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覺醒
往日里極有秩序的跑馬場,如今人滿為患,幾乎整個金龍部落都出動,里三層外三層包裹住跑馬場四周,所有眼睛都緊緊盯著場中央一抹消瘦修長的身影,可以說,眾人第一次關注那人的身影,平日里,即便那人出現在眼前,人們也是視而不見。
只因,身為盟主的三子,三公不羈卿廢物又無能。
但今日,廢物三公竟然準備馴馬,馴的還不是普通的馬,而是雲浮。
馬廄的四周圍牆都已訂好,其內放著的是滿滿的沙子,沙子一直沒到雲浮馬的脖子,整個身子都被埋了下去。
好在,馬廄的空間不是很大,若空間大、沙子多,便是那壓力也能將雲浮馬活活擠死,但云浮畢竟是一隻畜生,見這場景已慌張不已,拚命掙扎,而在流沙中,越掙扎壓力便越大,沒一會,雲浮便覺得呼吸困難,連響亮的嘶鳴聲都嘶啞起來。
人群中議論紛紛,三公他到底想做什麼。
夏初螢斂眉——難道不羈卿真的也如同那故事裡,悍妃對付獅子驄所用的方法!?千萬別這樣,這方法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它治的是人而非畜生!
不羈卿站在原地未動,哪怕是人群議論聲已大如擂鼓,哪怕雲浮的嘶鳴聲已見沙啞,但他依舊只是靜靜站著,冷眼旁觀雲浮的掙扎。
「父親,您說,三弟他想做什麼?」大公不羈勇忍不住問見多識廣的盟主。
盟主搖了搖頭,他也不知。
人們度日如年,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緩慢。
終於,一個時辰的時間后,不羈卿慢慢走上前,到了馬廄一旁。
這時候,雲浮已經疲憊不堪,甚至有了脫水的跡象,剛剛炯炯有神的雙眼,如今隱帶血絲,眼帘半垂;平日里濕潤的鼻尖,如今已經十分乾燥,連那鼻孔收縮也放緩許多。
如果不出所料,就這樣再堅持幾個時辰,雲浮必死無疑。
不羈卿慢慢伸出修長的手臂,輕輕放在雲浮半垂的頭上,緩緩撫摸,而後從頭頂一直撫摸到鼻樑,修長的手指美如一幅畫,就這樣在雲浮馬的鼻子上耐心安撫。
若平日,暴躁的雲浮能允許其他人碰他高貴的頭?但此時此刻,它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半垂著頭,貪婪地感受這一點點安全感,用盡全力睜開眼,眼神中隱現哀求。
不羈卿並未因為雲浮的哀求而心軟,而是收回了手,走到一旁的水桶里,舀了一勺子水回來,放在雲浮的嘴旁。
雲浮早已因天氣的炎熱以及拚命的掙扎而筋疲力盡、口乾舌燥,看見了水,立刻低頭貪婪地喝了起來,十分乖巧。
夏初螢睜大了眼,她好像知道,不羈卿到底想做什麼了。
雲浮喝完水,緩了一小會,體力恢復一些了,重新掙紮起來。
不羈卿將水瓢放回水桶中,甚至未回頭多看雲浮一眼,而眾人驚訝的發現,平日里溫和懦弱的三公臉上,竟然出現一道冷笑,但卻絲毫沒有猙獰的跡象,面頰依舊白皙如玉,垂下的眸依舊溫柔嫻靜,但那勾起的唇卻帶了冷意,這冷意就如同毒蛇毒牙上的寒光,只肖一眼,便深深刻於人的腦海,無法抹去。
