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章 驕傲,小豹
當晚,眾人分發了烤肉,圍聚在一起說笑之時,阿俊悄悄挪到塗菲媛旁邊坐下,湊過來小聲問道:「媛媛,這個月的獎勵還有么?」
塗菲媛咽下口裡的烤肉,偏頭問他道:「你受傷了么?」
阿俊咬著唇,眨著一雙清亮的眼睛,無辜又可憐地瞧著她:「媛媛,我是被人害了的。」
塗菲媛低頭咬肉的動作一頓,並不抬頭,低低說道:「我叫你不要去的。」
阿俊聽了,便一臉可憐兮兮的模樣,伸出左手扯了扯她的衣裳,道:「媛媛,你不要生氣,我不疼的。」
一句「我不疼」,砸得塗菲媛心中一鈍,握著串了烤肉的松枝,一口也咬不下去了。心中一波又一波的激蕩,令她極用力才勉強壓住自己不要抬頭。忽然不敢看他,那雙單純清亮的眼睛,裡面清澈得簡直將她心底最隱蔽的東西都給映出來。
然而,她即便不看,也知道他把她瞧透了。他實在太聰明。
「我說話算話。你既然受了傷,這個月的獎勵就沒了。不過,我也不另外罰你。」塗菲媛低頭瞧著松枝烤肉,聲音夾雜在遠處傳來的噼啪篝火聲中,分明聽不清晰,卻又每個字都嵌進人的心裡。
阿俊聽了,一時沒有言語。塗菲媛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抬頭看他。卻見他盤腿坐在地上,垂著頭,沒受傷的左手在地上挖坑。
塗菲媛微訝,問道:「你做什麼?」
阿俊抬起頭,將右手探過來:「剛才在你身上捉下一隻蟲子,我把它埋掉。」
塗菲媛探頭一看,他被紗布裹得僅僅露出一絲指尖的右手,指縫裡夾著一隻肉嘟嘟的蟲子,也不知怎樣爬過來的,很是噁心可怖,連忙扭過頭去。
阿俊已經挖好了坑,將蟲子丟進去,腳尖挪過去,踩上幾腳,將坑踩實了。
塗菲媛方才說了不獎不懲,並不見阿俊再央她,一時又好奇扭過頭去。卻見阿俊抬起腳掌踩著坑,動作十分稚氣,然而他實在生得好,眼神又清澈,卻又顯得賞心悅目。遠處的火光照得他半邊臉龐明亮,半邊臉龐隱在暗中,像是神靈之子與暗魔之子的結合體。
呸呸呸,她竟成了戀童癖么?臉上一熱,塗菲媛連忙轉過頭去,在心裡唾棄起自己來。忽然,腦中一閃,不由得抬頭往遠處瞧去。這一瞧,心中便是一動,只見吳家小姐就坐在對面,吳碧倩往未婚夫玉無憂處瞧去,吳紫瓊則朝阿俊這邊瞧來,眼神甚是痴迷。
塗菲媛急忙轉頭,看向其他人,但見參加秋獵的少女們,十個裡頭有八個都在偷偷瞧阿俊,一時心裡怪不是滋味兒。
阿俊卻誰都不瞧,埋了蟲子,便收回腳,扭頭朝塗菲媛看過來:「媛媛別怕,再有蟲子爬你身上,我還揪下來埋掉。」
塗菲媛睜著一雙複雜難明的眼睛看著他,明明他自己才不過十四歲罷了,偏照顧她良多。
他是極細心的,又體貼溫柔,若非頂著這樣一張年少稚嫩的殼子,只怕她也是要動心的。是了,塗菲媛心想,他長得這般稚嫩,可是行事卻並不幼稚可笑。事實上,遮住他的臉頰,單單看他清澈純凈的眸子,竟瞧不出來他的年紀。
他是聰明得過分的人,塗菲媛心道,只怕他什麼都看得透,才不將世俗之事放在心裡,單單追求他心目中的珍寶。想到這裡,心中不覺一松,彷彿有一個死扣解開了,凌亂糾結的線頭漸漸松落開來。嘴角不覺噙了一抹淺笑,看向阿俊說道:「等你二十歲時,如若還願意為我捉雪狐,我便將這次欠你的獎勵一併補給你。」
二十歲,足夠他長大成熟,明白心裡究竟要什麼。
阿俊聽罷,眼睛驟然一亮,澄凈明澈猶如剔透的水晶,萬縷光芒自他眼中盛放開來,襯得遠方的橘色篝火,都在剎那間升騰而起。
