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挑釁
霍容與定定望著眼前女孩兒似曾相識的靈動雙眸,唇角的笑意又深了些許。
秦楚青感受到了他的凝視,有些不悅地眉端輕擰。又微微垂首,好避開他的目光。
再看不到那雙眼眸后,霍容與怔了下,反應過來。暗暗嘆息了聲,強迫自己硬生生別開眼,望向江邊的垂柳。
秦楚青頓了頓,問道:「你是來尋鳴少爺的?」
明知這是個極好的借口,但霍容與卻不太想用。抿了抿唇,終是無法遮掩自己的內心,坦白說道:「我來尋你。」
「尋我?」秦楚青沒料到會是這麼個答案,疑道:「我有什麼值得你來尋的?」
語氣中帶著顯而易見的警惕和戒備。
是她慣有的警戒模樣。
霍容與緊握手中摺扇,深吸口氣緩去胸中憋悶的感覺,說道:「我……想來問問你,上次的字,到底是誰寫的。」
秦楚青暗暗鬆了口氣。
原來是這個。
上次是她疏忽了,沒料到二人是兄弟,故而用了那麼個拙劣的借口。
「對不住,那次是我說了謊。字,並非鳴少爺所寫。」
秦楚青十分乾脆地認了自己先前的謊言,也道了歉。她回了下頭,往江邊看了眼,笑道:「眼看著龍舟賽就要開始了,我也得回到家中涼棚中觀賽。恕不能……」
她本想說『恕不能相陪了』,誰知她的話還沒說完,眼前之人竟是頷首道了聲「也好」,而後摺扇微抬,朝著涼棚一指,「那便過去說罷。」
秦楚青哪想到他會這樣以為?生怕他真的過去,再惹得四周人忙著躲閃,趕忙上前阻攔。
心急之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說道:「別!還是在這兒說罷。還是在這兒說罷。」
霍容與看著抓在袖上的纖纖素手,心跳頓時停了半拍。剛剛深吸口氣,袖子一松,她卻已經放開了手。
霍容與抿著唇,不舍地朝她十指看了一眼。
秦楚青恍若未覺。
她聽得不遠處一聲輕喚。
原來是凌嫣兒怕她在這邊受難為,雖緊張,卻還是忍不住叫了她一聲。
秦楚青給凌嫣兒個安撫的眼神,示意自己很快就會回去。這便回過身來,對霍容與直截了當地說道:「我還有事,先行離去了。您請自便。告辭。」
剛走半步,摺扇橫在了身前。
秦楚青望著前方,聲音平靜無波地道:「你我萍水相逢,本無太多牽扯。還請公子不要為難人。」
神色疏離,語氣淡漠。
霍容與心中絞痛,拿著摺扇的手忍不住顫了下。
思緒紛亂間,他來不及多想,再次追問道:「那字,到底是何人所寫?」
聽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問起此事,秦楚青反倒被氣笑了。
她無奈地側首看他,笑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你,如此重要?」
霍容與唇線緊繃,片刻后,垂眸望向地面,緩緩開口:「十分重要。」
秦楚青沒料到堂堂王爺居然如此看重這般小事,一時間,倒是有些摸不透了。最後,反倒坦然,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地笑問道:「我若說是我寫的,你信不信?」
他猛地抬眼看她,素來清冷的雙眸,染上了無法遮掩的狂喜與滿足。
秦楚青驚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我信。」霍容與一字字清晰地說著,又忍不住重複了一遍:「我信。」
秦楚青暗暗疑惑,不知他為何這般認真對待此事。
「公子太抬舉我了。我先前不過是開玩笑罷了。」她抬起自己的雙手,晃了晃素白纖長的手指,「你瞧,我不過是個女子,一向只寫簪花小楷,又怎能寫出那樣的字來?」
「不。身為女兒身,亦能如此。」霍容與緩緩說道:「我知道,這個世上,有一名女子,能寫出這般狂放的字跡。」
「誰?」
「鎮國大將軍。」
秦楚青呼吸驟然一窒。
她沒料到,居然有人識得她的筆跡。
是了。此人乃是皇家貴胄,鎮國大將軍的字,他自然有機會看得到。
只是,在毫無防備下從旁人口中聽到以前的自己……
秦楚青有些茫然,有些懷念。一時間,竟是有些緩不過神來。
霍容與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每一個細微處的表情,都不放過。
是了。
若只一處一樣,那是相似,兩處,亦可能是相似。
倘若十處、百處的一樣呢?!
