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寧波先生
頂替俞喜仁的寧波先生大目高鼻,很有福相,最喜歡將何安下一班小夥計叫過來訓斥一番。
由於每天有事沒事都要挨頓批評,夥計們尋思,似乎寧波先生是藉此解悶。奇怪的是,鄭佑全每每看到寧波先生訓斥夥計,總是流露出一種讚許的表情,也許是覺得寧波先生訓人正是他對藥店上心的表現。
比何安下還小的有兩個夥計,是鄭佑全的晚輩親戚,一個被鄭佑全喊作「鵝蛋」,一個被喊作「金生」。寧波先生口才極好,訓起人來連綿不斷,一次他訓鵝蛋時,鄭佑全剛好路過,聽了幾句,受其情緒感染不由得怒火衝天,將鵝蛋揪出去揍了一頓,打完之後,一聲喝問:「你太不像話了,說,寧波先生為什麼訓你?」
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先生怪我不長個。」聽完如此回答,鄭佑全只好溜溜達達走開了。
鵝蛋和金生是遠房親戚,鄭佑全十分推崇「從親制嚴」的古訓,認為越是親戚越要嚴格管束,如此方能服眾。鄭佑全平時對兩人好臉色都不給,一見面就是:「你倆要給夥計們做個表率。」
鵝蛋和金生平時便精神壓力頗大,寧波先生來了后,每天一訓的日子更加苦不堪言,以至萌生了學仙之念。
一個晚上,兩人抱著一個坐墊來到何安下面前,坐墊上綉著治牙痛符的圖案。自從寧波先生來了后,東庫房便鎖了起來,一見這個坐墊,彷彿俞喜仁牙痛的情景就在眼前。
鵝蛋和金生彼此望了一眼,向何安下作揖:「你要能讓我倆成仙,這坐墊就給你了。」
何安下以前受俞喜仁連累,一說神仙立刻招來眾人唏噓,現在終於有人對神仙感興趣,心中自是歡喜異常。三人商量一晚,覺得不如將學仙放置一旁,耽誤之急是找個法子將寧波先生懲治一下,先出口惡氣再說。
想懲治法子令三人十分頭痛,既要毫不留情又要不留痕迹,否則追究起來被趕出藥店,就不太美妙。三人都是在藥店中長大,知識範圍稍稍狹窄,想了一圈又回到藥材上,鵝蛋一拍腦門:「乾脆咱們把他毒死吧!」
何安下:「我有那麼多醫書,肯定裡面有法子的。」所有的醫書都對病因剖示詳細,治病的道理反過來可以害人,鵝蛋和金生點頭稱是。
學醫有「醫非博物,不能治疑難雜症」的名言,所以許多醫書中都有名為「博物」的一章,紀錄了種種古怪的病因。鵝蛋和金生受這些記載的啟發,設計了不少巧奪天工的方案,雖然沒有一個真去實施,但整日沉浸在報復的臆想中,心情轉好。
寧波先生見兩人變得雙目炯炯、精神飽滿,而且常對自己發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微笑,心中煞是厭惡。而鄭佑全見這兩個親戚忽然學習熱情很高,總到自己的書房中翻書,不由得倍感欣慰。
寧波先生是鄭佑全從一家大藥店中請來的,他整日衣料光鮮,眾夥計雖然恨他,也覺得有這樣個人坐在大堂很是臉上有光,相形之下愛趴在櫃檯上瞌睡的俞先生就讓藥店有點掉價。
在不罵人時,寧波先生的口才是寶貝,只要有人進門,必將大包小包方能出去。看著他迎客、送客的手段,對人購物心理的精準掌握,正在研究行醫套話的何安下不由得感慨:一行有一行的門道。
寧波先生主管經營,雖然向顧客介紹藥材時頭頭是道,其實半通不通,平時也不見他對藥理有什麼興趣。大堂中的葯櫃有兩百多個抽屜,藥店的規矩是不上標籤的,除了整日抓藥的夥計,旁人想找出味葯來頗為困難。
舊式的藥店上門板關店都很晚,為了急病的情況,不論夜多深,一有人敲門得立即開門,所以值班夥計要在大堂中睡覺。
