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軍事第二後勤第一
「岑先生,這是……已經要歇息了?」
「沒呢,哎呦,這不是沈將軍么,晚生怎敢有勞沈將軍來訪,真是折煞了。」
成都城內,八月中秋時節,沈光的部隊,在大約十天前肅清了劍閣關天險,還查漏補缺堵上了陰平道,確保了北方漢中盆地的唐軍無法越過大小劍山天險、攻入成都平原。隨後,就被蕭銑調回了成都,如今,沈光在成都已經休整盤桓了三四天,後天就要上船,走岷江-長江水路,重返荊楚之地了。
對於蕭銑不讓他搶奪葭萌關、窺伺漢中,沈光一直是憤憤不平深為惋惜的,雖然他也知道,走劍門道的棧道去進攻漢中,危險非比尋常,可是蕭銑連試一試都不敢,就直接放棄了這個機會,實在讓他心有不甘。在沈光看來,如今的大梁雖然有可能全軍的悍勇和不怕死程度不如秦兵為主的偽唐,但是大梁錢糧豐裕,國力充沛,那都是遠遠超過偽唐的,完全有足夠的本錢賭得起這一把。
回到成都之後,生了兩天悶氣,找長孫無忌問了,見長孫無忌也和自己一樣不解,心中憋著塊壘的沈光,就想到了找岑文本來說道說道。他也知道,這個岑文本頗有本事,雖然崛起不久,卻很能揣測一些陰謀詭計,說不定就能想明白陛下的深意。
「沈將軍的來意,晚生已經了解了。」岑文本接著沈光在廳堂內坐下,奉了茶,沒等沈光開口。就開門見山挑明了對方的來意,隨後自己好整以暇地也抿了口茶。緩緩反問道:「不過陛下的深意,也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晚生先問沈將軍幾個問題。不知沈將軍可曾略讀史書?」
「略知一二。」
「那沈將軍以為,當年三國時候,劉備從孫權那裡借來荊州,主要是何人之功?」
「不外乎是……諸葛等人舌辯遊說之能。」
「哪裡能是諸葛之能——劉備能借到荊州,當然是魯肅之功了。」岑文本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取來一副輿圖,信手指點,「漢末時候,北人水師孱弱。哪怕從那以後,再過百餘年是到了晉末淝水之戰時候,北人要想從丹陽、揚州之間渡江南征,也是千難萬難,何況三國時候?自古北人要想吞併吳地,莫不從楚地開始,先佔楚,而後長江之利兩者共之,而後方可圖吳。斷無不取楚而直接取吳還能成功的先例——」
沈光當然明白這點軍事上的基本常識,只是沒有看到岑文本和他掉書包扯這麼遠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沈大將軍待了這麼些年兵,還要一個二十歲光景的年輕文官來給他科普兵法戰史的基本常識么?
「這些末將都是知曉的。還請岑先生直入正題。」
「所以,若是魯肅不讓孫權看到借荊州給劉備的好處,劉備是借不到的——魯肅勸說孫權的理由。定然是讓孫權相信,把孫吳與曹魏之間直接接壤的地區借給劉備。雖然會讓孫吳直轄的領土減損不少,但是卻可以擋下曹魏的全部進攻主力——雖然借了荊州之後。孫吳在淮南後來依然與張遼發生了壽春逍遙津之戰、濡須塢之戰,但是那些都是孫吳見到劉備在西線頗有建樹,吸引了曹操主力之後,發動了主動進攻作戰。而曹魏要想威脅孫吳長江一線心腹之地的戰役,可是自從劉備借走荊州之後,就再也沒有發生過。
而今時今日,我大梁,與偽唐、偽鄭之間的局勢,又何嘗不是如此?原本我大梁全據南朝之地,有長江、漢水、淮水天險,而北方群雄無一家有精銳水師,本已立於只攻不守的不敗之地。只要能夠阻斷北朝討伐我們的要隘道路,讓其空養大軍而無用武之地,便能如當年將荊州借給劉備之後的孫吳那般,只要我軍不進攻,敵國便無與我交戰的契機。戰與不戰,決策主動都在於朝廷——」
沈光聽岑文本掉了半天書包,簡直都要罵釀了,當下按捺著火氣,沉聲追問:「先生能不能再說的簡單一些?末將只想聽這一切和我軍不進取漢中有什麼關係?」
「將軍真是性急!某且問將軍,如今若是站在李淵的立場上,能夠短期內不用血戰苦戰便能圖謀到的疆土,有哪些地方?」
