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 意定,進京
李氏一手指著小孫女兒,一手攥拳擱在膝頭,又痛心又難過地道:「你一身本事,為何要留在這小山村裡?先頭你爹娘沒回來時,我同你爺爺生恐你沒靠山,不敢盼你出頭。如今你爹娘能護住你,你倒好,自己沒志氣了!」
「倘你仍是從前那般性子,我萬不敢想你出息的。可你明明立得起來,又有本事,我是不明白你,守著這一座小院子做什麼?」李氏說著,口吻不由得激烈起來,「你能識文斷字,又能掙得銀子,半點不輸男兒,我從前萬般驕傲,你是我的孫女,是大海的女兒,可如今——」
李氏指著塗菲媛的手指,眼瞧著顫抖起來:「你白瞎了!」
失望又痛惜的聲音,猶如一把重鎚,狠狠砸在塗菲媛的心上。她心頭劇震,就連身子也不禁微微顫抖起來,愕然瞧著李氏,說不出話來。
「你瞧瞧你,說得什麼話?」塗老頭不禁瞪了李氏一眼,從後頭拽了她一下,「媛媛哪裡沒出息了?她釀的葡萄酒,不知道多出名,怎麼到你嘴裡就是一事無成了?」
李氏道:「我就是瞧不得她沒志氣!京城是什麼地方?到處是人傑,她若去了京城,成就絕不止這些!有她爹娘護著,什麼做不得?她為什麼不去?!」
「媛媛如今也沒閑著,哪天不出去忙一天才回來?我看你就是瘋了,媛媛是姑娘家,才這麼點年紀,你還要她怎樣?」塗老頭也有些生氣了,「大海小時候也沒見你這麼苛刻,怎麼到了媛媛這裡,你就苛刻成這般模樣?」
阿俊站在一旁,不知氣氛為何變得這樣,咽下口裡的酥魚排,將盤子擱到桌上,抬手倒了一杯茶,又舀了一勺蜂蜜在裡面,端到李氏跟前,嬌嬌說道:「奶奶,喝水。今天的菜有點咸,您一定口渴了吧?裡頭加了蜂蜜,您快喝一口潤一潤。」
才要張口再說的李氏,被阿俊的杯子湊到唇邊,熱騰騰的蜂蜜水兒的味道鑽進鼻子里,便有些張不開口。她接過來,喝了一口,果然甜滋滋的,極是滋潤。
「這一罐槐花蜜快喝完了,奶奶喜歡這味兒么,明日我們再買一罐。若是想嘗嘗別的,還有棗花蜂蜜。」阿俊站在旁邊,等李氏喝完水,便接過杯子來,嬌嬌的聲音說道。
李氏連忙道:「可不要買了,這樣貴的東西,給我買了做什麼?不值當,可不許買。」
在這樣的時代,蜂蜜乃是相當貴重的滋補物品,富貴人家才吃得的。當初塗菲媛提了一大罐子回家,只叫李氏和塗老頭每日沖兩回喝著,還把李氏心痛得不行,總是捨不得喝。
「你也知道貴?」塗老頭哼了一聲,「媛媛這樣孝敬你,你可倒好,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也不怕孩子傷心?」
李氏頓時啞了。她垂著頭,半晌后,深深嘆了口氣:「我何嘗不知媛媛孝順?我只是痛心,又覺得難過,我們兩個一條腿埋進棺材的老傢伙,帶累得媛媛不敢放手去闖蕩,每每想到這裡,我都覺得不如明兒就死了算了!」
「奶奶!」塗菲媛不禁尖叫一聲,連忙起身撲了過去,抱著李氏的腿道:「奶奶,別說這樣晦氣的話!」
李氏但覺腿被抱得緊緊的,又聽得小孫女兒聲音中的驚惶,不由得鬆開攥緊的手,緩緩摸上小孫女兒的頭髮:「媛媛啊,奶奶不是罵你,更不是嫌你了、攆你。你知道的,爺爺奶奶最疼的就是你。正是因為如此,奶奶才更見不到你委屈自己啊!」
小孫女兒的心思,太簡單了,李氏和塗老頭一眼就瞧了出來。她不肯跟塗大海夫婦回京,也不喜愛熱鬧,每日按時回家,哪怕有了小丫頭阿皎也要自己下廚做吃的,為的什麼?還不就是為了他們兩個老的?
