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陳識應答的是「此徒乖張，我管不了」。兩管事放下茶杯，杯底都在茶盤沿上蹭了一下——這是要生事端的表示。

日子經不起拖，陳識被叫去了中州武館，還有三位別家的館長在。

陳識知道，事態按預計的又前進一步，天津武行不會容許第九家武館被踢——鄭山傲即將出山比武。

學拳，為看她。耿良辰心思，陳識知道，自信他練下去便會改變，拳中有尊卑。果然，他不再敢看她，因為對陳識敬意日深。

經林希文力捧，山東督軍大感興趣，讓拍成電影帶回山東。如得督軍賞識，它可能成為軍隊的操練項目。

摸上她胯骨，如撫刀背。

最終沒走到北海樓，轉去河邊買了螃蟹。

掰裂螃蟹腿的聲音刺耳，陳識三十隻螃蟹的腿都勻給了她。

這是為敵的表示。不會有比武了，他們將不擇手段，將耿良辰除掉。

林希文這次來津，帶了台攝影機，要拍鄭山傲的「少林破壁」。天下功夫出少林，少林寺有群僧習武的大型壁畫，其中對練的人形有四十多組，參透其用法，稱為「破壁」。

此夜，很想要她，但抑制住自己。她酒足飯飽，睡得四肢開張，如浮在淺水上的一大團落葉。

各館長看著他，只要他拿了茶杯，便是默認這事，今日會面便可結束。

為了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那雙眼睛。

鄭山傲六十三歲，所有年輕人的惡習——熬夜、抽煙、賭博——他都有，他的體能強於青年。但他是個老人了，老人都有恐慌，難以恰到好處，往往過分。耿良辰會殘廢。

已表明自己是個管不住徒弟的師父，按理，比武帖子該直接交給耿良辰——那就是要口頭通知他，懲戒者人選是鄭山傲。

後幾日，陳識再來，後門用人均說鄭山傲未歸家。

下午，陳識從後門入鄭宅，鄭山傲剛穿好衣服，準備出門。他穿著淺灰色衣褲，說這一身原本雪白，一等寧波綢緞。

剩下的是中央一杯。

鄭山傲並不懂少林拳理法，只是取姿勢相近的八卦掌散招去套圖形，都套上了。這是兩月前，他在武館跟學員聊天高興了，隨手玩出來的。不料學員們如獲至寶，整理后登報，獲評「破千古之謎，惠當代百姓」。

陳識背上一層如霜的冷汗：「天津六十多家武館，只你們幾個說了算？鄭山傲鄭老先生什麼態度？」

鄭山傲的雪白綢衣，是當年「九龍降羊城」的拳術表演服，剪裁精當，動起來尤顯身形瀟洒。鄭山傲十分喜歡，才穿過兩次。但電影膠片忌諱白色，會讓畫面不成調。只好用香灰洗成灰衣，看似一般棉布。

鄭山傲在北安里俱樂部的消費，是徒弟林希文買單。林希文出師后參軍，現是山東督軍的副官，督軍在天津造了洋樓，他一月一次來津監工。

等他死後，再要她吧。

晚飯，陳識吃了三十隻，她吃了五十隻。

習武人談判，放杯子的一下，是最終表態。中州、夏虞兩家武館的管事造訪陳識，問責耿良辰踢館事件。兩家武館是天津武館的翹楚，館長之下管事最大。

陳識知道，這是以茶表態。如果剩給自己的茶，是最邊上的一杯，大家還是朋友。

陳識坐定，這是個圓桌。沒有遞上帖子，擺上一個茶盤，五杯沏好的茶。圍坐的館長們依次拿杯。

從未去過耿良辰住所，也沒讓他請過一頓飯。不願意受他一點情，因為他是個棋盤上的棄子。送走兩管事，以遛狗為由，陳識出門，向北海樓行去，那裡有耿良辰的書攤。

美國福特轎車。因國民政府大量配用，幾乎是中國的官車。

陳識如此許諾，猛想起自己拜師時發下的守秘誓言，如遭雷擊。天亮時分，趴上她身體，她本能地呻吟一聲。

某館長：「擺茶，是為不說話。拿了吧。」

看他興緻正高，求他對耿良辰手下留情的話，陳識就沒說出口，反正日子還多，只說今天來教刀。「改日，改日。」鄭山傲走了，正門有接他的車。

鄭山傲笑道：「有點心疼！」

拎著八十隻螃蟹回家，滴了一路水，解脫了負罪感：「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習武人活的就是『強弱生死』，既然習了武，便要認命。我如此，他憑什麼不如此？」

鄭山傲是武痴，也是老江湖。名譽之戰，必下狠手。耿良辰會身死。

陳識伸手，指尖未碰到茶杯，各館長已起身離座。

耿良辰最初學拳，是因為她。最初的一天，他拎著八十隻螃蟹歸來，她坐在門檻上嗑瓜子，耿良辰看著她，正如他在起士林看她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