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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從崖上向下望,深淵狹長,親臨則不同,越往下空間越寬大遼闊。此時數不清的魔物主動避退,便有了一片空蕩的黑暗。
容濯看著眼前人,突然覺得無比荒唐。
百年苦心孤詣、殫精竭慮,二十年埋名北陸鑽研血契,難道不敵一個莫須有的轉世?感受到如臂使指的魔物脫離掌控,震驚、不甘、怨恨種種情緒湧上,令他全身魔息都如沸水般暴動起來。
彷彿還覺得這種刺激不夠,洛明川的眼眸看不出情緒,平靜道,「現在,你不是了。」
作為對方『我是深淵的主人,你如何能在深淵殺死我?』的回答。
容濯仰頭大笑,眥目欲裂,紅衣翻湧如血海生波。猩紅的魔息在他周身匯聚,凝成利劍。
洛明川不曾掐訣,只是注視對方,身前便顯出分毫不差的劍屏。同時手腕一翻,沉舟劍出現在他手中。
千萬把劍在空中對撞,轟鳴使得淵底劇烈震動,劍身碎裂成粉末之後,又不斷再生。就像兩片海潮相擊,千層海浪此起彼伏。
能借用隕星淵的力量,是容濯最大的倚仗。如今深淵不能為他所用,他便陷入發狂的狀態中。
洛明川道,「借的終究是借的。」
再如何強大,失去也只在瞬間。即使修魔也需自身勤勉,嘔心瀝血的巧思用在借力上,本就是末流歪路。
萬劍的海潮中,洛明川身形不動,沉舟劍脫手而出,電光一般破開萬頃血海腥波,直向對岸刺去!
怒海孤舟,逆流而上。
他不常使劍,卻並非不善用劍。眼下膠著的戰局中,他始終比對方多一把劍,就是突破的關鍵。
沉舟劍迅疾而猛烈,在猩紅的魔息中斬出通路,來到容濯身前一尺。
忽有另一道雪亮的劍光從斜里刺出,電光石火間,兩人對峙的戰局變為三足鼎立。
洛明川驀然轉頭,震驚道,「師弟!」
臨淵劍氣先至,殷璧越緊隨其後,渾身是血的飛掠而來,立在數丈外。
他不懂師兄為何勃然變色,因為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看上去多可怕。一路殺上雪原時,黑色斗篷滿是血污,殘破不堪,只剩絲縷,後來與魔物廝殺,更是因為回護不及被噬咬。此時白衣被鮮血浸透大半,格外刺目驚心。
來不及說什麼,殷璧越只喚了一聲師兄,便發覺洛明川的狀態很不對勁。
最直接表現在瞳色上,以往催使天羅九轉時的墨色瞳孔,竟已泛起血紅。
在臨淵劍光出現的瞬間,容濯毫不遲疑的選擇硬抗沉舟一劍,任由腹部被撕開巨大裂口。同時一身魔息盡出,飛身轉向殷璧越攻去。
殷璧越的真元本就近乎枯竭,壓力陡增之下,臨淵劍被血海阻隔,眼看搖搖欲墜。
劍身卻出乎意料的開始劇烈震動,像是收到某種感召般猛然加速,突出魔息重圍,沒入對方心脈。
劍氣在容濯體內爆裂,血霧噴薄,兩處重傷絕無倖免的可能。
殷璧越卻心神一震,因為臨淵劍竟速度不減,破體而出后直向後刺去!