「你的孝心,爺爺奶奶心裡明白。你這麼好的孩子,爺爺奶奶心裡別提多驕傲了。」李氏摸著塗菲媛披在肩后的柔順微涼的髮絲,慰嘆道:「爺爺奶奶更不想耽誤你。你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爺爺奶奶不需要你日日守在跟前的。」
塗菲媛抱著李氏的腿,眼眶不禁熱了。爺爺奶奶一直如此體貼憐愛她,前世如此,今生又是這般。她何德何能,擁有這樣愛她的爺爺奶奶?
前世的她不懂珍惜,乃至後來悔不當初。今生她再不能錯過,她就要守在爺爺奶奶跟前。什麼志氣,什麼出息,全不重要,她一個也不要想。
才要張口辯說,不防李氏截在前頭先開口了:「爺爺奶奶的身體很好,再活幾年不成問題。難道你便一直守著,直到我們入土了不成?你這傻孩子,你不要成親了?不要過日子了?那哪裡行喲?」
「奶奶,我和媛媛成親后,也要把您和爺爺接過去一起住的。」誰也沒料到,阿俊竟然順勢跪在媛媛一側,抱住李氏的另一條腿,仰著臉說道。
李氏立時噎了一下:「小子,誰把媛媛許配給你了?」
雖然她也看好他做孫女婿,可是庚帖沒交換,婚事沒定下,他怎麼敢這樣堂而皇之就說出口?
塗老頭呵呵笑了一聲,也不說話,又抽起煙來。
阿皎站在門外頭,身子躲在陰影里,目光盯在阿俊的背上,不覺咬起了手指。
「奶奶,我長這麼好,又有力氣,年紀也不大,還有誰比我更配媛媛?」阿俊仰著臉說道,不論神情還是口吻,皆是一本正經,彷彿在說什麼了不起的大實話。
偏偏他說的還就是大實話。饒是李氏,也說不出半點不是。
當初她看好的斐烈,夠好了吧?相貌雖然差半籌,但是勝在成熟穩重,在硬體上倒是比平了。但是斐烈年紀大了一些,又生性木訥,哪有阿俊伶俐?
旁的小伙兒,她見的也不多,連斐烈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更別說跟阿俊比了。故此,阿俊竟是李氏瞧見的最合適的,若說為小孫女兒量身打造的也不為過。
「你走開!」倒是塗菲媛有些氣惱,臭小子,見縫就插針,可是越來越賊了!她心裡年紀大他許多,看他就跟小輩似的,憐愛居多,哪裡有男女之間的情意?然而當著二老的面,卻不好講,只瞪他一眼,伸手去撥他。
阿俊扭過頭來,漂亮的眼睛望著她的,只說道:「沒關係,你年紀還小,不懂得也是有的。等你再長大些,就明白我是最好的了,我會等你的。」
他如今也見過不少世面,什麼樣的青年才俊也都見過了,竟是一日比一日有信心——他是最好的,旁人都比不過他,媛媛即便眼下不鍾情他,日後也會為他所傾倒。
「啐!」塗菲媛忍不住捶他,被他一席話雷得不要不要的。究竟是誰年紀小?他也不過十四歲罷了,竟說得出這樣一番「成熟穩重」的話來,不由問道:「你又看了什麼話本?哪裡學來的這樣的話?」
一旁李氏已是被逗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只覺得這一對兒小傢伙著實逗人。聽得小孫女兒問話,也抑了笑聲,凝神聽阿俊如何答話。
只聽阿俊果然說道:「前日在無憂書局拿了一本,講的是……」
他聲音清澈悅耳,語調又嬌嬌的,說起話兒格外好聽。便跪在李氏腳下,將前日看的一本話本講出來,逗得李氏和塗菲媛都忍不住笑個不停。就連塗老頭都開懷不已,隨著煙斗忽明忽滅,映出他欣慰的臉龐。
躲在門外陰影里的阿皎,不知何時退走了。
「哎喲,阿俊這小子,這番口才,日後可以說書了。」李氏已是笑得肚子都痛了,一手一邊,扶起阿俊和塗菲媛,「好了,不早了,快些歇了吧。」
阿俊一邊起著,一邊順手託了塗菲媛一下。落在旁邊塗老頭的眼裡,眼神一動:「阿俊,扶你奶奶進屋。」阿俊乖巧,聞言應了一聲兒,扶著李氏往裡屋去了。塗菲媛則有些詫異,看著塗老頭的神情,料得塗老頭有話對她講。
