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他知她甚深,總是縱容她、護著她,而她呢?
他都追到這裡來,跟她賴在一起五、六天,她卻滿嘴只會說著葯山與葯園子里的事,待他問出,還開口要他先走,竟沒早些瞧出他的打算。
蠢啊!朱潤月,你這個大蠢蛋!
京城鋪子出事,他匆促趕去,身邊沒有貼身伺候的人。
他這個人一旦忙起,若無人在一旁提點,真會忙到忘記服藥。
儘管她幫他備著許多保暖胸肺、健脾補腎的藥丸,和著溫水就能服用,但,他若不按時服用亦起不了保養功效。
不可以的,不能放任他一個,要去到他身邊才行!
必須親自盯著,必須看到他,她一顆心才能好好被自個兒拽住,不會動蕩不安,難受得要命。
這一次,她要追著他去。
【二】
京城夏夜,月上中天。
運河上猶見一艘兩層樓的大花舫隨月光蕩漾,絲竹聲與男女調笑聲亦揉進清涼夜風裡,在河面上傳飄。
在入夜後戒備森嚴的京城地面想出船夜遊,沒個三兩三,別想上梁山,人脈錢脈全都得打點好,當真辦成,那表示這人確實是一號人物,不容小覷——今夜花舫上被邀請來賞月賞美人的某位位高權重的大官,枕著美人香膝,吃著美人遞上的果物,喝著美人喂飲的瓊漿玉露,再聽著美人技藝超絕的琴音,陶醉地半眯雙目,捻著顎下修整漂亮的灰胡,暗暗思忖。
為使客人盡興,邀人上花舫的東道主在與貴客談妥正事後,非常識趣地將場子留給這位高官貴客,獨自躍上一艘一直隨花舫遊盪的中型篷舟離去。
花舫上的人手全都安排過、待高官貴客賞月賞美人賞得盡情盡興、身心靈舒暢通透了,自會將貴客原路送回府第,不出差池。
「大爺……」嗅到家主身上滿是酒氣,面龐泛紅,一迎家主上到中型篷舟,苗家京城大鋪的田管事忙送上溫茶解酒。
苗淬元接來飲過幾口,眉峰微乎其微一蹙,淡淡吁出口氣。
篷舟往不遠處的岸邊搖去,夜風吹拂,吹得苗淬元心口略窒,他暗暗調息,將每口氣吸得飽飽滿滿,再徐慢吐出。
「大爺,全怪小的無能,若早早預防,也不會令姓崔的那忘恩負義的傢伙囂張猖狂。」田管事十分自責。
苗淬元擺了擺手。「此事不能全怪你,如今童大人願意出手,崔執是他的下屬,事情不出兩日定能擺平。」
田管事回頭瞥了花舫一眼,嘆氣般道:「幸得大爺在一年前已提點小的經營童大人這條線,只是這位童大人就愛賞風月、品女色,京城夜遊船,他自以為風流瀟洒,倒累得大爺陪坐花舫,飮了這麼多酒。」
苗淬元笑笑。「有喜愛的事物,咱們就有切入的點,只要能切進,便能漸漸拉攏握緊。我還真怕那種讓人尋不出錯處、找不著弱點之人,而如童大人這般,恰到好處。」有些政績,亦有實力,表面上彷彿位高權重不好親近,但只要苗家肯花心思經營,便不難掌控。
「是,小的明白大爺說的。」田管事恭敬低頭。
苗大爺隱了個呵欠,嘴上的笑變得模糊,淡淡交代——
「餘下的事你讓人繼續盯緊,今晚先送我回清園吧。」
清園是苗家「鳳寶莊」在京城的宅子,佔地並不大,但清奇雅緻,苗淬元每回進京都是以此為居所。
不過此次與田管事一同入京城,有好幾晚與底下大小管事商議要務,時候晚了,就在大鋪後院的客廂直接睡下,沒回清園。
今夜算是大事底定。
清園的老總管見他返回,忙要過來稟報這幾日的事,他揮揮手趕著老總管快去歇息,大事小事全等明兒個再說,只吩咐了備浴。
才一會兒工夫,幾桶熱水將偏間小室里的大浴桶注滿。
慶來雖沒跟在身側,他也不須讓人服侍,盡卸衣褲后,他整個人浸在熱水裡時,不由得閉起雙目,沉沉呼出一口氣。
險些在浴桶里睡著!