方才洛明川為阻容濯向殷璧越出手,來不及擋在師弟身前,只得攻敵身後空門。此時正在容濯身後。殷璧越眼睜睜看著師兄毫無防備,被臨淵劍狠狠刺入心脈。
「嗤啦——」
變局太快,眨眼間一切塵埃落定。
從殷璧越出劍到現在,容濯的選擇,洛明川的選擇,臨淵劍的背主,都不過須臾。
須臾之間,天翻地覆。
萬劍,魔息,魔物都消失不見。只剩黑暗中的血光。
洛明川悶哼一聲,抬手抽出長劍,鮮血汩汩淌下。臨淵劍「鐺鋃」落地,回聲刺耳。
容濯跌在地上,笑聲格外刺耳,怨毒道,「生死同門活其一,你們也不得善終。」
他原本以為殺不了洛明川,能殺一個殷璧越也好。如今這變數實在驚喜,他笑的大口嘔血,頃刻絕了生息。
殷璧越聞言,正對上師兄胸前血洞,腦中一片空白。
他身體透支早已山窮水盡,撐到現在全靠一口氣。遭逢□□心神俱震,數不清的明傷暗傷一齊迸發,氣血上涌,不可抑制的吐出一口血來。
識海天翻地覆的絞痛,欲咬牙保持清醒,意識卻陷入了昏沉的黑暗。
昏迷前最後的畫面,是師兄眸光沉沉,神色難辨。靜靜看著他的眼,一步步向他走來。
分明只隔數丈,卻像隔了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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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陸泰安城郊。
濃重的雪雲不知何時已散去,微弱的星光閃爍在靛藍的天空上。與空曠的荒野兩相映照,更添寒冷寂寥。
玉展眉環顧四周黑黢黢的陰影,諷刺的笑了笑,「聊天可以,皇帝陛下敢退兵么?」
她一隻手依然握在柳欺霜肩頭,半分不放鬆。
段崇軒也笑起來,「這是自然。宮主美人一笑令人心醉,千軍萬馬朕也退!」
他微微側身,散漫的一揮手,「退!——」
包圍荒野的騎兵沒有一瞬遲疑,整齊的馬蹄聲驚起煙塵,轉眼退後十餘丈,間隔也比之前更寬。
這個距離很巧妙,十分有利於談判。玉展眉有把握獨自全身而退,卻不可能挾持另一人突圍。即使以柳欺霜作盾,也無法同時擋下四面八方的進攻。
玉展眉收斂了笑意。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稱她是美人。強大與冷厲,足以讓人忘記皮相的貌美。
她微微挑眉,感嘆道,「北陸竟會有你這樣的皇帝。」
即使一身戎裝,看起來也像個走馬章台的紈絝公子。實在不符合關於帝王的固有印象。
又想起柳欺霜千里奔襲浮空海,救的就是這樣一個人,而這個人不僅活著回到北陸,還當真登基做了皇帝。
容濯機關算盡未必能得到的,有人出生就握在手裡,還有無數人為他前赴後繼的搭橋鋪路。
念及此,不禁再次感嘆世事無常,「段聖安竟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兩句『竟會』,是驚疑,也是鄙夷。
驚於對方的好運,也鄙夷對方只有好運。
段崇軒像是根本沒聽出來,認真答道,「這和我爹有什麼關係,分明是我自己投胎水平高。」
然後他不解問道,「難道宮主覺得,比起我,你更適合給我爹當兒子?」
玉展眉修行數百載,殺人如麻,第一次有無言以對的時刻。
柳欺霜此時背對著她師弟,卻不用看也知道他是什麼表情。以她對段崇軒的了解,這些看似無用的廢話,最終都會成為決定事情結果的關鍵。
或者說,這是師弟的戰鬥方式。
玉展眉笑意淡去,冷聲道,「你要知道,我就算殺了她,你這陣仗也未必留的住我。」
段崇軒搖頭,「如何至於你死我活。宮主想要什麼,北陸不能給?」
他說這話時輕描淡寫,卻很有力量。因為他就是北陸的主人。
君王一諾,何止千金。
因為對於段崇軒而言,如果師姐有事,即使殺了對方也無法彌補萬一。
「不用白費力氣了,我不要你的城池州郡。」玉展眉道,「我要天羅九轉。」
段崇軒不知柳欺霜情況如何,又不敢貿然近前,心中焦急,面上卻很是淡定,
「宮主之前兩次打碎全身筋骨,以金宮秘法催灌魔息重塑再生,最後一次歷時十年方成。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
「宮主運功時可常有行間穴刺痛,氣息滯塞,偶爾心律紊亂,脾氣暴躁易怒?」
玉展眉的眼神更冷了。
「宮主不必緊張,家傳的觀氣術而已。你要是想學,我教你啊……」見對方不耐,段崇軒正經起來,「其實宮主心裡也清楚,當初再造筋骨對肺腑的傷害。再加上修行一味求快,根基不穩,早年暗傷沉痾未能根除,體內早已不堪重負。如果不是靠高深修為強壓著,宮主如今的身體,怕已病入膏肓了。就算暫時無礙,日後修行中的瓶頸,只會一次比一次驚險。」
「你需要的不是天羅九轉,而是北皇族調養身體寧水心經。我正好帶在身上。」
柳欺霜聽到這裡,感動於師弟費盡心思,卻依然心中嘆息。師弟這次怕是錯了,玉展眉哪裡是惜命的人?她想要天羅九轉,求的也不是不死不滅。只不過因為那是世上最強的魔功而已。對她而言,只要能做天下第一,做一天與一年沒有區別。
她一直這樣,只是想要最好的。
果然,玉展眉不屑道,「我看起來像傻子么?」
「我可是一心一意為宮主考慮,宮主若不信,大可一試。分出兩道魔息,一道起於季脅,斜向下行到帶脈穴,繞身一周,一道行沖脈,最終兩道同時匯於血海。看看是否如我所言,有平復氣血的調理奇效。」
「我師姐在你手上,你運功時稍有差池,魔息暴動都可能使她喪命。我又怎敢騙你?」
這一瞬間,柳欺霜險些以為師弟知道了她的打算。話說到現在,她積蓄了為數不多的力量,玉展眉的氣息也有所放鬆。
柳欺霜身體依然被魔息凍的僵硬,精神卻高度集中,靜靜等待著。
她知道,換做以往,玉展眉決不會試,但方才一戰她也受了極重的傷,表面不露頹態,實則已是強弩之末。
段崇軒還在說話,「單有這條運功路徑,效用不足十分之一,若配合心經的口訣……」
就在此時,玉展眉面色驟變,握在柳欺霜肩頭的右手竟直直把人推了出去!
