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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璧越與洛明川走在雲陽城裡。
天上明月的光亮,街邊火把與陣法的光輝,交錯落在他們身上。寒風吹的那些枯枝搖搖晃晃,影子映在房舍白牆上,頗有些光怪陸離的意味。
殷璧越開口道,「我忽然覺得,以師父的天資與劍道,並非不能達到真仙境界。只是他知道這後果,所以才不願。」
師父那樣的人,來到世上快意恩仇,嬉笑怒罵,怎麼願意活成萬事看淡的漠然模樣
身邊人的聲音里似是有笑意,「有人不願意,棄如敝履,有人求之不得,汲汲修佛,真有意思。」
殷璧越淡淡道,「你來了。」
不知是感情問題,還是經歷過前兩次魔尊與師兄的突然轉換,他絲毫驚訝也沒有。
「你應該聽到了,兩魂難去其一,最好的方法是融合。我知道你很難接受」
魔尊笑道,「他更難接受才對。偽君子不肯承認自己的陰暗面,無法與自己和解,自然不會接受惡念的我」
殷璧越剛想說我師兄才不是偽君子,就聽對方繼續道,
「何況他又將你看的比自己重要,你都難以接納,他更不願意了。」
殷璧越搖頭,「善惡無絕對,沒有人生來就是聖人或魔頭,我有惡念,你也有善意,都是一樣的。」他頓了頓,「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試著接納你。」
雲陽城的廣廈被他們拋在身後,晚風沒了遮蔽,在城外的荒野肆虐。
魔尊不以為然,「我不可能變得像他一樣,你不要對此有所期待。也別拿人性本善這種話愚弄我,什麼克己、赤誠、正直,君子道,我不信那些蠢事」
殷璧越不由蹙眉,「那你信什麼」
魔尊負手而行,姿態散漫卻生睥睨之意,語氣平靜道,
「絕對強大的力量,操縱人心的權術」他打量著身邊人的神色,「怎麼樣,現在還要接納我么」
殷璧越道,「我會的。」
聽起來很有誠意,很動人,卻不足以打動魔。
「什麼時候真仙也喜歡說空話嘴裡說著接納,還走那麼遠。」
殷璧越主動拉進兩人的距離,「我只是不習慣」
魔尊好脾氣的教他,「這容易,要你的身體先習慣了與我親近,內心才會卸下防備。」
殷璧越直覺這話哪裡不對,卻挑不出錯處。只得沉默。
月華如練,照的人影落在荒草上。兩人影子挨的極近,幾乎要融合一處。
無論是在何處,今年的冬天都格外漫長。北陸初雪落時,反常的早了一個月。貫來溫和濕潤的南陸也飄起雪花。雪季過去后,天氣仍遲遲不見轉暖,原野上冰河不融,草木不青。
直到年關悄悄結束,城鎮里也不聞爆竹聲,更沒有開集市,扎花燈。
殷璧越兩人回到滄涯時,山門裡一株迎春正顫巍巍的吐蕊。四周圍著好幾個面容稚嫩的小弟子,清脆的童聲飄散在山風裡,
「終於有花開了,我還以為春天不來了呢」
「這話被師父聽見定是要訓你,冬去春來天道規律,我輩修行者感悟靈氣生機而知四季變換,怎麼能像普通人一樣看見花才說春天」
「你說的也不對,花中亦有大世界,小師妹看花,若是見微知著,心境有所明悟,也是極好。」
忽有一聲青年音從高處傳來,「你們說什麼呢」
幾個小弟子趕忙散開,又修補山門去了。
燕行與林遠歸一戰就是在山門前,縱有護山大陣阻隔,山前石階也被縱橫的劍氣刀意割裂。門外土地更是一片狼藉。
殷璧越抬眼看去,神識穿過浩渺雲霧,滄涯幾座山峰,到處都是修補陣法,重栽花木的弟子。不時有十餘人一隊的巡防衛隊走過。除此之外,執事堂依舊人潮湧動,論法堂還在上課,一切與大戰之前沒有不同。
襯在早春的景緻里,倒顯得朝氣蓬勃,萬象更新。
「我的院子在兮華峰上寒潭旁,你要不要先去那裡等我」
魔尊挑眉看他。
「這件事情若是師兄師姐們知道了,定要操心,他們已經很累了還有,掌門真人年紀大了,也受不了刺激。」
正陽子老爺爺若是看到自家徒弟出去一趟就成了魔尊,只怕要氣的吐血。幸好他們如今的境界,滄涯山任何禁制暢通無阻,加上護山大陣有損,魔尊只要刻意收斂氣息,也沒人能察覺。