驚醒過來時,自個兒搖搖頭都覺好笑。
取來凈布擦乾全身,隨即套上乾淨衣褲,待他回到房裡,喝了杯溫白水潤潤喉,坐在榻上打算就寢時,也已過了子時。
正傾身欲將榻旁小几上的松香燈吹熄,卻瞥見床榻角落有一隻正紅繡花小袋,袋子鼓鼓的,光瞧著,喉中已然生津。
那是心上之人為他備上的。
繡花小袋裡裝著圓滾滾的老蔘糖球、紅薑糖球,還有山楂片,那姑娘說,他若覺那些保暖胸肺的藥丸或葯飲苦口澀喉,便含顆糖球或酸甜的山楂片。
他那日躺在榻上將圓鼓鼓的小袋抓在手裡把玩,把它落在枕邊了,翌日他進苗家大鋪,忙到今夜才又回來,袋子便孤伶伶窩在角落等他。
「我明白,孤伶伶等著確實不好受,我也等過,如今還在等。」
堂堂苗家「鳳寶莊」的家主,寂屋孤燈里,突然百感交集地對手中一隻正紅繡花袋說起話,還一副同病相憐的模樣。
「她不隨我走那是不成的,以往我事事依她,唯獨眼下這事,她敢不依,扛也要把她扛回太湖去。」晃晃小袋子。
「是吧,閣下點頭如搗蒜,也認同在下的吧。很好,就這麼辦。」松香油燈燃出一小圈暖光,光映在他英俊面龐上,竟有几絲險惡神氣。
他鼻子不通般哼了聲,道:「那一日在她的葯園子里,本大爺算是開口問過了,那是先禮後兵,既然她敬酒不吃吃罰酒,就別怪大爺我心黑手狠、心狠手辣,閣下說是不是這個理?」
許久許久,寂靜房中,終究無人回應。
他放下正紅繡花小袋,自嘲般微微勾唇,累了,倒頭睡下。
這兩年,朱家從「江南藥王」盧家手中得回自家葯山藥地和葯莊子的管理權后,朱潤月為巡視家裡那些分佈甚廣的產業,也算小小走南闖北,騎術已練得小有火候。
她隨著慶來快馬加鞭趕路,今早終於趕在城門大開的第一時候搶先入城。苗家清園她之前來過幾回,老總管當然識得她這位未來主母。
待她一進清園,老總管稟報的事就沒停過,還把苗家大爺這些天的作息全道盡,連昨兒個苗大爺至晚方歸、渾身皆是混過胭脂香味的酒氣……之類的事,不小心也說溜了嘴。
朱潤月越聽臉色越沉凝,慶來沒敢直接闖主子寢房,由她親自出馬。
一進到內房,看到倒在榻上的苗大爺……當真是倒啊!
男人上半身側卧在榻,兩條小腿卻垂在榻邊,連鞋也沒脫,根本是坐著坐著突然坐累,往旁邊一倒便睡沉了的樣子。
朱潤月急急奔過去,一見他胸脯起伏徐和,氣息長緩,心終於稍定,但他臉色實在不好,她伸手探他膚溫,稍定的心又動蕩起來。
有些發燙,膚底又微透虛紅,像是受了寒氣,著涼了。
她拿開他抓在手中的繡花小袋想要把把他的脈,柔荑忽被他猛地擒住。
「還來!」苗淬元夢到有誰要搶他裝滿糖球的小袋,像是家裡的太老太爺,老人家愛慘了月兒自製的養生糖球,他雖然對甜食不怎麼感興趣,但鼓鼓的小袋是月兒特意備給他的,不能被太老太爺搶了去……驀然張眸,落入瞳底的竟是一張日夜思念的臉。
瓜子臉容,英麗秀眉,清亮有神的圓眸,腴嫩的雙頰白裡透紅,小嘴像顆多汁櫻桃,常是未語先笑……是月兒的臉。
他定然是在作夢,還在夢裡。
他勾唇笑了,眨眨略感睏乏的長目。
「苗大爺,你睡覺不蓋被子的嗎?被子離你這麼近,隨手一抓就有,你卻寧可抓著小袋子窩著睡,也不肯抓被子過來抱,你、你……你這人怎麼這樣?教不乖罵不聽,是要急死人家嗎?!」
他胸膛被推了一把,聽到他家月兒精氣神十足地開罵……苗淬元愣住,因為感覺格外真實,不像夢中……不,不是夢!
「月兒?!」大喚一聲,他即刻坐起,但沖得太急,臉色陡白。
朱潤月撩起袖子一副要好好修理他的勢子,兩手將他用力一按,按回榻上。
「老實點,給我躺平了。」揚聲,氣勢十足,隨即脫去靴襪跨坐在他身上。
「……月兒?」
「苗大爺,就算你叫日兒、星兒、雲兒也沒用,欠修理啊你!」
這一日清晨,老總管、慶來以及清園一早起來彌掃的仆婢們,在主院寢屋外聽到向來運籌帷幄、氣定神閑的主子大爺發出一整個慘絕人褒的哀叫聲,聲聲刺耳澟,聽者無不股慄……
未來主母模樣可喜,以為是個好相與的,然手段之兇殘,如今總算見識到了,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以上是老總管與一干仆婢們的頓悟。
一個時辰后——
因為太不聽話只好又被挫骨揚灰……呃,被上上下下仔細地整脊正骨的苗大爺,此時被喂下一大碗老薑湯,用了頓清淡早膳,一顆腦袋瓜就散開長長墨發,枕在他家月兒的香膝上。
月兒在幫他按壓頭穴,離他這樣近,他一直到現下還覺不太真實。
「正骨過後,筋理扳整過來,有利於氣血流通,再喝一碗老薑湯,更能將膚底的濕氣與熱氣散出,幸得只是小小受寒,能及時處理,很快就會恢復……你一直看著我幹什麼?」朱潤月瞪他一眼。
就算被瞪個幾百眼、幾千眼,苗大爺心裡還是樂得直開花。
「因為月兒好看。」他直白道。
朱潤月臉微紅。「你長得比我還好看。」
他咧嘴笑,抬手撫她嫩紅的頰,彷彿在確認她真在眼前,不是憑空想像。
「不要鬧。」她又睨他一眼,唇角卻柔軟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