一推就是數丈遠。
空氣中的驚雷聲和慘烈的痛呼幾乎同時響起。
段崇軒始料未及,下意識去扶師姐,柳欺霜對他擺擺手,示意無礙,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他轉頭一看,玉展眉跌在地上,從右臂到半邊身子,深深血口縱橫交錯。皮肉翻起,隱隱可見白骨。
柳欺霜面色平靜,蹙眉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推我出來?
玉展眉笑了兩聲,又被喉中鮮血嗆的劇烈咳嗽,「你想跟我同歸於盡,我偏不如你的意!」
段崇軒心中驚駭,不可置信的去看師姐。柳欺霜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卻沒有解釋什麼。
難道閉了生死關的人,真的看淡性命了?心思電轉,段崇軒很快想明白前因後果,一時有些悵然。
即使自己不來,八成也會是這般結果。
柳欺霜沉默不語。
她將所剩無幾的真元肩頭靈脈內,以拳意覆蓋,如聚風雷。若是以必死之心自爆,這麼近的距離,有九成機率同時殺死自己和玉展眉。
方才玉展眉分出魔息運功,又要防備段崇軒,對她稍有鬆懈,她便令真元在體內爆裂。
對她們而言,今夜唯一的變數,不是段崇軒的到來,而是玉展眉的選擇。
柳欺霜體內被她的魔息侵蝕,稍有異動便可察覺,千鈞一髮時她來不及退,也沒有退,而是加速運轉魔息,抽空對方的真元,反諸己身,並果斷將人推出爆炸範圍。
這一系列動作,只要稍遲一瞬,現在瀕死的就會是兩個人。
很明顯,金宮宮主沒有時間思考,身體下意識替她做了決定。
柳欺霜問她為什麼,其實她也不知道。
玉展眉仰躺著,頭頂墨藍的天空星光黯淡,視野開闊,卻慢慢染上血色。她的魔息在破碎的靈脈骨骼中肆虐,使生機飛速流逝。段崇軒說的不錯,這具身體隱患太多,很容易反噬。
柳欺霜走過去,半跪在她身前,靠近她唇邊聽她說話。
「你得活著,活的越長越好,這樣世上就有人記得我。」
出生死關之後,波瀾不起的淡漠心緒終於被打破。
柳欺霜啞聲道,「我答應你。你想回哪裡?」
這個問題,玉展眉方才也問過她。
玉展眉抬起手,笑著指了個方向,「我要回東陸雪原。」
柳欺霜心想,那邊分明是西啊。
算了,你說是東就是東吧。
她俯身抱起玉展眉,懷中人白裙染滿鮮血,輕的像一片紙。
「好,我送你回去。」
回頭看了看自己師弟。他們今晚相見未曾說一句話,然而同門之間也無需多言,千言萬語盡在一眼。
段崇軒擺擺手,「師姐去吧,我回滄涯一趟。」
嚴陣以待的騎兵讓出一條通道,柳欺霜抱著玉展眉走過,殷紅的血灑了一路。
朔風撲面,漫長的黑夜終於過去。沒有日出,只有東邊天空微微泛白。
玉展眉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今天真冷啊……」
「是你穿的太少。」
「我不記得路了……」
「我記得。」
我會記得路,也會記得你。我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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