他不相信,這世上,除了她外,還會有另外一個女子,能細緻到表情、動作和眼神都與她一模一樣!
且,處處都能牽動他的所有心思!
霍容與探手扶住旁邊的楊樹,努力穩住心神,方才維持住了面上的平靜。
他不怪她沒認出他來。
自嬰孩時他來到這個世界起,直到如今,已過去了十七八年。他的一舉一動,又怎會和當年完全一樣?
而她……
她與之前一般無二,想來,是剛來沒多久。
先前讓人打探過,這位秦姑娘,前幾日病了一場,差點連命都沒了。醒來之後,行事大變。
不知是不是就是那次,上天給了他極大的恩惠,讓心心念念的她,來到了他的身旁……
「這字的事情,我不想多談了。」秦楚青低聲說道:「你想知道是誰所寫,儘管去查。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這次的事也給她提了個醒。她往後必然要更為留心才行,再不能隨意就用自己的筆跡了。
說罷,她款款行了個禮,道:「我真的要走了。公子若還有事要尋鳴少爺,可去旁邊涼棚去等。恕不奉陪。」
霍容與看著她疏離的模樣,心中大慟。
忍不住上前半步,喚了聲「阿卿」,到了唇邊的話差一點就脫口而出。
但是,當年的事情讓他猛地回神,驟然一醒。
——在她的心裡,太.祖是一起征戰沙場的夥伴,是攜手闖天下的兄弟。
卻並非心裡的那個人。
這也是那時他猶豫了那麼多年,一直不敢將心裡那句話說出的原因。
最後下定決心表明,不過是拼著多年來的情分,想要強留她在身邊罷了。
如今……
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上天垂愛,得以重逢。難道剛剛相見,就讓她再次將他視為兄弟、當成夥伴么?!
秦楚青聽他喚她,不知曉其中的差別。循聲望去,發現眼前男子欲言又止的模樣,暗暗驚訝。
就她所知,這個敬王,應當是個說一不二,十分果決的人。
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會讓他如此猶豫、這般為難?
半晌后。
「你……莫要再這樣看我了。」面前男子輕聲說道。
秦楚青怔了下,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盯著他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忙輕咳一聲,調轉視線望向一旁楊樹,說道:「對不住。」
「無妨。」霍容與低低說道。
他倒不是不想讓她看。相反,他很希望她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永遠不要挪開。
只是……
他暗暗握了下掌心。
……全是汗。
她若再盯這麼一會兒,怕是額上也會冒出汗了。依著她那般細心,定然能看出他的緊張。
那也太慘了些。
秦楚青眼睜睜看著身邊男子愈發清冷起來,暗暗詫異,想不通緣由。
思及先前他打算跟去涼棚觀賽,再想到參加比賽的霍玉鳴,秦楚青心中有了計較。
——雖說他要問起字跡之事,但,悄悄來看望弟弟恐怕才是最主要的。
想通這一點后,她有心要給霍玉鳴個大大的『驚喜』,特意引了霍容與去到霍玉鳴所在的那個涼棚,準備讓他在這裡觀賽。
那樣霍玉鳴回來的時候,就能一眼瞧見自家兄長了。
霍容與本就不方便在女眷席上多待。且,除了她外,他極不愛和女子打交道,自然,也十分不願意在女人堆里待著。
先前想要去到女眷那邊,不過是想離她近點。
如今想通之後,他考慮著很多事情要循序漸進、步步為營方才得當,心中豁然開朗。見她要引了他去往那邊,便未拒絕。
各位叔伯看到有客來了,都熱情地招呼著。
霍容與只淡淡與他們點了點頭,並未多說什麼,便自顧自在人最少的一張桌前落了座。
秦家人都有些尷尬,不知這位客人為何這般不近情理,居然連個招呼都不打。
看這年輕的模樣……喊聲叔叔伯伯是最起碼的禮貌了罷?