「不用苦戰就能得到的疆土,來源無非兩處,第一便是至今依然名義上歸順原本大隋朝廷,前隋正式滅亡后實際上自行獨立的那些郡縣,比如東川漢中等處;又比如是原本雖非大隋朝廷控制,但其佔領軍閥如今新敗,出現的無主之地,主要是李密歸順偽唐之後,李密那些沒人接管的地盤,以荊北最為複雜——因為除了荊北之外,其餘濟陰、東平等處,距離李淵太遠,早就被我大梁和王世充的鄭國瓜分完了,雙方也都沒有撈過界衝突起來。聽說秦瓊將軍近日可是在濟陰頗為開拓了數郡土地,都沒怎麼打硬仗,唉,真是好命。」
岑文本很想做一個拈鬚微笑的姿態,可惜太年輕,嘴上沒毛,剛剛抬起手,就不得不作勢放下。
「將軍所言不錯!無主之地,不用打硬仗就能得到,自然是誰都想要。這時候,李淵剛剛把漢中吞下去大半,還沒咽穩了,我大梁卻擺出咄咄逼人的姿態、兵出葭萌關的話,豈不是逼著李孝恭把大軍繼續放在漢中,嚴防死守,與我大梁爭勝,而李唐與王鄭之間,卻因為兵力空虛沒法衝突起來?若是我軍佔住劍閣關,然後放著六十里劍門道不顧,把劍門道北端的葭萌關讓給唐軍的話,則唐軍不虞我軍圖謀漢中,而漢中唐軍也因為劍閣關在我軍手上,知道沒法南下。久而久之,李淵自然會把閑置在漢中的大軍調走。放到別的戰場上去——如此,我大梁坐觀唐、鄭廝殺的布局。才能得逞。」
「如此說來,先生所說的『別的戰場』。就該是荊北南陽、襄陽一帶了?那裡是李密敗走之後,梁、唐、鄭三方交錯之地,如今那裡依然有李密的舊部在那裡堅守,就看三方誰的勢頭強一些,便會……可是如此一來,若是陛下有心讓唐、鄭相互廝殺,豈不是我大梁在荊北依然要置身事外,不能開拓郡縣了?如此示弱於敵,就算士卒損失少一些。錢糧消耗少一些,可是土地人口終究是被敵國佔了。長此以往,國力終究是我消彼長,豈不是成了卿子冠軍所謂『承其敝』,卻被項王嘲笑為『何敝之有』?」
「陛下哪裡說過要放棄爭奪荊北之地了?放棄的,只有漢中一處而已——李淵據關中,王世充占洛陽,潼關在李淵之手,函谷關故址在王世充之手。這兩軍本就間隔著崤函道雄關,相互接壤,只是因為此前這兩家各有其他強敵未能消滅,而崤函道險阻非凡。因而沒有互相掐起來罷了。荊北之地,不過是一個誘餌,只要把李淵大軍誘出潼關。那麼他與關中群雄——也就是王世充,或者我大梁——拼力死戰的發展方向。也就算是打開了。到時候,若是我大梁可以全據漢水、秦嶺。不給李淵南下的道路,李淵自然會轉頭去挑軟柿子捏,從王世充身上下手。
可是漢中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若是我軍把唐軍主力吸引在漢中戰場,他們就只有我大梁一個敵人可以打,就算打不過我大梁,也沒別的敵人可以就近攻擊,則只有我大梁承受李孝恭部的兵力。更何況,荊北四通八達,雖然如今人民凋敝,錢糧稀少,但是無論其產出再少,就因為交通便利,所以其人口兵源錢糧稅賦等等產出都可以輕易轉運支援其他戰場,朝廷自然要將其列為必爭之地。
而漢中雖然未曾經歷戰亂,眼下看上去富庶數倍於荊北,但其孤懸秦嶺群山之中,當地錢糧要想轉運到外地,損耗何止數倍?此處李淵得了,也沒辦法支援其他戰場,我大梁朝廷得了,也是一樣。既然如此,這種雞肋之地,何不等到天下大勢定鼎之後,再圖不遲?」
話題說到這一步,沈光是完全插不上嘴了,因為他是不管朝廷稅賦錢糧的,最多只知道一些行軍行糧的運輸損耗大致怎麼算。當下只好虛心求教岑文本,岑文本倒是一五一十,條分縷析,很快讓沈光看明白了。
眾所周知,若是從成都走山路運糧到長安,出發十五石,路上就得吃掉十四石,只有一石可以運到長安。而從漢中出發到長安的話,雖然損耗比成都出發少了一個平方倍數,卻也是很可觀了——平均來說,起運糧食的規模,會是最終運到目的地的四五倍數量。也就是說,如果李淵佔領了漢中盆地之後,沒法就近利用漢中盆地的資源就地作戰,而是要把漢中的糧食運到關中后,支援關中戰場,那麼,就需要把漢中的產能除以五倍,才算是實際等效的產能。
