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不答應
人民不答應我這一代人的大學教育嚴重貶值,甚至是負值,已成型的審美趣味成為生存的障礙。音樂美術文學等藝術門類,對於受眾,是有要求的,即是有審美素養的人,回想第一次入音樂廳第一次入畫廳,必有忐忑。
加上我們百年來的習慣動作,不是確立民族優質,而是詆毀民族優質,五四以來的名人,都在做民族批判。幾位導演有建立民族優質的自覺,但上上下下都沒有這個需求,沒有大方向的共識和熱情,也就無力了,整體迷失。
敘事藝術是個什麼東西呢?是文化的最低台階,二戰結束后,巴贊感慨,壞了,才幾年時間,法國青年沒文化了,趕緊辦電影沙龍,視為恢復法國文化的一步棋。
「人民不答應」的話語權,落在了商家手裡,資方和製片方往往具備「比你更懂電影」的姿態,是現今影視圈的常態。好萊塢的電影體系,導演多是執行導演,劇本定型權、剪接權和選角權在製片人手裡——創作者受壓制,是有雄厚理論依據的,他們喜歡這樣。
老師們騎自行車的時代過去后,對現今的敘事藝術,也越來越不能理解。例如,學藝期受的教育,是「口是心非」方為語言,現今以此原則寫就的得意之筆,常遭病垢,要求作出「再直白些」的修改。
大眾的定義變了,敘事的定義也變了。八十年大陸的電影觀念,完成了法國紀實美學和蘇聯詩電影的融合,從學理上講,兩者是融不到一塊去的,而是二者激活了國人原有的審美,借二者說事,在劇作法和影像上皆有創舉,格調之高,原本有日本戰後電影黃金期的跡象,建立起民族電影語彙、出現眾多個人成就者。
但我們整體上還不是好萊塢,美國也非世界唯一標準。清末以來,對國外理論斷章取義,是人們為自己謀權謀利的主要手段,比如晚清重臣張之洞就認為,春秋時代的百家爭鳴,不是思想自由,而是諸子是故作偏激,他們博名謀利,在錯亂學問。
導演和劇作的本質,是形式感的藝術,但我們總是以外行的眼光學好萊塢,以明星多寡、老套橋段的成功率,來詆毀形式感更新。電影是世俗藝術,世俗不等於庸俗,世俗是要自我演進和自我沉澱的,把握住這個脈,才能體現製片人和導演的專業性。
我們跟世俗總有一層隔閡,總做內心最不需要的東西,然後稱之為商業片。那麼,資方製片方「再直白些」的要求,就可以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現今的電影不是電影。
活,而無方式要求,即為賴活。
直講了,便少得可憐了。但,人民答應了。
敘事藝術的本質是研討一個「以何種品相活下去」的問題,重要的是品相,在一個「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地域,敘事藝術是不存在的,只能寫寫抒情散文。俞平伯認為是二流小說,引起諸方震怒,不知老先生指的是什麼。
提出反抗,會遭到「看不懂」的回擊——這個概念,很像六十年代的「人民」一詞。「看不懂」和「人民不答應」,這一對話語,可以摧毀一切。在我閱讀的範圍里,還沒有看到一個聰明人能想出應對的話。
或許,現今的電影不需要專業?