事情好像回到了起點,有了體力的雲浮繼續掙扎,而不羈卿卻沒冷眼旁觀,甚至連看都沒看上一眼,而是在馬棚里找到一匹性格最為溫順的馬,拍了拍馬的頭頂,而後俯身取了一些草,開始喂馬玩。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雲浮重新筋疲力竭。
上一次,雲浮整整掙扎了一個時辰,而這一次,僅僅只有一炷香的時間,說明,雲浮再無體力。
事情發展到這裡,有些心思活絡之人已猜到三公到底想做什麼——擒賊先擒王、誅人先誅心!三公不羈卿用的是心理戰術,先令雲浮陷入生死一線之間,而後在其精神最脆弱的時候伸手幫助,將其脫離困境,而雲浮自然有可能被其馴服。
只不過令眾人意外的是三公的耐心。
他沒在雲浮第一次崩潰時將其解救,而是幫其餵了些水,為其營造了一個可以繼續掙扎的可能。
若三公第一次便救出雲浮,其是否折服儼然未知;但這第二次,雲浮已經逐漸對其依賴,正如此時大家眼前的景象——
不羈卿手拿著草,悠閑地喂一旁的馬兒吃草,愜意又自在。雲浮在無助的情況下,拚命伸長脖子扭向不羈卿,用盡最後的全力對其瘋狂嘶鳴,那聲音聲嘶力竭,早已沒了憤怒只有無助。
再次出乎眾人的意料,不羈卿彷彿絲毫未察覺一般,依舊悠閑地喂草,還時不時輕撫馬頭,面容溫柔得似乎能掐出水來。
旁觀的不羈丹眯起眼,捕捉三公馴馬的每一個細節。
人們急不可耐,恨不得自己衝上去將雲浮救出來,但盟主在此,沒人敢造次。
終於,雲浮最後一聲長鳴后,便垂著頭,再沒了聲音,只有微弱的喘息聲。
不羈卿優雅回過身,半垂著眼看了下,這才滿意地勾起了唇,重新拿起水瓢,走了過去。只不過,這一次水瓢里沒有水。
人群又議論紛紛,猜測著三公想做什麼,難道他不應該下令放出雲浮?
不羈卿回到了雲浮的馬廄,雲浮見不羈卿來,顯然是高興的,他努力用虛弱的頭蹭著不羈卿的肩,而不羈卿則是淡笑了下,那笑容傾城柔和,但卻再無人認為其內心也是這般純善。
只見,不羈卿左手輕輕放在雲浮的頭上拍了拍,而後慢慢安撫其頸上整齊光亮的毛,右手則是用水舀將馬廄里的沙子往外掏,掏出的沙子扔在地上,就這麼慢悠悠地掏了起來。
因為不羈卿的出現,重新燃起了雲浮求生的欲。望,它垂著眼享受不羈卿手掌上帶來的安全感,耐心等待他將沙子一點點掏出去。
好在,馬廄本就不大,一盞茶的時間,沙子已舀出許多,雲浮的整個脖子已露出沙外,呼吸也舒暢了。
再向下,不羈卿的胳膊已碰不到馬廄里的沙子,於是將水瓢扔入馬廄里,自己則是踩著鎖跳了進去,從在馬廄裡面向外舀沙子。
「三公的腦子又不好用了嗎?直接命人砸開木牆就是了。」一旁族人嘟囔了句,這一句正好被夏初螢聽到。
初螢笑了下,道,「非也,若此時砸開木牆,那便真的前功盡棄了,不能讓雲浮得救得太快,而要令雲浮遭受到每一個恐懼、每一絲期待,最終才將讓其徹底折服、依賴。」
此時此刻,連夏初螢也不禁對不羈卿另眼相看,她今天才知道,原來誅心之計不僅可以用在人身上,也可以用在獸身上!