秋獵之期為十日。然而,阿俊的手受了傷,不能再進行騎射狩獵了。塗菲媛得了雪狐,也沒什麼不知足的,便抱著小傢伙,跟阿俊一起逗著玩兒。
「團團,拍個手。」塗菲媛舉著一塊山楂糕,逗著雪狐。
玉無憂早上來過一回,只說雪狐最喜歡吃山楂糕,以此逗弄最為順遂。塗菲媛也不問他如何曉得的,只淡淡道了謝,便不理他了。與阿俊一起,給雪狐起了小名兒,而後尋人做了山楂糕逗著它玩。
團團眼巴巴地望著頭頂上的山楂糕,想跳起來咬住,塗菲媛卻比它還快,一下子舉高了。團團只得兩條後腿坐倒,然後舉起兩隻前爪,對在一處拍了兩下。便失了耐心,一蹦一蹦地跳起來抓那山楂糕。塗菲媛大樂,不再逗它,掰了一塊遞到它的爪子里。團團便喜滋滋地抱著山楂糕,埋頭啃了起來。
阿俊壞心眼地站在旁邊,伸出一根手指頭,戳弄團團的肚子。力氣還不小,都快把團團戳翻個兒了,煩得團團直叫喚,扭頭就咬他。
兩人縮在營地里,逗著團團,好不歡樂。真正是兩耳不聞窗外事,萬事不理。
只不過,兩人不理會旁人,卻不代表旁人不理會他們。一連數日,都有客人一波一波前來拜訪,皆是鮮花朝陽一般年紀的孩子們。少年們圍著阿俊,叫阿俊一起去玩,與他稱兄道弟。少女們則圍著塗菲媛,逗弄她手裡的團團。
塗菲媛原本以為,阿俊才與她互表心意,對這些人半點也不耐煩,只怕要惹了禍患。誰知,她倒是小瞧他了,阿俊極有分寸,與誰都相處融洽。約莫是前些日子的禮儀規矩沒白學,塗菲媛心想,又笑了起來,他本身便是極聰明的,豈會平白惹事?
只有一點,叫塗菲媛暗暗好笑——少年們來了,與他勾肩搭背說話兒,他大多笑顏以待;少女們來了,莫說近他的身,便連句話兒都與他說不上,他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借口,躲了開去,又叫人沒法恨他。
私下裡,塗菲媛打趣他,卻聽他一本正經地道:「媛媛說過,路邊的野花不能采。」見塗菲媛挑眉,便一本正經地將塗菲媛原先編的胡話背出來:「從前,有一個小孩采路邊的野花,後來他死了。」
塗菲媛撲哧笑出來,再不打趣他。
這一日,兩人逗著團團拍手兒,不久營帳里便進來了人:「郡主又在逗團團呢?」
塗菲媛抬頭一瞧,面上帶了淺淺的笑意,說道:「你們來了?快請坐。」
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騎射狩獵,或跟隨父兄嘗鮮耍鬧的。也有些喜靜的姑娘,瞧過一回,便不再出頭,待在營地里結伴說話兒了。後來塗菲媛得了團團,而阿俊在御前露了風頭,便成了這一回秋獵中最為矚目的存在。越來越多的少女放棄狩獵,鑽進塗菲媛的營帳里,明著接近團團,暗中各有打算。
頭一日來的人是最多的,大部分都是瞧熱鬧的,還有人話裡帶刺兒,也不知道是給誰出氣的。但凡這種,塗菲媛和阿俊絲毫不假辭色,全都攆了出去,人便漸漸少了。待得發現塗菲媛和阿俊都是好相處的人,才又漸漸擠來。
「團團竟學會拍手了?」一名少女驚喜說道,「郡主可真是聰慧過人,便連這樣懵懂的小畜生,都被郡主訓導得通了靈性。」
話音落下,又有一人說道:「也不盡然。這雪狐本身聰慧,否則皇上也不會以它做彩頭了。」說完,悄悄偏過頭,偷偷看了阿俊一眼。這個少年真是厲害,煜王殿下都得不到的,他竟捉到手了。
「畜生就是畜生,若無心思聰慧之人教導,一生也學不會坐卧。」先頭那名少女冷冷說道。
後面那少女也不悅了:「團團可是郡主和世子一同教導的,你總是誇郡主卻對世子之功避而不提,是為何意?」