他高抬電影,是在法國沒文化的大前提下。我們不用把電影抬得那麼高,但也得明白最低的台階也是個台階。敘事藝術里最大的商業元素,是心靈需求,對思想性的追求、對審美形式感的追求——好萊塢的明星理念屬於形式感的一部分,大牌明星都以時代新人、新審美代言人的姿態出現,不單是長得漂亮。
大學上的第一堂劇作課,是謝飛老師推著他的二八大車,帶全班同學去菜市場觀察生活。
電影是群體合作的藝術,歷史證明,交流的成本過高后,便是一場哄鬧。
十年來,古裝大片的答案都是「賴活者稱霸世界」,今年的《銅雀台》作出有力總結,連曹操都不耐煩地死了,存活的都是小人。十年,我們沒能想出一條活路。
而一個劇本,常人能看懂的信息,就是台詞了,外行的劇本審定者,便會要求從台詞上看出一切,否則就是表達不清,劇本沒水平。要一個局部性的東西,承擔起整體,是沒法完成的任務。
但劇本審定者有製片方賦予的權力,劇作家為早點拿到片酬,只好曲以委蛇,寫下直指人心的台詞。一旦以這種台詞作為影片拍攝的前提,導演工作會陷入巨大麻煩,每一個合理的修動,都會變成不尊重製片,最終屈服的總是導演。
西方文學批評習慣,愛說大作家有宗教背景。但丁是天主教,莎士比亞是中古巫術傳統,彌爾頓是基督教,博爾赫斯是天主教異端諾斯底教派,喬伊斯是摩尼教,卡夫卡是新猶太教神秘主義——
可悲的,我們的師輩把小說電影設定到繪畫音樂的高度。現今,市場的多數操縱者們將讀者觀眾設定為無知無識的人。商業霸權體現在以最低標準辦事,最低標準下,無理可講。
可惜滾滾而來的商業,如此低端,辜負了純真善良的師輩們的厚望。
而八十年代至今的電影實踐,則是以抹殺民族優質為前提的,一直在學港片、美國片里的商業元素,我們如此熱衷於元素,出現了《電影元素》、《戲劇元素》等流行書,只顧偷招,總愛找現成便宜,放棄了思索和傳統。
日本電影黃金期,基於社會要重建民族自信的心理,尋找民族優質,成為最大的商業元素。日本也有此傳統,1904年日俄戰爭前夕,忙忙叨叨地偽造了武士道,一路增強,而之前,武士是低級官僚,大眾崇拜的是中國人和自稱有劉邦血統的日本貴族。
好的標準,是「這下看懂了」。其實劇本審定者,往往沒有看劇本的能力,劇本是不完善的文字形式,專供內行人看的,因為內行人有共識,有補充想象的專業能力。畢竟電影的最終形態是視聽,不是文字。
小學受到的義務教育,大眾都是聰慧、有道德、有思想者,所以推翻統治階級是合理的。而今的讀者觀眾定位,則將大眾定位為愚蠢、粗俗、無要求的一群人,沒理由推翻任何東西。
人人謀私利的時代,是沒有學問的。而一個沒有學問的時代,不可能有文藝,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商業,只會貪污,算什麼商業?
八十年代有一場非常奇怪的文藝論戰,文藝片和商業片之爭。兩個概念,本沒什麼好爭的,也是借二者來說事,從文字記錄上看,師輩們之所以熱烈歡迎商業片時代到來,是企圖借市場勢力,為創作爭取更大空間,想在「商業原則」下藏身,以「觀眾不答應」為自己撐腰。
是明星秀、清涼秀、堂會?
才子無傑作,是文藝之哀。有才華者的探索之路,往往被生硬打斷。經濟的摧毀性,大於政治。
明明一個會造成商業後果不良的東西,被說成了商業保障,導演為拯救影片的修改,變成了商業冒險——導演沒法負這個責任。
在一個「再直白些」的年代,藝術觀念發生著巨變,如能變出新東西也好,但百年歷史里的巨變,往往只是變沒了。
需要解釋一下「口是心非,方為台詞」,這是從生活經驗里提煉出的藝術原則。生活里,人人皆口是心非,即便用意是真實的,用詞也經過了偽飾,因為人跟人交往是有分寸感的,畢竟不是自己跟自己說話。
台詞,即是打折。通過被扣掉的部分,我們得到了更多的信息,得以測知人物關係、處境、內心強度,情節演進上,也有了多重層次。
那是在他們作品中被減省的。用佛洛伊德理論寫小說和拍電影,是六七十年代的流行風氣,是直講的,如希區柯克的《精神病患者》。博爾赫斯說:「在弗洛伊德那裡,世上的一切都簡化成少得可憐的幾個童年陰影。」
讀小說看電影畢竟不是看犯人供詞,半猜半蒙,才是敘事——而這種傳統,在現今是不成立的,現今的電影「美學」要求,內心、用意、用詞三者高度統一,台詞只反映單一的信息,人物跟人之間都呈現撕破臉之後的吵架辭彙——直指人心,方為好台詞。
2013.5.11
日本沒有武士傳統,從他們的武聖——宮本武藏聊聊無幾的歷史記錄,便可看出,那是一個被歷史忽略不計的人,小人物。偽造武士道,只為給傳統文化找一個向大眾傳播的載體。總之,他們成功了,確立了民族優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