隨著時間的流失,揚出的沙越來越多,當馬廄里的不羈卿向外揮手時,太陽已經開始偏西,即將傍晚,而整個部落族人就這麼眼巴巴地看了整整兩個多時辰。
「孟永、杜宇,快去將木牆砸掉放三公出來。」夏初螢突然大叫一聲。
兩名影魂衛立刻如同離弦之箭一般沖了出去,不敢用砍刀毀壞,因怕不甚傷了不羈卿,兩人用刀先將釘子集中的木角砍壞,而後兩人合力將一塊最為薄弱的木板生生拆了下來。
木板拆掉后,雲浮終於得到了自由,跑了出去,繞著馬廄小跑了一圈后,又折了回來,將頭探入馬廄中,用鼻子去碰癱坐在地上不羈卿。
人群立刻如同炸開了鍋,因為眾人都能看出,三公不羈卿成功了。
別說大公不羈勇、二公不羈猛,連盟主都目瞪口呆,活了七十年,第一次見到如此馴馬,又能如此成功的馴馬!緊接著,不知是誰帶頭喊了聲「三公大人真是太棒了!」緊接著,族人們開始歡呼起來。有的大聲叫著不羈卿的名字,有人沖了過去想探看不羈卿的情況,一時間跑馬場如同過節的狂歡一般。
盟主雖心有顧慮,但看到三子終於成才,也算是有了安慰,老淚縱橫。
目瞪口呆的二夫人好半晌才緩過神來,拉著盟主失態的喊著,「盟主大人,這不算數吧,這算是哪門子的馴馬?這種投機取巧若傳揚出去,我們部落豈不是被人笑話?」
盟主心有不悅,「草原上無人規定必須用何種方法馴馬,而馴馬要的是一個結果,過程有什麼重要?」
二夫人依舊不甘,「這怎麼行?如果這種投機取巧都算合格,那像我們家猛兒豈不是白白光明正大的馴馬了嗎?對我們家猛兒不公平。」
「閉嘴!」盟主憤怒了,狠狠吼了一句。
因為盟主的震怒,一旁族人們都靜了下來,好奇看去。
「如此心胸狹隘,你有資格做盟主夫人嗎?真正的盟主夫人必須胸懷天下,而你呢?卻要佔盡天下的便宜,不僅毫無作為,更是眼中容不得他人的半點成績,若真正的盟主夫人如此,金龍部落還有何前途?齊蘭國還有何希望?」盟主不羈寒聲大如雷,也許是氣急了,對二夫人的責罵未留絲毫顏面。
二夫人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趕忙伸手拉住盟主的胳膊,賠上笑臉,「盟主您別生氣,氣大傷身,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我……」
盟主是真的生氣了,他一甩袖子,「不用說了,反正你這盟主夫人之位也是暫時的,不日,便有人接替你。」
二夫人臉色一白,「盟主大人,您……您這是氣話吧?」
盟主面色鐵青,「記住了,未來的盟主夫人是金玉公主,而不是你。」說完,便轉身離去。
二夫人愣在原地,好半晌沒緩過神來,因其平日里的所作所為,族人們雖因其地位畢恭畢敬,但真正尊重她的卻是寥寥無幾。眾人有些離開有些留下,都帶著一顆看好戲的心,真正關心她的也只有二公不羈猛。
身軀龐大的不羈猛默默陪在自己母親身邊,輕聲安慰,「娘,您別往心裡去,父親他正在氣頭上,說的也都是氣話。」
二夫人驚醒一般,抓著不羈猛的袖子,「猛兒,你是說剛剛盟主是在嚇唬?其實我永遠是盟主夫人,是嗎?」
不羈猛不知如何回答,畢竟和親儀式之後,最名正言順的齊蘭國盟主夫人便是金玉公主,但面對失魂落魄的母親,也只能委婉安慰。「娘,其實無論是將來的金玉公主,還是三娘,你們三人都是盟主夫人,不是嗎?只要是父親的妻子,便是盟主夫人!」
二夫人哪甘心?她突然轉頭憤怒看向不遠處的夏初螢,目露凶光,「都怪這個賤人!」
不羈猛無奈,將自己母親拉了回來,低聲安慰,「娘,您別太執拗了,金玉公主前來確實……搶了本該屬於您的位置和權利,但她同時帶來的還有鸞國大軍,這些大軍和錢財可幫助我們齊蘭走出難關,您的犧牲是值得的,齊蘭國每一人都會記得您的。」
二夫人哪是那種憂國憂民、肯為國犧牲之人?哪怕是齊蘭國滅了她都不在乎,只要自己的地位權利不受牽扯就好。「那個賤人!那個賤人!本夫人一定不會放過她的!」口中狠狠咒罵著。
北申譽前來,對不羈猛恭敬道,「二公大人,盟主喚您過去。」
不羈猛見看了一眼不遠處面色鐵青的父親,只能嘆了口氣,囑咐一旁的侍女們好生照顧母親,而後轉身離去。
夏初螢感受到了惡毒的目光,用膝蓋想也知道是誰如此憎恨她,又有誰會毫不顧忌、明目張胆的怒視她,不過她不在乎。在鸞國時她高高在上,在齊蘭就會看人臉色、卑躬屈膝?笑話!