一日輪到何安下在大堂睡覺,聽一串腳步聲從過道而來,那是皮鞋踏在磚地上的聲音,店裡只有寧波先生一人穿皮鞋,正是因為是皮鞋,夥計們能預先做出嚴肅認真的架勢,要是雙布鞋由遠而近,大家就很輕鬆了。
一聽到寧波先生的皮鞋聲,何安下立刻從床上翻起。寧波先生出現了,不料竟是滿臉笑容,十分虛心地討教了許多藥材的問題。
何安下心中起疑:「難道他看出了什麼,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說了一會,寧波先生話鋒一轉,讓何安下帶他去葯櫃開抽屜辨別藥材。他先是說了幾味尋常藥材名,緊接著說了兩味名貴的藥材,何安下開抽屜讓他看了,寧波先生眼神定定,像是將抽屜的位置記下了。兩味名貴藥材看過,寧波先生又閑聊了幾句便走了。
和顏悅色的寧波先生令何安下很不適應,第二天,何安下發現那兩味名貴藥材少了很多,當時不敢聲張,只是用筆小心記下來。
葯櫃中的藥材量,每天關店時從不清點,當用完后便去庫房中重新填滿,如果有人偷拿,很難追查。寧波先生讓何安下教他識別藥材的事,後來又有幾次,一問過後,兩天內肯定問什麼葯少什麼葯,何安下均一一記下。
轉眼到了夏天。
雖然天氣昏惡,但寧波先生仍然堅持每日一訓的習慣。也許是天氣的原因,他從講道理到發火之間的過程大大縮減,有時還抓起手邊的東西砸人,鄭佑全對於寧波先生亂砸東西的行為並不表態,有夥計告狀,就說:「他們大藥店都這樣。」
寧波先生最喜歡訓斥鵝蛋和金生。由於不知道每回扔過來的是什麼,兩人偷偷將桌子櫃檯上的玩藝統統收走,寧波先生近日發現自己一走進藥店,四處都是光光的平面。
一天何安下晚飯後不見了鵝蛋、金生,就遛出藥店,見兩人正在鄭佑全的船上,遠遠望去,和船夫聊得十分的開心。
何安下走到船邊,見金生手裡拿著一把小刀,眉宇間十分興奮。等何安下跳到船上,鵝蛋鄭重地說:「如果寧波先生再惹我們,就有辦法了。」何安下:「什麼辦法?」金生一揮小刀:「跟他拼了!」何安下一瞥,見船夫蹲在一邊無聲地發笑,心知是他出的主意。
船夫曾載著何安下、俞喜仁去龍頸山,他不喜歡和人往來,總是呆在船上。
何安下心想對鵝蛋、金生的復仇情緒不能鼓勵,便湊上去和船夫聊天,話題自然還是俞喜仁。俞先生帶著個漂亮女人不知到何處安度晚年了,這個事件先開始是笑柄,後來似乎人人對此羨慕不已。將這事作話題,往往再沉默的人也會絮叨不已。
據船夫講,其實他和俞先生最熟了,說的都是成人話題,至於那個神秘的漂亮女人,估計只有他一人見過。船夫將那女人的音容相貌描述一番,三個年輕人均覺得有一種無法想象的美麗,何安下問了一句:「你說的那些形容詞是你自己想的嗎?」
船夫:「俞先生跟我說的。」
何安下想:「自吹自擂是俞先生的一貫作風,倒也不見得有多漂亮。」想著再也見不到他,不由得一陣悵然。
船夫繼續說:「不知道吧,他都快將一部《紅樓夢》翻爛了。我雖然不識字,但看戲聽/b_o3f.htm"target=_blank>紅樓夢》是部修道的書!看懂了可以成仙。」
一聽成仙,三個年輕人均呼吸一緊,鵝蛋結結巴巴地問:「你這麼說,有什麼證據嗎?」船夫莊重地說:「有。」三人等著下文,不料船夫搖了搖頭:「這都是大人的事,說了你們也不懂。」捲起根煙,就此閉口。
三人一再央求,船夫嘆了口氣,對何安下說:「好吧,俞先生走得很有境界,該放下就放下,我聽說他的好多東西都留給你了。他這麼多年古怪的玩藝積累了不少,就分一兩件給我,主要是留個念想。」
