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第八節林希文扭頭，從後車窗望去，耿良辰摔倒在土塵中。

他是一戶窮人家的長子，生於天津，十五歲被父親趕出門，要他自尋活路。這個家，再沒回過。後來聽說，父母帶著幾個弟妹去了更容易生存的鄉下。他是他家留在天津唯一的人。

鄒館長：「武術只在武館里有用，在街上沒用，人堆人地一壓，多高功夫也使不出。」腔調空洞，遊離出一絲沮喪。

林希文手指天津方向：「天津人討厭，是光嘴硬。你要讓我瞧得起你，就往天津跑五十步。」

插入腹部的匕首，柄長六寸，刃僅四寸，刺不破肝膽。這樣的匕首，本不為殺人，為將人制住。匕首不能拔，否則腸子會流出，傷口捂上了手絹，血已凝結。

耿良辰老實坐著，沿途唯一說過的話是「開穩點」。林希文回答：「路面不好。」天津西方，是廊坊。廊坊有火車站，可北上南下。

街面上，八九個腳行兄弟推著五米長的木架車，車上綁著三層貨箱，是正興德茶莊拒收的「疲貨」，要連夜退給茶廠。

林希文：「治好傷，到廊坊坐火車，南下北上，永不要回天津——這是武行對你的懲戒。」

他在距北海樓七十米遠的街口，扒著牆邊望著她。他知道自己臉色灰黑、五官走形，這樣子不配死在她面前——男人何必死在女人面前？

三樓茶館，安閑依舊。

天津是海運大港，以走私槍支、藥品聞名，山東督軍插手天津，是看上這塊利益。捐助武館，不過九牛一毛，既有政績又得口碑，何樂不為？

福特轎車出津向西。林希文摘掉軍官帽，親自開車。後座，娃娃臉和另一個喬裝的軍人夾著耿良辰而坐。

鄒館長：「以前，是直隸督軍。我們這一代習武人，都是客廳里擺的瓷器，一碰即碎，不能實用，只是主人家地位的象徵。」

不嚇唬她了。

林希文：「我在山東殺人二百，土匪、刁民。」

娃娃臉：「頭兒，要不要停車？」

在副座手下眼中，林希文睡著了。

娃娃臉綻出揶揄的笑，暗贊林希文有政治天賦。耿良辰望向天津，一片鉛灰塵霧，似一無所有。

鄒館長：「別怨我，懲戒他的不是武行人，是軍人。」

林希文感到無聊，開門坐到車裡。兩個手下忙鬆開耿良辰，跑上車。

推出百米，他自車側滑倒，如張紙飄落在地。

她中午沒睡覺，給耿良辰做了飯，回北海樓時聽他被捉走，心存萬一的可能，想他解決糾紛后即會回來。

耿良辰：「我哪兒都不去。」

——這是他所能想到的「生於天津，死於天津」的最好結局，但真見到她，卻覺得這個想法多麼不適合自己。

耿良辰：「小意思。」

林希文：「教堂里有醫科，去求醫吧。走快了，匕首會划爛腸子。你打傷我五個人，逼你慢走一段路，算我對你的懲戒。」

耿良辰：「我在天津活了二十六年，一受嚇唬，就不要朋友、不要家了，我還算個人么？到別的地方，我能有臉活么？」

洋人報紙說中國飯館、茶館吵鬧不堪，無國民素質——這是異化寫法，不符事實。各國的底層飯館都喧囂如集市，因為本就是集市性質。中國高檔場合以無聲為雅，飯館、茶館清靜如夜。

走得越遠越好，直走到賣炸糕的耳朵眼衚衕。能走這麼遠，很容易產生「難道活下來了」的幻覺。耿良辰捂嘴，松的牙似乎長牢了。

憑窗下望，見不到匕首細節。

陳識：「他是天津人，天津人都戀家。」

耿良辰狠看她一眼，轉身離去。她是這輩子記下的人，下輩子碰上，要認出她。

林希文：「這麼跑，活不成了。」耿良辰未爬起來，漸去漸遠，近乎車窗上的一個污點。身子轉回，林希文嘀咕聲「蠢貨」，卻感到有些難過——或許，他是個高貴的人。

生命如此無聊，令每個人都變得下賤。林希文也二十六歲，還未見過一個高貴的人。督軍不是，師父也不是，他倆是強者和聰明人。

福特轎車開走，腳行和混混隨著圍觀群眾散去。書攤和茶湯攤無人管，也無人去動，天津畢竟是文明之地。

街燈亮起，茶湯女還未收攤。

後視鏡中，一個渺小人影正奮力追來。

有個腳行兄弟認識他：「小耿，你不是我們的人了。」耿良辰：「我今晚離開天津，就讓我推一會兒吧。」

那位軍官是林希文，搶了本該武行人做的事，在街頭親自動手，是一種表態——表明天津武行的靠山以後是山東督軍。

有過幾次倒地昏厥，但二十里路畢竟不長。耿良辰走回了天津，腰包一條破氈布，掩著匕首。每日有七百多噸蔬菜進津，氈布是沿途運菜車上抽下來的，蓋菜筐的。

沙屏騰起，轎車掉頭駛向天津。娃娃臉開車，另一手下坐副座，林希文獨在後座。車內殘留著血腥味，讓林希文很不舒服，他從不吸煙，命副座手下點根煙，破破氣味。

頭枕靠背，只想睡去。娃娃臉卻叫起來：「頭兒，看那是什麼！」

習武人在清朝是走鏢護院的窮苦底層，武館是民國才有的新事物。「我師父一代人，絕想不到我這一代人會如此富裕。我們有錢了，回不了頭啦。」鄒館長舉杯飲茶。

「軍人的底牌是搶錢、搶地盤，不辦實政，只搞運動。以運動迷惑百姓，所謂振奮民心。張作霖搞拜祭孔子運動、吳佩孚搞恢復古禮運動，得了鄉紳支持，也遭了學生罵。所有運動里，提倡武術最保險，無牽無掛，四處賣好。」

正興德鑒定茶葉分「奇、鮮、厚、疲」四個等級，疲貨是不堪入口的下品。「我是疲貨了。」耿良辰自嘲一笑，趕上去，在車側擠出個位置。

走回天津的動力，是想一直走到茶湯女跟前，要一碗茶湯，喝完說：「拆樁是詠春拳秘密，幫個忙，去我家把它劈了吧。」語音未落，倒地身亡。

鄒館長：「民國初建時，軍人聲譽好，民眾早已不相信士紳、官僚，希望軍人能改變世道。二十年來，我看著軍隊一步步敗壞，看著習武人淪為玩物而不自知。」

未至廊坊，車停下，離津二十里。耿良辰被架下車，三百米外有座青磚教堂，隱約可見牆體上的雙獅子浮雕，不知是哪國標誌。

陳識也飲。入口，才知茶涼了很久，但兩人都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