有位鬚髮皆白的老者看不慣霍容與這般做派,捋著鬍子問秦楚青:「不知這位小哥兒怎麼稱呼?」
楊四伯此刻也在人群中。聽聞有人問出來,就也一起凝神細聽。
秦楚青不知霍容與此次前來『捉弟』是用了什麼樣的身份幌子。自然而然地,就去看他。
誰知他卻十分安靜地回望著她。
被一個冷清孤傲的人用那種『我很信任你』的眼神望著,是個人都要心軟了。
秦楚青默默地,默默地握了下拳。
——霍容與根本沒在她面前表露過身份。她必然不能說出他的真實身份。
既然他交給了她,那就……隨口編一個罷……
心念電轉間,想到先前楊伯母提起霍容與時,隱約說起過『表哥』二字。
秦楚青狠狠心,咬著牙說道:「他是……我表哥。」
說罷,朝霍容與粲然一笑。
霍容與看到她的笑顏,心情甚好,也不管她說了什麼,很是隨意地應了一聲。
於是,『表哥』的身份就這麼定下來了。
秦楚青趁著眾人還沒來得及詳問,趕緊溜了。
眾人猜測著這位公子可能是楚大將軍府的。想著畢竟是親戚,處好了關係才好。
可是他身上的肅殺之意太重,舉手投足間,又帶著股子生人勿近的高華之氣。
大家試了半晌,居然沒有一個人誰敢第一個上前打擾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拿起茶盞,在那邊孤獨地慢慢品著。
大伙兒不禁暗暗嘀咕。
那般殺意,定然是武將沒錯了。只是武將大都硬氣剛直,眼前這位公子身上的那份貴氣和閑適,卻不知曉是從何而來。
秦正磊是在場的唯一一個伯府中人。
眾人憋了好半晌,終究是忍不住了,聚到他身邊輕聲問道:「這位公子是楚大將軍府的?」
秦正磊冷哼一聲,咕咚咕咚一杯茶喝下肚,朝霍容與瞥了眼后,斜眼遙望著秦楚青那邊,陰惻惻說道:「她說是,就是罷。」
——只不過要不了多久,她就會被揭穿了。
亂帶男人過來,對姑娘家來說,可不是多麼好聽的事情。
她既然不要自己的臉面,那可怪不得別人!
……
明遠伯為將要上場的兒子們操碎了心,一時半刻脫不開身。自是無法知曉這兒來了位貴客。
凌太太和族長太太卻在處理完家中之事後,不多時便相攜著行了過來。
霍容與片塵不染的清冷氣質在這熱火朝天的比賽場地旁顯得太過突兀。兩位太太一過來,還沒離近,搭眼就瞧見了他。
族長太太並未見過本人,只聽凌太太提到過,就也罷了,只驚嘆了下,說那位小哥兒可真惹眼,竟是那般好看。
凌太太卻是駭得有些腿軟。幸好這幾年來見了不少大場面,好歹能夠維持得住面上的鎮定。
「這位,可是惹不得的。」凌太太在族長太太耳邊輕聲說道。
「你認得?」
凌太太朝北指了指,苦笑道:「北邊兒那位。鳴少爺的兄長。」
族長太太一時間也愣住了。
兩人輕聲商議了下,終究沒有過去打擾貴客,而是去往女眷那邊的涼棚,各自拉了椅子,正襟危坐。打算等霍玉鳴回來后,看看他們兄弟倆的計劃,再做定奪。
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吵嚷喊叫聲,且聲音越來越大。
女眷們不明所以,見聲音是從男子那邊的涼棚傳來的,忙遣了人過去看。不多時,就有了消息回來。
原來秦正磊覺得霍容與在那兒太礙眼了,搞得他氣不順。思量了許久,決定換個地方坐,便去了另一個涼棚。
誰料剛剛比賽完的霍玉鳴恰好從那個涼棚的方向歸來,就和秦正磊撞了個正著。
霍玉鳴一瞧見秦正磊那陰沉沉的模樣,瞬時間就想到了自己被這廝暗算的事情。
短短這些時日里,兩人積怨已深。如今秦正磊又在這些舊怨上加了一道新的刀口子,霍玉鳴如何忍得?