殷璧越原以為這人性情驕傲,肯定不願意做類似遮掩之舉,沒想到對方一口答應,「好啊,我等你回來。」
說完身影微動,已消失在原地。
殷璧越上山時不曾避人,於是在一人認出他后,許多弟子接連行禮,更多人聞訊而來,不遠處的山道旁被圍得水泄不通。只是他氣質太過淡漠,令人遠遠看著就生敬畏,不敢上前叨擾。只能與同伴私下傳音。
「那是殷師兄么」
「殷師兄從東陸除魔回來了」
「你感覺到了么,殷師兄修為大進,誒,怎麼不見洛師兄」
「聽說東陸的隕星淵徹底封印了」
這境況他是沒想到,幸好主峰響起鐘聲,三聲之後驚鳥歸林,眾人心中警醒,潮水般退去,各歸其位。
只見何嫣芸遠遠跑來,激動的喘不上氣,阮小蓮在後面追她。
米分衣少女站定后卻端正的行了個禮,倒也有幾分穩重模樣了,「殷師兄。收到信之後,原以為你們還要很久才回來。山上一切都好,師父昨日開始閉關療養」
正陽子閉關,洛明川也不在,作為掌門的親傳弟子,滄涯許多事情的協調調度,都落在了何嫣芸肩上。
殷璧越點頭,「近來辛苦你了。」
何嫣芸有些不好意思,「辛苦什麼,這些洛師兄走之前都寫的清楚,我只是照著做。洛師兄沒有回來么」
殷璧越道,「一點輕傷,我讓他先去我那裡養著。由我來見過掌門與師兄師姐們。」
說不定等他回去,院子里的人,已經從魔尊變成洛明川了。
何嫣芸放下心來,阮小蓮笑道,「殷師兄剛回來,哪有你這樣問東問西的,先讓師兄去辦正事,再好好修養。」
既然掌門閉關了,殷璧越告別兩人後,便直接來到了兮華峰。
崖邊雲海翻湧,君煜收劍轉身,「師弟。」
他氣息凜冽如常,絲絲縷縷的劍意未散,在山崖間浮遊。
殷璧越走上前去,「大師兄。」
君煜頷首致意。
同門之間總是有這樣的默契,分別時各自經歷生死之戰與大領悟,相見後言語表達不出關切,一個眼神就足夠。
他拿出袖裡的薄紙,交代了緣由,呈給大師兄。
「掌院先生說,這是師父去劍冢前寫的,可解我們疑惑。」
君煜雙手接過,打開以後,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就直直映入他們眼中。
殷璧越頓時無語,心想這事只有師父乾的出。還有大師兄不愧是大師兄,真冷靜。掌院先生也厲害,提前說好不許再去問。
劍聖的筆跡力透紙背,瀟洒至極,卻只寫了「別來」兩個字。
君煜本就面色冷肅,此刻也看不出喜怒變化。只是重新折好了紙,放入廣袖。平靜道,「師弟境界大進,很好。可有不妥處」
話說的簡單,殷璧越卻能感到大師兄的擔憂,「修為穩固,只是心境有異二師姐出了生死關,大抵與我有相似經歷,正想去請教她。」
「去吧,師妹自從回峰,尚且一步未出院門。」
大師兄難得說長句,看來師姐的情況並不好。
殷璧越走在兮華峰的山道上,偶有寒梅沾衣,暗香浮動。
想起第一次下山趕赴折花會,也是走這條路去向師姐辭行。師姐搬出來一堆法器,非要讓他帶上。而今山道不變,只是時節不同,他們的心境也不似昨日。
山間春意來遲,仍是料峭寒風吹散雲霧。
柳欺霜正在窗前的桌案上寫字,聞得叩門聲,道了一聲請進。
屋裡點著檀香,青煙裊裊。
長衫女子持筆臨案,身形挺拔,面如沉湖。
她抄的是一卷道經,下筆極穩,不疾不徐。
殷璧越上前去看,卻見橫豎撇捺像刀槍劍戟一般,肅殺之意撲面而來。
滿紙都是凌厲的鋒芒。
「二師姐」
「四師弟。」柳欺霜筆下不停,不動如山。
世間除了生死,哪件不是小事出了生死關的人,連性命都不掛心,自然心如止水,難為外物所動。
他忘了最早在哪裡聽過這句話,只覺十分貼切。
柳欺霜抄完一章放下筆,請他入座。
「我知你為何而來,可惜我幫不了你。這是規則,若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打破天地平衡,太過危險,只好讓這樣的人沒有打亂天道的意願。所以太上忘情,才是大道的盡頭。」
殷璧越心中微涼。
他起先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只以為與浩瀚無邊的大道相比,心底情緒太過微小。正如見過大海的人不會在意一粒塵埃,所以領悟的越多,力量越大,便離人間越遠。