果然,塗老頭打頭走了出去,來到院子里。塗菲媛跟了出去,低聲叫道:「爺爺?」
「媛媛啊,你奶奶先頭說的話……」
塗菲媛搖搖頭:「我不會往心裡去的。」
「不,你要往心裡去。」塗老頭嚴肅地道,「我和你奶奶身體都硬朗,家裡又有阿皎照顧著,能有什麼事?你三叔如今也照顧我們,三天兩頭來家裡瞧一趟,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自去做你的事,不必掛心我們。」
塗菲媛垂著頭,抿緊嘴唇。
塗老頭放緩了口吻:「京城離得又不遠。你便是去了,難道不能回來瞧我們了?什麼時候想爺爺奶奶了,駕車回來瞧瞧就是。你爹娘如今做大官,難道還養不起車夫?」
後半句卻是打趣了,塗菲媛不由得扯了扯嘴角,上前一步抱住塗老頭的手臂:「爺爺,我就是捨不得你們。」
「爺爺不知道你怕什麼。可是啊,人不能因為怕,就不做事了。該做的事,大膽去做。」塗老頭微微抬手,輕輕拍了拍小孫女兒的後背,「爺爺奶奶就在這裡,什麼時候都在。」
塗菲媛心中一陣滾燙,熾得眼眶都紅了,死死低著頭,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嗯。」
「好了,你去吧。」塗老頭道。
塗菲媛便鬆開塗老頭的手臂,回了屋。脫了鞋子衣裳,躺在床上的時候,耳邊還在迴響爺爺奶奶說的話。兩個老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也不知道何時商量好的,用詞兒充分又堅硬,直是叫人無可反駁。
自從前世帶來的遺憾與悔愧,在這一刻,竟也被沖淡許多。爺爺奶奶竟是這般懂她的,從來沒有怪過她,不論她不管不顧往前拼,還是縮頭烏龜一般躲在家,他們都懂她、愛她。
她還怕什麼呢?
京城,寧府。
「英國公世子大駕光臨,令寒舍蓬蓽生輝,真是惶恐不已。」庭院中,寧朝醉一身黑衣黑靴,略顯蒼白的清雅面孔,帶著一絲冷誚,唇邊勾起譏諷的弧度,看著來人。
在他對面,玉無憂著了一身靛青色長衫,腰扣鴨卵青色條帶,烏髮用銀冠豎起,分明打扮不華麗,但是所用物料一應精細之至,偏偏襯得他尊貴無比。
「我並不是故意瞞你。」看著好友眼底的冷誚,玉無憂苦笑一聲,提了提左手,「我今日可是帶著十分誠意來道歉的。你知道這是什麼?我豁出去臉面,把人品丟了一地,才騙來的好酒。你不請我進去嘗一嘗?」
寧朝醉的目光微移,看向他的左手,但見一隻圓滾滾的小酒罈,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端的是精緻。他心裡轉了兩個念頭,口裡卻道:「來人,備一桌好菜來,給世子爺下酒。」說罷,眼梢掃了玉無憂一眼,冷清清又道:「擺在院子里就好。」
聽到前半句,玉無憂的臉上已經泛起喜色。待聽到後半句,那笑意便僵在了臉上。寧朝醉不肯原諒他,玉無憂苦笑,也不再強求,拎著酒罈坐到了庭院中的小桌旁邊。
「我是真心與你相交。」玉無憂抬起頭,對站在原處不動的寧朝醉說道,「你應當知道,我初時並未有把握,一定能活命。我所算計的人物,讓我註定了不忠不孝。且我又棋差一招,算錯了一件事,那位的身世……更叫我九死一生。」
庭院中,月光幽幽,寧朝醉的神色十分清冷。聽到此處,也未有動容:「你說你真心與我相交。我倒要問一句,為何三個月後,你才來見我?」
「我……」玉無憂苦笑道,「我是玉無憂時,已經被冠名為京城第一美男子,追求者眾。如今已是英國公世子,你可知我每次出門,都倉惶如鼠?我已經對你不起,又怎麼給你帶來不妥?」
