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坐在書攤前,耿良辰判定自己昨天做了件缺德事,看向茶湯攤。她瞪著他,不知是一直看著他,還是預感到他目光將至,先他一秒瞪過來。
走到門口,將門再打開些,掀開牆邊一塊破毛毯,取出疊木架,搭於門頂,自左右垂下。
他的手滑落。她奪門而出,關家二女還在門外。
回到關家住所,才敢想她的睡容。她處於嬰兒的深度睡眠,暗暗發育。她嘴角隱含笑容,不是小女孩的得意,是天后宮里天後娘娘的恬靜之笑,對海洋眾生的宏大賜福……
西水凹螃蟹肥實,水裡岸上都得好。耿良辰買了八十隻。
它是詠春拳秘傳,因掛在半開的門上,耿良辰只在走廊無人的深夜練習,輕碰輕挨,靜默無聲。此刻打給她看,故意加速,手骨碰棍,一串敲核桃的脆響。
這不是她第一次幫他收攤,如多年夫妻,他總是占她便宜。她把左手一摞書摔在門口:「快起來!自己收拾!」
他沒躲。書有些重量,抬手捂住嘴,似乎牙又鬆了。她慌手慌腳地給他揉臉,幾乎鑽在他懷裡。原本很黑的瞳孔又深了一分,如名硯古墨研出的墨汁。
驚動了關家二女,她自樓梯走下,喝道:「傻兄弟,鬧什麼呢?」
她右手拎著一摞書到床前,喝一聲,預計他會躲開,沖他腦袋砸下去。
喉嚨生疼,他認真思索:這是詠春拳的交剪手,她怎麼會?看了拆樁,學會的?師父說過「天道不獨秘」,難道是女人天生會的……
剛才是取悅她。他對女人所知不多,只是半抱不抱地碰過關家二女,忽想結結實實地抱住她。
「滾吧你!」掀下拆樁,關上門,正對茶湯女黑透的眼仁。
窗高兩尺,上格一尺五,蒙半透光的高麗紙,下格五寸,鑲玻璃——是割來的舊玻璃,到底師父從哪兒割來的,倒閉店鋪的舊窗?洋人丟棄的酒櫃?酒櫃有玻璃門。
四棍固定安在木樁上的叫「打樁」,隨掛隨拆地掛在門上的叫「拆樁」。打樁還需綁上半濕毛巾,以磨練打擊力度;拆樁是鬆鬆垮垮掛著,對之無法用力,練的是反擊角度變化。
耿良辰坐在書攤前,看著糟亂的街面。昨天,他做了件缺德事。
師父家在南泥沽,去時師父不在,師娘在屋裡睡覺。天津人一般不睡燒火的土炕,用箱子、床板搭成土炕形的木炕。能並排睡五六人才稱「炕」,白天擺上桌子,吃飯、做活都在炕面,所以要採光好,都是貼窗而建。
她的瞳孔因憤怒,黑過了肉質極限,呈現玉石質地。
他的手快,第一下按上她右腰眼,第二下捉住她兩片肩胛中間的脊骨——這是擒拿手法,是要打她么?她小鹿般原地一蹦,兩手交叉,卡住他喉嚨。
久玩拆樁:身形轉折伶俐如蛇。
街燈亮起一段時間后,茶湯女把他的七十本書拎上來。雖然一塊銀元厚薄的小冊子居多,但還得感嘆,她真有勁啊。
門的厚度面正對他臉,橫出四根棍子,居於垂線三點。最高一點並排兩根,直指他胸口。下面一點一根,直衝小腹。再下一點,一根傾斜的棍子,下指小腿。
她的瞳孔,不是昨天的玉石硬度,似宣紙上濕潤的兩粒墨點。
師父是南方人,只知螃蟹是河裡撈的,哪知道上等螃蟹是田裡捉的。西水凹有片高粱地,高梁熟時,螃蟹成批上岸,一棵高梁稈上能掛四五隻。
他一動不動:「還是你代勞吧。」
四根棍子代表敵人四種攻擊,對之可練習反擊手法。
耿良辰落荒而逃。八十隻螃蟹,扔給路邊玩土的小孩。
他以掌根頂起她肩頭:「沒事。給你看樣好玩的。」
他的牙,長牢了些,白日犯困的老人病仍沒去。昨日正午,托茶湯姑娘看書攤,回去午睡,卻沒回關家,去了西水凹。
他躺在床上,如遭肢解,夜晚來臨,也不知覺。
她的臉,在這塊玻璃里裝得滿滿。
關家二女似乎對他開罵了。他關上了門。
他知道,兩粒墨點擊碎了那塊割來的舊玻璃,滲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