師姐卻是換了一個角度。想要改天換地的人修為不到,修為到了的感情淡漠,沒有願望。只有這樣,天道的運行才能永無阻礙。
大道的盡頭也只剩孤獨。
「敢問師姐,若是終有一日,了無牽挂,塵事皆忘,修行還有何意義」
柳欺霜搖頭,「哪裡忘卻塵事的一天」
她的目光穿過窗欞,不知落在何處,「我答應了一個人,要好好活著,長長久久的記住她。不能失信於人。」
殷璧越看著她,心念微動,眼前閃過諸多畫面,不卜自明。
於是他問道,「師姐可是覺得,有負玉宮主」
柳欺霜走到案前提筆,翻過一頁道經,平靜道,
「未曾許諾,何談辜負。」
殷璧越悵然失語。
辭別了師姐走回自己小院。
金烏西墜,卻沒有絢麗晚霞,兮華峰上的草木山石,都籠罩在將暗未暗的天光中。
忽而有人喊他,「老四」
殷璧越回頭,見燕行抱著酒罈從樹上跳下來。
「三師兄,你你沒事吧」
不是說你與林遠歸一戰,打得很慘么骨頭都不知斷了幾根。
燕行知道他想問什麼,擺擺手,「別聽老五信里胡說,我骨頭硬著呢。」
隨即感嘆道,「要命啊,你修為又漲了這樣我一點做師兄的尊嚴都沒有。」
他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之前你傳書去青麓劍派的,這是鐘山的回信,他傷沒好,只能口述,宋棠代筆我順手給你帶回來。」
殷璧越愧疚道,「竟然傷的這樣重勞煩他們了。」
燕行驚道,「真是奇了,宋棠說你肯定會說麻煩辛苦這種話。」
「宋門主還說什麼」
「還說你要是再說,就是沒拿他們當朋友。」
殷璧越笑起來,「三師兄近來一直在青麓劍派」
燕行想起段崇軒走之前調侃他「成天往南陸跑,簡直像個上門女婿。」也不覺得彆扭,坦蕩蕩的承認,「是啊。宋棠接位不久,我放心不下。」
話才出口,又想起段崇軒那句人家跟你很熟么,輪的到你放心不下這才覺得鬱結,飛身躍上樹頂,酒罈一拋,抽刀向斷崖而去。
「老四你先走吧,我去找大師兄打一架。」
說的簡單點,就是去找虐。
殷璧越只覺得三師兄貫來隨性,興緻來了,要與大師兄切磋。
他拆信去看,行文簡練,除了一句見信如晤,再沒有繁瑣寒暄。寥寥數語,傾塌的山石,衝天的煙塵便躍然紙上。
「百萬年前,風雨劍的主人,確實隕落於兩難關。機緣巧合下風雨劍舊地重遊,我也進入了某種玄妙境界」
山間晚風吹開霧氣,好像葉城外的晨霧被劍氣劈開。對方一劍斜風細雨,如星光抖落於秋江之上。按修行者的漫長生命計算,那些擂台對戰的經歷不算遙遠,但似乎一夜之間,他們的劍道與人生,盡數天翻地覆。
「頓悟風雨劍的本意,以我當時心境,正是朝聞道,夕可死但我大概是有活下去的牽挂。」
殷璧越邊走邊看,直到讀完最後一句。
「只記得魔修未驅,萬方多難,我不敢先去一步。師父大仇未報,門派未興,我也不敢不惜性命。」
與二師姐相談之後的悵然更甚,一抬眼,正對上熟悉的白牆灰瓦。
牆是矮牆,瓦是舊瓦。他的院子布置簡單,如果不是兮華峰終年雲霧飄渺,就好似哪戶尋常百姓家。
木門微微搖晃,吱呀一聲開了。
卧房裡點著燈,光線透過紙窗,在石階前暈開一片暖黃。
殷璧越才想起來,這裡有人等他。
他推開卧房的門,不知為什麼,便開口說了句,
「我回來了。」
燈火搖曳,外間沒有人。
屏風后的裡間響起一聲輕笑。
笑聲低啞,迴響在安靜的夜色中。就像石子入湖,濺起層層疊疊的漣漪。一片鴉羽落在盛滿月色的酒盞。
說不出的纏綿。
殷璧越一步步走過去,只見床幔半卷,那人披散著墨發斜倚在床頭,雪白的中衣前襟大敞,露出一片肌理如玉的胸膛。
燭火的微光流泄進來,照的他面容半明半暗,濃密的睫羽投下一片陰影。神色看不真切,卻無端生出邪氣妖異,像是勾人魂魄的妖魔。
聲音也如春風醉酒,帶著笑意尾音上挑,
「你去見了什麼人,讀了誰的信竟然這麼晚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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