何安下回藥店時俞喜仁已經走了,留東西的事倒是頭次聽說,目光急掃鵝蛋、金生。兩人解釋說,因為寧波先生堅持放在東庫房的東西都是藥店所有,沒給何安下,夥計們怕他生氣就沒跟他提起。前些日子鵝蛋、金生給的坐墊還是他倆偷出來的。
說著說著,金生又揮舞手中的小刀:「咱們跟他拼了。」何安下瞥了眼船夫,見他一臉喜悅,心想:「這不是好人。」忙將金生支開:「你去將那坐墊拿來。就藏在我床下。」
金生回來后,何安下將坐墊扔給船夫,船夫抱在懷裡,上下摸索,十分歡喜。鵝蛋不耐煩地道:「你還沒說《紅樓夢》呢?」
船夫將一堆姐姐妹妹費勁地講完,緩緩地說出一句,像是要畫龍點睛:「大觀園中這麼多姑娘,可為什麼就沒有一個懷孕的呢?」這個問題猶如晴空霹靂,將三個年輕人震在了當場。
許久,金生小聲說了句:「對呀!」船夫極為得意:「對吧,俞先生當年就是這麼問我的!」鵝蛋:「那你怎麼回答的?」船夫:「我當然沒答上來。不過俞先生說他知道。」
金生:「他怎麼說的?」船夫聲音鄭重:「他講這說明賈寶玉往女人堆里鑽是為了修鍊。」鵝蛋幾乎是急了:「怎麼煉呀?」
船夫:「他沒告訴我。」
俞先生娶小媳婦還是為了修鍊,這個結論有點意外。何安下見天色全黑,怕船夫再去鼓勵兩個夥伴的復仇心理,就一手拉一個離了小船。
回到藥店,何安下將金生的小刀奪去,原來這刀也是船夫送的,心中對此人頗為不喜,就問:「你們怎麼和他說話?」
沒料到船夫和鵝蛋、金生一樣,都是店主鄭佑全的遠親。何安下講了半天「拼了」的壞處,兩個夥伴從亢奮狀態又轉為絕望,道:「難道咱們就沒辦法了嗎?」
何安下尋思反正他們也不敢真的去做,也許口頭上泄泄怨氣也好,於是左眉高高挑起:「還是得拼!」鵝蛋、金生立刻雙眼放光。
何安下說:「他再鬧,咱們將刀子卷在鋪蓋里,背上就走,他肯定攔著,拉扯之間,偷偷掏出刀子,噗噗就是兩下……」三人又設計出許多巧妙的方案,談至深夜,方心滿意足地睡去。
刀扎寧波先生的臆想越來越周密龐大,作為創造者抑制不住地想告訴別人知道,他們選擇了船夫,每當船夫聽完總是點頭:「可行!」
船夫見三人從來是光說不幹,想看熱鬧的心理漸漸淡薄,慢慢和三人做了朋友。船夫比三人大不少,知道男女之事,有時對他們講講,三人傻聽著,私下裡合計,都覺得過於複雜。
一個正午,何安下一人看店,將打瞌睡時,走入一個束髮髻的人。他長須狹面,雙眸炯秀,何安下立刻認出是龍頸山給俞喜仁西瓜的道士。
舊時的藥店代賣善書,善書是佛道經典、警世文章。許多醫書後面均有「因果病」章節,就是講怪病是過去行惡所致,只有多做善事,方能病癒。做善事的方法,或建橋修路,或放生,還有一樣就是印刷善書。
道士叫震和子,龍頸山上有道士寫了書,由他找錢印刷。他不知俞喜仁已離去,一下山便尋到護生堂。
鄭佑全當時並不在店中,何安下去找寧波先生,見他躺在俞喜仁從前的床上看報紙,陪著小心把道人的事講出。
寧波先生說等鄭佑全回來再說,何安下問道:「就讓道士乾等著?」想讓寧波先生好歹出去見上一面。不料寧波先生一揚手中報紙,冷臉道:「要不先讓他看看報紙?」眼見他就要發火,何安下趕快退出。
回到大堂,叫來金生來頂替,自己陪震和子去後院蔭涼處坐等。兩人談起俞喜仁,均感慨萬分。何安下想起船夫所說,好奇地問:「你說俞先生是賈寶玉嗎?」震和子大驚:「何出此言?」
何安下將俞喜仁看《紅樓夢》的事說出,震和子仰望天際,悵然道:「原來是修鍊去了。」見他神情,似乎知道其中奧妙,急忙追問。
原來學道有三大途徑,練金石藥物為地元丹法,獨身清靜為天元丹法,而以男女房事修鍊是人元丹法——不過此法歷來隱秘,從不曾公開說出。