不羈丹一直愣愣站在原地,睜大了眼看著跑馬場中央所發生的一切,看到三哥的成功和翻天覆地的變化,那種震驚無法用言語表達。
歡呼的人群中,不羈卿癱坐在地上,一旁是雲浮低下頭輕輕蹭他的肩,眼前滿是族人們的歡呼、敬畏,不羈卿那滿是迷霧的心竟逐漸晴朗起來,就好像在迷宮中莽撞地碰壁了二十一年,今日方才走出重見天日一般。
「這就是……成功?」不羈卿伸出手,修長帶著沙土的手在眼前,慢慢捏成了拳,而後緊緊捏緊。「這便是成功的喜悅!?」他喃喃自語的同時,雙眼慢慢眯起,長長睫毛交錯,將瑰麗的眸子掩蓋。
無人能見到,本清澈的眸子此時竟逐漸瀰漫了一層雲霧一般,讓人再無法通過那眸子窺其內心。
不羈卿突然笑著搖了搖頭,再次睜開的眸子帶著無人發覺的冷意,「原來,只要不用顧忌其他,向著目標無所不用便是成功?初螢,我好像知道你的意思了。」他的聲音不大卻也不小,好想是說給自己聽,但聲音卻淹沒在族人們的歡呼聲中。
遠處,秦詩語也是好半晌才緩過神來,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驚喜,「公主殿下,三公實在是一鳴驚人,他竟將雲浮馬的心裡揣測得無比透徹,拿捏了雲浮馬的每一分恐懼、每一絲脆弱,三公真乃神人。」
夏初螢卻幽幽的嘆了口氣,「這哪是什麼神人,本宮也能將其揣測得明白。」唇角帶著譏諷,更是苦笑。
秦詩語還以為因自己誇獎而令公主殿下吃醋,心裡一邊打笑著公主,嘴上忙道,「論起智慧,自然是我們公主才是佼佼者,若公主殿下自稱第二,便沒人敢稱第一,而三公此番,還不是公主殿下教導有方?」
初螢噗嗤一笑,「詩語,你何時也學會了拍馬屁?本宮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不羈卿也並非能猜透雲浮馬的內心,而是……」初螢的視線重新看向跑馬場中央的不羈卿,唇角的苦笑加深,「而是將自己,想象成雲浮馬了而已。」
別說秦詩語,周圍人都嚇了一跳。
彩蝶忙問,「公主殿下,奴婢愚鈍,大膽猜測您口中所言,您的意思是,三公之所以將馬兒的恐懼揣摩得透徹,是因為三公本人也經歷過如此恐懼?」
初螢的苦笑慢慢收斂,精緻的面容慢慢沒了表情,高深莫測,「是的,就是因為自己曾遭受過如此恐懼,才對恐懼心理了解得如此明白,才能根據恐懼的每一層面加以巧妙利用控制。」不羈卿如此,她夏初螢又如何不是?遙想那處在恐懼中的日日夜夜,至今難以忘懷。
秦詩語嘆了口氣,「公主殿下別太難過了,想來三公大人也是因禍得福,三公雖沒有強健的體魄卻有縱人的本領,將來也會闖出一番天地的。」
而事實上,真就被秦詩語這無意之語說中了,若干年乃至幾十年後,草原上有一傳說——「玉面修羅」,相傳其容貌傾城卻脾氣古怪、陰險毒辣,輕搖紙扇奪人首級,彈指之間攻城滅族,令人聞風喪膽,這些,也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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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7日沒有更新了,大家別等了,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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