「總不像你,句句不離世子,安的什麼心?」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而其他人還在瞧熱鬧,塗菲媛直是頭大。然而這一行人,哪個也不好輕易得罪的,便找話題岔了過去:「方才我聽著外頭有一陣歡呼聲,不知發生什麼事?」
兩名少女也不全然傻的,並不想當眾吵鬧起來,鬧得難看,借了台階就下:「郡主不知?是武成王回來了!王爺昨晚一夜未歸,直到天將清明才回來,本來大家都擔心得不得了,誰知王爺攜著一頭小豹子回來了。那小豹子生得十分可愛,原是失了父母的,又走岔了路,掉在山崖上的樹枝里,王爺好容易才救回來呢!」
說起武成王,在京中的名頭可是不小。
他自幼得欽天監批命,二十五歲有一大劫,若闖不過則連性命都丟了去。故此也不肯娶妻,唯恐害了人家女子。偏他生得勇武英俊,身材高大健碩,兼之氣質冷峻,這些年雖然常駐邊疆,逢年過節倒也回來,寥寥幾次露面,已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女。眾人聽他身邊的侍衛講述了驚險過程,直是驚呼一陣高過一陣,人氣之高可見一斑。
「只怕那小豹子,王爺要親自養了。」一人唏噓說道,「王爺素日里寡言冷峻,誰知竟有如此柔軟心腸。」
「可不是?早上見他時,竟是把小豹子抱在懷裡的。」又有一人說道。
「倘若王爺如世子這般好言語,我們也敢上前一觀了。」一人瞟了阿俊一眼,意味不明地道。
氣氛驀地又有些古怪起來。
塗菲媛只做不知,笑著說道:「豹子畢竟是豹子,血脈里便帶著凶性,咱們還是不要接近的好。」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兒,並逗著團團,時間過得也快。不多時,便到了午時。狩獵的漸漸回來了,營地里一片說話聲,一行人聽著,分辨出父兄的聲音,不多時也陸續辭別了。塗菲媛和阿俊鬆了口氣,相視一笑。
阿俊說道:「這也太煩人了,離回去還有幾日呢,難道成日這樣過?」他揮了揮左手,被紗布包裹的傷勢,其實已然好了。然而他體質特殊,塗菲媛不敢叫人知道,只叫他仍纏著紗布,裝作正常傷勢的樣子。若非如此,阿俊早帶了塗菲媛出去熱鬧了。
「既然阿俊不喜,咱們躲出去就是了。」塗菲媛抿嘴一笑,心下甚是可樂。以阿俊的脾氣,能忍這幾日,已是十分難得了。總之獵場大得很,兩人隨便找一處僻靜地方,坐來吃喝玩笑,並逗著團團,想來也好過。
兩人如此說定,待到吃過午飯,便抱了團團,準備悄悄溜出去。不期然,在營帳外頭對上斐烈的臉。
「王爺?」塗菲媛有些驚訝,斐烈站在她營帳外頭做什麼?便問道:「王爺有事找我?」一邊問著,一邊眼神往他懷裡溜去,果見一隻小豹子,兩隻爪子勾住他的衣襟,吊在他的胸口打鞦韆。因著年幼身小,看起來猶如一隻頑皮的貓兒。偏又眼神清亮,一派精明兇悍的模樣,叫人不敢小覷了它。
想是不曾料到塗菲媛正好出來,斐烈的眼中閃過一絲窘色,恰時懷裡的小豹子抓著他的衣襟往上爬,仰起拳頭大小的腦袋,伸出帶著倒刺的舌頭舔在他的下巴上,弄得一片*。
身材高大,氣質冷峻的斐烈,懷裡抱著小貓一樣的柔軟動物,本就怪異了,偏偏小豹子如此鬧他,眼中窘色更重。他定了定神,一把將小豹子拽下來,揪著小豹子的毛皮,將它往塗菲媛的懷裡塞:「我身有職務,不便照顧它,可否麻煩郡主代我照料它一時?」
塗菲媛不由眼中微訝,隨即了悟。心中不由想道,方才來玩的那群少女們都說,武成王救了一隻小豹子帶在身邊,誰都不曾給摸。這會兒斐烈就將小豹子送到她身邊來,若給那些人瞧見了,不知要生出多少閑話來?
