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暗戀者的自我修養～上

王馥蔚第一次見到曹佳軒，是在大學新生典禮上。

她是優秀新生代表，曹佳軒是學生會主席。

她上台發言完畢之後，從學生會主席團的身前面帶微笑端莊優雅地走過，便聽見曹佳軒對身邊的杜穎說：「怎麼著，這人叫王富貴？」

杜穎沒來的及捂嘴，直接笑了出來。

王馥蔚：「……」

拼著從小被人讚賞到大的修養，王馥蔚才沒有當場指著對方的鼻子罵出來。

富貴你妹！你們全家都叫富貴！

王馥蔚後來從學姐處得知學生會長名叫曹佳軒，而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副主席之一，叫做杜穎。

打聽兩人消息的時候，她笑盈盈充滿崇拜，心裡卻想：你給我等著。

在王馥蔚如願加入學生會之後，在面對曹佳軒布置的任務的時候，她開始不斷犯腦殘錯誤，令曹佳軒不得不四處道歉。

大一下學期，王馥蔚故意發錯了曹佳軒派下來的簡訊，導致畢業晚會出了岔子，她在影劇院門口在著曹佳軒不斷地對學院領導鞠躬道歉，心裡樂開了花。

看你再叫我富貴！

王馥蔚強忍著笑意的時候，曹佳軒結束被訓話，從門裡面出來了。

很多年以後王馥蔚還記得，對方筆直的短髮蓋住了半張面孔，纖細狹長的鳳眸閃爍著慵懶的冷光。

對方從自動門裡出來，直直向她走來，然後用手掌拍在了她的頭上。

「笑什麼。冒失鬼。」

王馥蔚嚇了一跳。

她一邊膽戰心驚著曹佳軒看見了她在笑，一邊憤怒著對方就這樣隨便拍她的腦袋，一邊卻因為突然跳動的心臟和澎湃的血液屏住了呼吸。

曹佳軒手掌用力，揉了揉王馥蔚的頭髮。

她的身高是心中永遠的痛，小於平均線，更別提和比平均線高的曹佳軒比。

多年以後，曹佳軒形容當時對王馥蔚的感覺，這樣說：「你那個時候不是中長小細卷么，蓬蓬的，小小的，揉著就像揉著一隻泰迪犬。」

王馥蔚又是怒不可遏，並覺得自己流連已久的感動頓時碎成了渣渣。

但是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曹佳軒在心中將她形容成了一隻泰迪犬。

當她與曹佳軒不斷地靠近，當她因為曹佳軒的一切而心神顫動的時候，曹佳軒輕柔地揉她的頭髮的舉動，便變成了一種私下的默契和秘密。

曹佳軒只摸她的頭髮，而她的頭髮也只能讓曹佳軒摸。

畢業那年，曹佳軒突然變得冷淡起來。

過去她雖不假辭色，卻還是偶有溫暖的笑容，然而在某個假期之後，她突然變成了刀槍不入的冰雕，只允許杜穎地接近。

謠言說，曹佳軒和杜穎在一起了。

王馥蔚不相信這件事。

她在傳播者面前無所思地大笑，表示這笑話離譜到不可思議。

但她每晚輾轉反側，不斷地詢問虛空中的某人，這件事會不會是真的。

偶爾她又思索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在意這件事情，她若有所失，只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一塊。

畢業晚會那天，曾經的學生會聚在一起喝酒。

王馥蔚在家庭宴會中早已鍛煉的刀槍不入，那天卻不知為何，看著曹佳軒的面孔喝到微醺。

酒過三巡，她看見曹佳軒和杜穎一前一後地出去。

她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遠遠走在她們的後面。

走出餐館一條街，曹佳軒和杜穎坐在了河岸邊的長椅上。

沒有月光的晚上，她們的身影在暗淡的路燈下模糊成剪影，王馥蔚目不轉睛地看著，看著曹佳軒點起了一根煙，夾在指尖。

她們似乎在說話，又似乎沒有，王馥蔚暈乎乎看了很久，看到最後一幕，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那個時候，曹佳軒坐在長椅上，杜穎則站在一邊。