寧朝醉是聰明人,他心知這並不是真正的答案,但是玉無憂肯費心與他解釋,心中的氣悶便散了三分,走過來坐在玉無憂的對面,說道:「如今怎麼不怕給我帶來不妥了?」
「自然是因為……我定親了。」玉無憂的唇角勾了勾,頓時顯出三分譏諷。他五官生得女氣,偏偏眉眼放肆狂縱,一露譏諷,便顯得邪魅不已。落在周圍伺候的下人眼中,紛紛覺得心頭顫動,幾乎不敢直視。
寧朝醉已是看慣了他的容顏,此時也覺得惑人,他微微別開眼,指了指桌上的酒罈:「從哪裡騙來的?」
「從靈慧郡主那裡。」說到這裡,玉無憂唇邊的譏諷頓消,而是掛了三分興味,「她實在是個聰明有趣的人。」便將如何算計了兩壇酒水的事,與寧朝醉道來。
寧朝醉聞言,想起從前見過的女子,不由得也是淡淡一笑。這笑意在他眼底一閃即過,卻隻字不提,對下人招手道:「取酒杯來。」
他也想嘗嘗,令玉無憂巴巴提著來請罪的酒,究竟多麼美味?
不多時,兩隻薄壁晶瑩白瓷杯呈上來。玉無憂啟開封口,素凈雙手抱起罈子,傾倒出酒液。頓時,淡青色的酒液汩汩而出,飄散出馥郁的清甜香氣。
「竟然是青色的!」倒出酒水,玉無憂面露驚訝。
寧朝醉抬頭瞧他:「你不知?」
玉無憂搖頭:「我只知道她藏了好酒,使詐騙來兩壇,並不曾嘗過。」執起酒杯,與寧朝醉輕輕一碰,便按捺不住送往唇邊,急急抿了一口。頓時間,喟嘆出聲:「郡主不曾欺我。」
「往常她也使人送來過好酒,與這一杯相比,當真遜色幾分。」寧朝醉抿了一口,不由也目露訝色,心中暗道。
未幾,下酒菜也送上來。兩人就著月色、好菜,一起品著好酒。間或打幾句機鋒,很快冰釋前嫌,又成為知己之交。
「我猜測,她那裡藏著的好酒,不止這一種。」玉無憂眯起細長的眼睛道。
寧朝醉抬頭瞧他,微不贊同:「你不要欺侮小姑娘。」
「怎麼稱得上欺侮?」玉無憂說道。抿著美酒,忽而眼神一晃,心中浮現出一個大膽的主意,立時低低笑了,「如果與我定親的人是她……再向她討酒,可算不上欺侮了吧?」
寧朝醉愕然,拿著酒杯的手一晃:「你說什麼?」
「我總歸要娶妻的,何不娶一個最合我心的?」酒意上頭,對著知心好友,玉無憂毫不提防,吐露出心中最真實的打算:「靈慧郡主與我身份相當,人生得美,又能幹……她很能幹,你知道吧?無憂酒樓最近的新點子,可都是她一手策劃出來。她又靈巧,釀得一手好酒,這樣的人,簡直就是為我量身打造……」
「啪!」寧朝醉摔了手中杯子,臉色鐵青,站起身來:「來人,將這個登徒子打出去!」
一轉眼,就被丟出大門的玉無憂,渾身狼狽,看著面前閉緊的大門,面露愕然。
次日一早,塗菲媛簡單收拾了隨身的東西,打成了包裹。又叫阿俊也收拾了,吃過飯便告別了塗老頭和李氏,往京里去了。
塗老頭和李氏站在大門外,目送兩人攜手離去,臉上直是欣慰又驕傲。
「咱們家媛媛,真是好樣兒的。」塗老頭欣慰地道。
「不比大海差。」李氏滿眼驕傲。
等到小孫女兒和阿俊的背影不見了,兩人才轉過身。
才一轉身,便看見阿皎就站在身後,滿眼落寞。李氏重重「哼」了一聲,昂著頭就往裡去了。阿皎的手指緊了緊,低頭跟在後頭,也進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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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家的安慰,我好多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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