漢中再富,再是未遭戰亂,其人均gdp能有荊北襄陽、南陽的五倍富么?顯然不可能。所以漢中就是一根雞肋,漢中地區要想短平快的發揮出其軍事價值,就不能把它當成一塊資源輸出地,而必須是直接進攻的根據地,當年曹操原本想把漢中作為直接進攻西川的跳板,來一把短平快,但是失敗之後,馬上在楊修面前說出了「雞肋」之語,便是這個道理——只要不能直接用漢中作為跳板發起進攻的話,漢中就成了一塊垃圾資產,縱然市值高,卻沒有套現渠道。就好比拿了一張信用卡,沒有可以刷卡消費的地方,想去直接取現金吧,卻被套現的黑點老闆開價收取八成傭金。
「而且,還遠遠不止於此。漢中之地的錢糧兵源,李淵肯定是不甘心就這麼窩在那裡,只吃糧卻不作戰的。若是讓李孝恭只留下少數部隊死守葭萌關、主力卻走斜谷、子午谷重新回到關中,然後再出潼關用於荊北戰場的話,李孝恭部往返千里的山路糧草損耗也是頗為巨大的,李淵不一定捨得這麼好幾萬大軍輾轉白跑,說不定,便會在漢中就地尋找另外一個突破口宣洩其戰力。」
聽了岑文本這句話之後,沈光終於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了,他知道,眼下他要找機會再立點兒軍功的話,完全就在岑文本的提點之下了。
「漢中之地若是不能入川的話,還有什麼出路不成?還請先生明示!」沈光不知不覺,已經起身給岑文本斟茶了。
「便是此處——李孝恭出葭萌關未遂的話,就有可能沿著漢水,順流而下,直撲房陵,而後從房陵至新野,斷南陽後路,若是此路軍能夠成行,則我大梁在荊楚之地的地盤,便會被限制在江陵一線,僅能確保長江。而漢水流域,就會落入唐軍手中!」
「從漢中直接走漢水?這條路也太過行險了吧?漢水上游,夾束於秦嶺之間,水勢湍急不亞於長江三峽,雖然可通舟楫,卻是有進無退之勢,順流衝下來容易,一旦受挫后,幾乎沒有退兵的可能……李孝恭不會這麼冒險吧?」
「如果李孝恭只有獨木而支的話,自然不敢,可是若是他只是搶個先機,唐軍另有後續從潼關-武關源源而來的話,那李孝恭也算不上太冒險。沈將軍可能不知道,從漢中走漢水討伐房陵一帶,可不是異想天開,昔年便是有先賢設想過這條戰略的。」
「哦?倒是末將讀史書不精了,竟然不知史上有如此戰例……」
「不是戰例,只是方略,因為最後沒有實施。提出此方略的,便是蜀漢四相之中、繼諸葛孔明之任的蔣琬,蔣琬當年深感諸葛孔明的北伐之法太過依賴山間運糧,損耗巨大,無法成功,便在其任內挖空心思,想要找一條運糧便捷的討伐曹魏的辦法,最終便看上了從漢中沿漢水進攻上庸的路線,但是這條路線的弊端也是眾所周知,便如剛才沈將軍所言,有進無退。何況上庸不過是『魏之餘贅』,就算奪取了,對於魏國的核心國力也沒什麼損害,故而最終沒有實施。
但是此一時,彼一時,當時漢中在南朝手中,以此進攻北朝佔據的上庸,自然會因為北方缺乏策應援護的力量而變得沒有可操作性,而且當時荊州在東吳之手,並非蜀漢的地盤,蜀漢佔據上庸之後,無法與荊州腹地連成一片,反而要幫助東吳承擔北來的曹魏壓力,所得反不如所受。而如今卻是漢中在北朝手中、潼關也在北朝手中、武關則算是雙方爭奪的中立地帶,而房陵周邊看上去倒是南朝容易奪取。如此局面,李孝恭絕對是有可能鋌而走險用漢中本地的民力財力賭一把的——反正除了漢水水運這唯一的出路之外,其他不管哪條路,把漢中的存糧運出來,都要先在路上北吃掉八成,那還不如賭這一把呢!」
沈光徹底沒話說了,他是一個軍事制勝論者,作為一名猛將,看勝敗從來都只看戰場上的搏殺。卻不曾想到,當年的蔣琬也好,如今的李孝恭也好,岑文本也好,居然還有被逼到這種程度的:一國兵馬,攻打哪裡,不攻打哪裡,決定因素居然是後勤難度,而不是戰場上的軍事價值。雖然有些路線戰場上難度頗大,但是就因為後勤方便,便會得到統帥者的親睞。
這算是哪門子的世道!(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