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5】遺言
孝惠仁皇后跌跌撞撞地跑回宮后,整整一下午都不敢出來。
直到宮女說派出去的人回來了,她才收拾好表情,戴上手套,面色陰冷地走下了密室。
密室中,十二名黑衣人垂首而立,像十二尊殺氣騰騰的雕像,見到孝惠仁皇后的一霎,所有人單膝跪地,道了聲「參見主子」。
孝惠仁皇后微揚下巴,眸光微顫地看了看他們:「如何?」
為首的黑衣人上前一步,道:「啟稟主子,有陳世子阻攔,諸葛冥……跑掉了。」
孝惠仁皇后一巴掌扇了過來:「跑掉了就是跑掉了,說什麼『有陳世子阻攔』?你在為自己的失職找借口嗎?」
黑衣人深深地低下頭:「屬下不敢!」
「呵呵……」孝惠仁皇后苦笑了兩聲,「堂堂大內高手,居然連一個皇子都對付不了!真給我長臉啊!」
被大君削掉一根手指已經夠憋屈了,但只要能除掉諸葛冥,她會覺得一切都還算值得!誰料啊,竟讓諸葛冥給跑了!
這根手指……簡直是白白地沒了啊!
孝惠仁皇后氣得目眥欲裂,想要報個仇就這麼難嗎?
……
出密室后,孝惠仁皇后吩咐宮女道:「他們辛苦了,賜酒。」
宮女一愣,皇後幾時變得如此體貼、如此宅心仁厚了?
片刻,又聽得孝惠仁皇后道:「鴛鴦壺裡的。」
這便是要賜毒酒了。
宮女低頭:「是。」
……
孝惠仁皇后失魂落魄地走在冷風蕭瑟的小道上,午後陽光格外刺眼,照在身上,卻半分不覺得溫暖,反而涼到人心底,最隱蔽的位置。
她捂住心口,那兒正在一抽一抽地痛!
她知道她的小六不是被犀牛踩死的!
別問她為什麼,她就是知道!
她的小六,已經再也不能叫她一聲「娘」,可殺人兇手還在外頭逍遙法外!
去他的納蘭家!
去他的千秋萬代!
小六沒了,那些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她只要她的小六活過來……
不管小六是喜歡上官若,還是喜歡諸葛冥,她都不管了……
她只想要能看見他、聽見他、摸到他……
「娘娘!」
宮女拿著披風,披在了孝惠仁皇后的肩上。
孝惠仁皇后擦了淚水,問道:「都處置了?」
宮女點頭:「處置了,不過娘娘,奴婢很好奇,他們雖說沒能完成任務,可……留著還有些價值,娘娘為何一定要處死他們?」
「你當本宮願意嗎?他們是本宮從喀什慶帶過來的暗衛,比京城的任何人都值得本宮信任,可他們得罪了上官若,大君要本宮給他一個交代,本宮還能怎麼辦?」
她幾乎是撕扯著嗓音咆哮出的。
宮女垂下眸子:「娘娘,您息怒。」
「本宮怒不怒又有什麼關係?小六不在了,沒人在乎本宮了。」她的淚水再次掉了下來。
此時的她,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后,不是那個處心積慮的皇妃,只是一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悲涼得催人淚下。
宮女紅了眼眶,哽咽道:「娘娘,您還有納蘭嫣,她是您侄女兒,她會孝敬您的。」
「誰要她孝敬?」孝惠仁皇后怔怔地摘了一根柳枝,「她都還沒與諸葛燁圓房,今後能否順利當上皇后還是個未知數!」
「娘娘!娘娘!」一名太監神色匆忙地跑了過來。
孝惠仁皇后眸光一厲:「何事?」
太監道:「行宮的劉姑娘病了,管事來問話,要不要給請個太醫瞧瞧?」
「哈哈!笑話!一個青樓官妓生了病,還勞動太醫?她當太醫都是路邊撿來的不成?」殺人兇手的娘親,她會救才怪了!孝惠仁皇后掐斷了手中柳枝,「再拿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打攪本宮,仔細你的腦袋!」
……
「咳咳咳咳……」劉姑娘靠在床頭,用帕子捂住嘴,咳得渾身的汗都冒了出來。
姑姑遞過一杯水:「喝點溫水先。」拿了劉姑娘捂嘴的帕子一看,面色劇變,忙捏成團塞進袖子,對素蓉道,「宮裡怎麼說?太醫可來了?」
素蓉含淚搖頭。
姑姑又問:「那我們自己去請大夫!」
素蓉再次搖頭:「白蓉去了,門口的侍衛不放行……」
姑姑的身子晃了一下:「那……明嵐呢?她在不在?」
素蓉連搖頭的力氣都沒了,捂住嘴,淚珠子掉了下來。
姑姑一屁股跌在了床頭。
「咳咳咳咳……」劉姑娘又是一陣劇烈咳嗽,「七……七……咳咳……」
姑姑握住劉姑娘的手,勉力笑道:「七殿下與明嵐出去了,想必是有事,您先休息一會兒,他們很快就能回來了。」
劉姑娘虛弱地搖了搖頭:「我知道……我不行了……你……幫我帶幾句話給……七……殿下……咳咳咳咳……咳咳……」
姑姑跪下,握住她的手道:「姑娘,您不會有事的!」
劉姑娘哽咽道:「我……捨不得他……」
「姑娘!」姑姑的淚溢滿了眼眶。
劉姑娘含淚笑了笑:「我……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事……就是生了他……做他娘親……我……很驕傲……但是我……我拖累他了……我不想…
拖累他了……我不想……到死……還要……拖累……」
「姑娘……您別說了……您沒有拖累殿下……您很好……能做您的兒子……也是殿下的福氣……」姑姑泣不成聲地說著。
劉姑娘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卻依然微微地笑著:「你……告訴他……我……我……我要……休了……明嵐……」
「姑娘!」
這一次,是素蓉的聲音。
相對於她的驚愕,姑姑顯得異常平靜。
都說母子連心,諸葛冥究竟是喜歡明嵐還是喜歡上官若,劉姑娘又怎會看不明白?
