卻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因為這一刻,西門吹雪的神情那麼冷靜,冷靜地與往日無異。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西門吹雪內心的悲怮幾乎鋪天蓋地。
因為從此以後,世上再沒有一個人配和西門吹雪交手。
從此世上,再沒有任何一個人亦敵亦友堪稱知己,更加沒有任何一個人——
叫做葉孤城。
陸小鳳向前走了幾步,直到西門吹雪身旁:「我陪你走一段。」
西門吹雪如墨的眸子在陸小鳳身上定了幾秒,頷首:「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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