當即不顧旁人的勸阻,直接跳將過去,揮拳就朝秦正磊揍了過去。
秦正磊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嘶喊著讓周圍人幫忙。
可是霍玉鳴氣到了極致,哪去管這些?一手拉扯住秦正磊,不讓他逃跑,一手撥開眾人攔阻,繼續抽空揮拳。
女眷這邊聽到了響動后,有膽子小的姑娘和怕惹事的太太依然坐在遠處不動,只遠遠靜觀。許多人已經往那邊趕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做的。
秦楚青自是也行了過去。
霍容與一直靜坐不動。直到她經過時,方才緩緩起了身,默默跟在她身後不遠處。
霍玉鳴雖有功夫在身,但比賽時擂鼓那麼久,早已疲累。周圍人多起來后,就也被強行拉開了。
他不甘心地用袖子擦了把汗,伸手指了秦正磊,正要怒罵,一抬眼瞧見行過來的白色錦衣男子,登時瞠目結舌愣在了那裡。
秦正磊見他呆住,回頭一看,恰好望見了走在前頭的秦楚青。
他深吸口氣猛衝兩步去到秦楚青跟前,摸過身邊桌上滿著的茶盞,揚手就朝秦楚青潑去。
他動作來得太急太快,旁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眾人都倒吸口涼氣,以為那茶水要盡數潑到秦楚青身上時,但見白影一閃,一人側身橫臂,上前急跨了一步將秦楚青好好護在身後。
茶水連帶著茶葉去勢兇猛,盡數朝他身上撞去,將白色錦衣染濕了一大片。
凌太太和族長太太嚇傻了。
霍玉鳴驚得更呆了。
秦楚青知曉身前男子為她擋了那『飛來橫禍』,有心想要去看看他怎麼樣了。霍容與卻怕她再受難為,伸臂固執地將她攔在身後,不准她上前半步。
「一切有我。」他淡淡說道。
秦正磊眼見自己出其不意的一招竟是被破,又氣又惱,朝著面前之人吼道:「你滾開!你誰啊你!我們家的事情,自有我們解決。你攙和進來算個什麼東西!」
想到先前秦楚青隨口亂說的那聲『表哥』,秦正磊愈發大了膽子,頂著青腫的雙眼,扶著桌沿哈哈大笑。
他指了霍容與,朝眾人嚷道:「你們真當他是什麼表哥啊?笑死人了。分明是那死丫頭帶了個不知名的漢子過來。你們一個個的都瞎了眼,竟然真的信了!」
一語既出,周圍人盡皆嘩然。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霍玉鳴想要上前辯解,瞧瞧自家哥哥的神色,渾身一震,往後縮了縮,頓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霍容與屈起兩指彈落玉骨摺扇上的一片茶葉,而後長指驀地一動,摺扇輕輕打開。
他輕撫著扇上玉骨,側眼睨向秦正磊。清冷的眸中寒光盡顯,殺戮之氣慢慢匯聚。
秦正磊被那抹肅殺駭得連退兩步,倚靠在另一張桌的側沿方才站穩。
「你說……我管不得,是嗎?」
霍容與唇角勾起,冷冷輕哼。其聲凜冽,字字鏗鏘,仿若冬日冰霜,帶著遮天蔽日的蝕骨寒意。
摺扇刷地下被合攏,啪地一聲給拍到了桌上,發出短暫的淺淺低鳴。
「不過,本王想管之事,這天底下,還無人敢說半個『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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