活著的時候,她什麼都沒他做,但願死了,能讓他得到幸福。
姑姑加大了握著劉姑娘的力道,她能感覺到劉姑娘的生命正在一種看得見的速度流逝,她很怕自己一鬆手,劉姑娘就被牛鬼蛇神帶走了。
劉姑娘似是知道她的擔憂,吃力地笑了笑:「我活夠了……你都不知道……跟他在一起的一天……抵得上外邊一年……我這十幾年……把一輩子的福……都享了……你該……替我高興……」
「奴婢高興,奴婢很替姑娘高興!」姑姑泫然地附和著,「但是姑娘……您能不能先別走?等殿下回來……見殿下最後一面!」
「我怕是等不了了。」劉姑娘從枕頭下摸出一個鐲子:「這是……我給兒媳的……給……上官若……今後……就拜託她……照顧我兒子了。」
生命走到盡頭時,終於叫了一聲兒子,然而諸葛冥卻聽不到了。
諸葛燁拿著藥材來到行宮,門口,侍衛攔住了他們:「皇後有令,任何人不得自由出入行宮!」
諸葛燁拔出利劍,稚嫩的面龐上浮現起與年齡格格不入的狠厲:「給我讓開!」
侍衛道:「您要違抗皇后懿旨嗎?」
諸葛燁一劍砍掉了侍衛腦袋:「誰敢再攔著孤,下場與他一樣!」
侍衛們面面相覷,全都被他的殺氣給震住了。
諸葛燁丟了劍,抱著藥包,一路狂奔到琉璟閣,可當他推開房門時,劉姑娘已經被蓋上了白布……
劉姑娘過世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皇宮。
陛下批閱奏摺的手頓了頓,一滴墨汁灑在奏摺上,須臾,他若無其事地問:「臨死前可有……說些什麼?」
老太監道:「說了一些思念七殿下的話,還有……叫七王爺休了明嵐,娶上官若。」
明嵐是陛下指給諸葛冥的,劉姑娘要休掉她,分明是在違抗聖旨。
奇怪的是,陛下的臉上竟無多少驚訝之色,毛筆在奏摺上寫了幾筆后,說道:「除此之外,可還有其它的?」
老太監道:「還說,她這十幾年,把一輩子的福都享了,能做七王爺的娘親,她很驕傲。」
「還有呢?」陛下追問,捏著毛筆的手指,隱約泛出了白色。
老太監納悶,陛下彷彿在期待什麼?
不待他想出個所以然,陛下再次開口道:「沒什麼就算了,叫人打理一下,安葬吧。」
一個沒有名分的女子罷了,按理說,隨便挑個過得去的地方葬了也就可以了,可殿下刻意來了一句「安葬」,又讓老太監不敢輕易怠慢:「陛下,葬哪兒合適?」
陛下抬眸,望了一眼窗外,天很藍,離他很遠:「鳳凰山莊。」
「那是……」陛下的私人避暑山莊啊!
陛下道:「那是朕,第一次見到她的地方。」
老太監張大了嘴。
陛下放下筆,神色端莊地走出了御書房。
老太監躬身,像往常那樣把陛下沒寫完的奏摺收好,卻一低頭,瞧見奏摺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一個「漢」字。
心亂,故而書法亂。
老太監的眸光在「漢」字上停留了許久,久到掌燈宮女前來問他要不要用膳,他才幽幽地嘆了口氣:「原來劉姑娘是漢人啊。」
陛下後宮佳麗三千,卻沒一個漢人坐上了妃位,更沒哪個漢人生下了皇嗣。
元皇后與孝惠仁皇后只怕也不知道劉姑娘是漢人吧?
是啊,她們怎麼會知道?她們也不需要知道,一個完全不受寵的、連名分都沒有的官妓,一個生下來就不被陛下承認的皇子,對她們……幾乎是不構成威脅的。
諸葛冥一行人返回京城時,劉姑娘的遺體已經下葬了。
因為葬的地方非常隱蔽,老太監並未讓人知曉劉姑娘的遺體被運往了何處,只帶了諸葛冥一人入鳳凰山莊祭拜。
在那裡,諸葛冥碰到了陛下。
陛下還是不喜歡這個兒子。
如果不是非要生下他,她不會落下病根,更可以呆在他身邊,做個寵冠後宮的女子,哪怕無法躋身妃位,但也不會做十幾年的苦行僧。
諸葛冥也不喜歡這個父親,他對自己如何,自己並不在意,可他欠他娘一個名分,他娘是漢人,但這不是一國皇帝懦弱無能的借口。
「你給不了我娘的,我來給!總有一天,我要我娘以皇后之名載入史冊!我還把要那些喀什慶的老頑固一個一個剪除!我要他們知道,什麼喀什慶人,什麼漢人,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