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第五節要接的人，住懼樂部地下室。賭場技師和廚師酬勞高，在外有家，那是侍者和舞女的住處。

鄒館長：「不要？」

習武人成名，多是打別的門派。如果自己師父有名，也可以打師父，稱作「謝師禮」。無人覺得不妥，被打的師父覺得徒弟超過自己，是祖師技藝不衰，會請客慶祝。

她跟著鄭山傲坐上汽車，中國婦女般儀態端淑。陳識有些傷感開了句玩笑：「高明！既然阻止不了洋人破解我們的武術，就把洋人娶了。」

車駛入租界。鄭山傲開言：「天津沒我這號人物了。」

二十年來，拳師成社會名人，輸不起了。「謝師禮」被嚴厲禁止，甚至青年人只能與同輩人比武，向前輩挑戰，被視為大逆不道。

白俄女會說幾句辛文禮貌語，目光炯炯直視陳識，瞳孔湖藍色，漂亮得如教堂正午時分的彩繪玻璃，不知有沒有昕懂。

北安里俱樂部門口有露天咖啡座，此時未至中午，坐著三五個白俄中年男人。他們彼此不說話，擠坐在兩張小桌旁，面前各擺一杯紅茶。

是個白俄女子，裹著老婦人的黑頭巾。陳識一眼看出，她是跳喬治亞長裙舞的姑娘，膝蓋內側肌肉如魚的游姿。

傳說西南邊陲有一種叫「狗鷹」的鷹種，小鷹長大后先咬死老鷹。以前武行里，儘是狗鷹。

鄭山傲：「這杯茶，一天都不會喝，喝了，就會被侍者趕走。如果你給他兩塊銀元，他會塞給你個事先寫好的字條，是他家住址，可以去睡他老婆、女兒。」

肘下，林希文的手拐上來，偏離了「寓女推窗」。拍攝前練習僅兩日，他還不熟，沒事，鄭山傲自信自己能調過來，絕不會讓督軍看出瑕疵……

「江湖事，事過不問因由。鄭大哥，您是老江湖，不問了吧。」

膠片上的影像，剪去開始時的套招，誰看都會覺得是一場真實比武。他留給後世的，是挨打的醜態。

陳識一愣，隨即一笑。與其矚望於主義、憲法、佛道，不如矚望於小孩和婦女。

俄國舊貴族在天津落魄至此。鄭山傲也是舊貴族，清朝頂級武將後裔。曾祖父死於舟山群島，一場與英國海軍的戰役，獲「銳勇巴圖魯」賜號。巴圖魯，是滿語的「勇士」。

半尺，如萬仞，竟跳不下。

林希文心在仕途，習武不勤。對這個徒弟，鄭山傲從未看重過。「少林破壁」是兩人對練，林希文主動當配手，換上的灰衣亦剪裁精當，動起來尤顯身形瀟洒。

陳識：「鄭大哥，提防白俄女，你倆差著年齡，小心她騙走你養老錢。」盯著白俄女眼睛說的，有警告意味。這是他為鄭山傲唯一能做的事了，之後，或許便此生絕緣。

後門，陳識沒有敲門，順牆翻人。

鄒館長手裡拿著個信封，抽出幾張銀票的上端。

鄭山傲醒來的時候，躺於拼在一起的兩張八仙桌上，失去了三顆門牙。攝影機已撤，站著兩個持步槍的士兵。中州武館的鄒館長坐在西牆茶座，小跑著過來。

陳識感慨：他還是喜歡白色。

陳識沒問他出了何事，他坐下穿皮鞋，笑呵呵說：「我今天乘船出海，杭州轉廣州，去新加坡。有個人跟我走，我要去接她。你有話，咱們車上說。」

林希文滿面通紅。

鄭山傲警覺轉身，有著一流高手的兇相，隨即開口一笑，露出三顆新鑲的金牙。他以跟小夥子比賽牙剝甘蔗皮聞名，一丈長甘蔗能剝四根，一口天然好牙原是他的驕傲。

鄭山傲轉頭看她，父親看女兒的愜意，緩了一下神，領悟陳識的用意：「她從小受窮，當然會很自私。但男人的錢，不就是讓女人騙的么？」

鄭山傲起身坐於桌沿，兩腿懸著，距地半尺。

鄭山傲迎著一笑，笑容收斂后，是一張老江湖的審慎嘴臉：「別想揚名，回廣州吧。如果好心，帶你徒弟走。」

遞上，鄭山傲垂頭。

「他為了嗎？為了向督軍爭寵？」

四十二手如人生，一應一對，便過完了。鄭山傲生出一股倦怠，甚至想就此停手，不再套下去。

「鄭大哥！這是你徒弟給你的。」

恍然有了臨終心境，只覺一生儘是遺憾。許多事都可以做得再好點，應在五十歲前生下個孩子——套到二十多招了，鄭山傲做出「老翁撒網」式，林希文的手觸到鄭山傲肘部，應對的是「寓女推窗」。

師徒倆身形瀟洒，站到攝影機前。「少林破壁」共四十二手，一招一招套下去就行了——一生比武四十餘次，屢歷兇險，未如今日緊張一就這樣流傳後世了？

作為當世頂級武人，所拍影像必為後世重要文獻。鄭山傲誇了誇林希文：「行坐有相，已是一等衣服，動起來還有相，難上難！你花了大心思。」

「我是中了徒弟暗算啦？他身在軍界，不是武行人，這麼做是為什麼？」

鄭宅大門掛著出售告示，停一輛福特敞篷轎車。不是官員派車，鄭山傲花錢雇的。

他是一個有祖產的人。祖產僅剩那所套院。

她沒淪落到父親在門口喝紅茶的地步，帶她走，應需一筆錢。

鄭山傲朗聲大笑。

屋頂的瓦片，如武將的鎧甲。鄭宅是大四合套院，一個四合院、兩個三合院、一個獨門獨院的組合。一個習武的，竟可如此有錢。

鄭山傲在家，剛穿好衣服，深色襯衫，雪白西裝。

鄭山傲感到一絲好笑：他想跟著自己進入歷史。

鄭山傲抬頭，缺了的門牙如地獄入口：「他買走的是我一輩子的名聲，幹嗎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