震和子:「曹雪芹是懂人元丹法的,可惜他家落敗了,條件不足,否則早早修鍊去了,也幸好他窮了,才有《紅樓夢》——這是我們道觀主持講的。」
此次下山印刷的書便是主持的著作,震和子掏出身上帶的草印本,見書名是《夜讀瑣記》,署名是「前元戲子」,估計是主持的筆名。此書將內含道家功法的小說搜羅在一起,逐一點評。何安下隨手一翻,見到一段文字:
《西遊》是明顯的道書,每一章的標題和詩句都是功法,但《西遊》講的是男性煉丹的方法,女子看《西遊》無益。不明顯的道書是《紅樓》,精華不在標題詩文,而在閑言碎語間。大觀園中那麼多姑娘,卻無一人懷孕,不是賈寶玉懂人元丹法,而是曹雪芹懂此道,下筆自然如此。雖然曹雪芹是懂人元丹法的人,但他寫《紅樓》並不是像《西遊》那樣以秘授丹訣為目的,在書中的道學是自然的流露,所以看《紅樓》要從零碎中會意,不可強求……
與震和子相談甚歡,不覺過了中午。藥店夥計紛紛出屋幹活,鵝蛋、金生見到院中坐著位道士,長袍高髻十分氣派,兩人仰慕神仙,不願他多等,便跑去鄭佑全家通報。
兩人回來時,面有愧色。原來鄭佑全不理此事,待在家中不願相見。震和子搖頭笑笑:「看來少了俞先生,就萬事不行了。」起身告辭。何安下三人一直送出好遠,分手時震和子說了要他們到龍頸山玩。
三人回藥店后,見寧波先生坐在大堂中拿著把小刀削一隻鴨梨,三人心頭一緊,立刻四下找活,作出一副賣力模樣。幹了幾下后,見寧波先生只在專心削梨,均鬆了口氣。
寧波先生削完梨,很享受地咬了一口,忽然兩眼翻白,嘟囔一句:「對了,你們剛才幹嘛去了?」三人見已不可避免,低頭站過去,準備挨訓。
可能吃著東西,心情尚好,寧波先生開始只是講了些藥店規矩,三人不斷點頭稱是。後來又說,醫者是濟世的,道士是離世的,所以道不同不相謀,三人表示折服。
寧波先生談起了藥店中的大事小事,和自己處理問題的麻利手段,得意洋洋間忽冒出一句:「好像東庫房裡少了個坐墊。」
一說到坐墊,寧波先生勃然大怒,污言穢語傾巢而出,罵了半晌,見三人表情有異,就問了一句:「是你們偷的吧?」
金生自從有了把刀子后,性格強硬不少,當時就頂嘴:「沒錯!」寧波先生怒吼:「來人,抓賊呀!」後院的活計們聽見了,紛紛跑到大堂。
寧波先生用削梨小刀一指金生:「他偷東西。」金生叫道:「那是俞先生留給何安下的,賴著不給人家,你才是賊呢!」
寧波先生臉色一黑,抓起桌上的梨核扔了過去,金生靈巧地躲開。寧波先生嘶叫:「你還敢躲!」手裡的小刀飛了出去。
只聽「嘭」的一聲,刀子扎在葯柜上晃動不已,大廳里所有人都出了身冷汗。
半晌,金生回過神來,大叫:「拼了!」
三人對視一眼,心道:「這時刻終於來了。」抓起條凳、掃把向寧波先生掄去。眾活計一擁而上,將三人架住,寧波先生喘著氣躲到一旁。
何安下被眾活計架著,遠遠沖寧波先生嚷道:「先生,你知道你是賊嗎?」索性將他偷藥材的事講出,哪天偷了何種藥材,分量是多少,一件件說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不信,眾夥計漸漸將三人放開。
寧波先生張嘴立在當場,所有的人都獃獃地看著何安下離開大堂。
何安下回到睡房,一個信念已然堅定。鵝蛋和金生跟了進來,見何安下正在打行李,金生就將小刀插進行李卷中,興奮地說:「正好噗噗兩刀。」
何安下沉吟了一下,說:「就別殺人了!」何安下想事情已經鬧大,等鄭佑全回來處置,實在沒有意思,不如上龍頸山,真正地去當神仙,立即得到鵝蛋、金生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