然而這念頭在心頭一閃,即刻隱去。她與斐烈尚有些交情,既然斐烈有職務在身,必然不能照料小豹子的。單留在營地里又不合適,眼瞧著這小豹子不是個安分的,因而十分理解他的想法。不過片刻,臉上湧現一抹輕笑,點頭道:「倘若王爺不怕我給你養壞了,交與我便是。」
張開雙手,去接小豹子。
斐烈聽她答應,心中十分歡喜。他原不打算救這小豹子的,他沒這些憐憫心腸,不過是見著阿俊給她捉了雪狐,哄得她開心,他也想做了一樣的來。故此昨日在山林中穿行一夜,只為尋個稀罕動物給她。恰巧便遇見了這隻小豹子,因見它長得好,便動了心思。
誰知,小豹子並不喜歡塗菲媛,一徑往外掙,爪子尖尖,便去撓塗菲媛的手。還是阿俊眼疾手快,一把拍下小豹子,並扯了塗菲媛後退。
小豹子掉在地上,打了個滾,立時彈跳起來,再次撲上斐烈的胸前。兩隻前爪勾著他的衣裳,后爪則用力蹬著他的胸膛,一路往上爬,口裡低低叫著,似怨似怒。
見狀,塗菲媛倒是睜大了眼睛:「這小豹子倒是認你為主了。」
團團就不會這樣,雖也是捉來的,並在身邊養了幾日,但是人人都能抱得。塗菲媛冷眼打量著,團團就是給人抱走,若是人家待它好,它只怕想不起回來。竟不如這小豹子,才過一夜,已然認準了斐烈。
斐烈之前也沒意識到,見小豹子爬上來纏著他,沉臉皺眉起來。一把揪住小豹子的毛皮,沉聲說道:「我沒工夫照料你,鬆開爪子!」
小豹子立時呲牙沖他叫起來,也對他不客氣了,伸出爪子去抓他。然而快落到他臉上時,竟頓住了,轉而往下竄了竄,對準他胸前的衣裳泄憤地撓了起來。
旁邊,塗菲媛見著這般情形,不禁「撲哧」一笑。
她生得顏色好,這一笑起來,更是雙腮粉嫩如桃花,端的是美不可言。斐烈不由呆了一呆,不覺攥起了拳頭,並抿起了薄唇。喉間一粒圓滾滾的喉結,上下滾動起來。
真想湊上去吸一口,不知是否有蜜汁流出來?斐烈定定盯著塗菲媛的臉,目光凝在她粉嫩的紅唇上,自心中升起一股渴意,漸漸濃厚灼烈,燒得喉嚨都痛了。
阿俊立時察覺到了,猛地上前一步,擋在塗菲媛的身前,不善地盯住斐烈。
經他這一隔斷,那叫他渾身都叫囂著渴意的存在便消失在眼前,斐烈眼中頓時恢復一絲清明,微微後退半步,將不依不饒抓著他胸前衣裳的小豹子揪下來,低頭說道:「你跟著郡主,待我晚間再來接你。」
小豹子頓時停下掙扎,仿若極通靈性,歪頭瞅了瞅他,確定他說的是真的,便不鬧了,躍下他手中,來到塗菲媛的腳邊,十分倨傲地在塗菲媛的腳面上踩了一下。
塗菲媛不曾瞧見身前兩人的暗鋒,唯見小豹子驕傲,不禁心中喜歡,彎腰將它抱了起來:「你可不許亂跑,不然晚上王爺來接你,找不到你就不好了。」
小豹子驕傲地呼嚕一聲,任由她抱起。
斐烈見狀,便點了點頭:「勞煩郡主了。」
「不必客氣。」塗菲媛道。
斐烈沒再說什麼,轉身便走了。聽著身後傳來少女清脆的聲音,心頭浮現一絲輕輕的,細細的,撲不滅也掐不斷的悵惘。
這是他唯一能與她打交道的方式了。她不再是那個父母不在的山村女孩兒,他也不再是那個守護她安危的青年將軍。她是靈慧郡主,是他的外甥女。他是武成王,是她的舅舅。她雖然甜蜜美味,他卻喝不得一口。他這輩子必然就是饑渴下去了。喉結微微滑動,望見前方的親衛,斐烈忍下渴意,大步如風向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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