曹佳軒伸手將煙遞到杜穎的嘴邊，杜穎推脫不過，吸了一口，曹佳軒突然攔住杜穎的脖子向下一拉，兩道漆黑的剪影就這樣緊貼了。

王馥蔚抓緊自己的領子，不自覺地發出了低聲的悲鳴。

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並恨不得立刻跳到一邊的河裡。

然而下一秒，情況急轉而下，曹佳軒挨了一巴掌，跌回到長椅上，杜穎則很快跑開。

杜穎向王馥蔚跑來，王馥蔚貼著牆站定，杜穎與她擦身而過，竟然沒有發現她的存在。

王馥蔚眨著眼睛，沒忍住簌簌而下的淚水。

這一刻王馥蔚終於明白過來，自己或許是喜歡上了一個同性。

於是她眼前的場景心如刀絞，如墜地獄。

她在牆根站著無聲地哭泣，直到淚水終於乾涸，看不出曾經哭過的模樣。

她走出牆根的陰影，發現曹佳軒坐在長椅上抽煙。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了曹佳軒的身前。

曹佳軒穿著黑色的長裙，仰著脖子將煙圈吐向空中，她看見了王馥蔚，說：「有什麼話說。」

曹佳軒坐著的時候，王馥蔚便發現她能平視曹佳軒了。

不一樣的視角下的曹佳軒似乎也不一樣了，自己稍稍低頭，似乎就能親吻到對方乾涸的嘴唇。

如果我醉的更厲害一些就好了。

王馥蔚這樣想。

如果我醉的更厲害一點，便不會這樣瞻前顧後，而會直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就不會在這裡猶豫，該不該低頭親吻曹佳軒的嘴唇。

她最後沒有那麼做。

如果這樣做了，自己會不會連暗戀的資格都失去呢？

王馥蔚坐在曹佳軒的身邊。

她感受到曹佳軒的體溫，還有被夜風帶來的曹佳軒抽的煙的味道。

王馥蔚吸了一口，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

曹佳軒：「……」

曹佳軒嘆了口氣，把煙摁滅，扔進了垃圾桶里。

她站起來扔煙，便不再坐回長椅，轉身準備走了。

「學姐！」

王馥蔚叫了出來。

曹佳軒偏過頭。

王馥蔚小跑著跑到了曹佳軒的身前。

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彷彿下一秒就要從喉嚨口跳出。

海潮般的耳鳴之中，連風聲都變得模糊。

她的眼前只剩下了曹佳軒。

曹佳軒的短髮，曹佳軒的雙眸，曹佳軒纖細的蒼白的脖頸，還有乾燥的沒有血色的嘴唇。

她拉起曹佳軒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頭頂。

「能再揉一揉我的頭髮么。」

她這樣開口，卻彷彿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我到底在說什麼傻話呢？

王馥蔚問自己。

剛剛停住的眼淚似乎又要流下來，帶來又麻又癢的細微疼痛。

她聽見曹佳軒輕輕地笑了一聲。

指尖從蓬鬆的髮絲中穿過，曹佳軒揉了揉她的頭髮。

指壓彷彿在留在頭皮之上，曹佳軒已經離開。

如果故事終結在這裡，這場暗戀大約也無疾而終，然而一個月後的暑假裡，她卻再一次遇到了曹佳軒。

地點是一場家庭聚會。

既然是家庭聚會，成員不管血緣遠近，自然也都是親戚，王馥蔚在上前打招呼之前先去打聽了些八卦，因此終於知道曹佳軒原來真的成了她的遠房表姐。

一時她竟不好意思上去打招呼，只在曹佳軒離開之後，偷偷詢問了一下她的小表妹：「瞳瞳，那是你姐姐么？」

她名為莫瞳瞳的小表妹還是個小姑娘，卻已經是一張如同她父親般不苟言笑的面孔，聽到她的問話，一本正經地說了一句：「繼姐。」

哦，那就是了。

原來在幾個月前，曹佳軒經歷的母親婚姻的重組。

那麼這就是她性情大變的原因么？

覺得自己找到了原因，王馥蔚突然覺得自己找到了和曹佳軒繼續聯繫的契機。

當她得知不知為何曹佳軒離家住在外面的時候，她便沿著地址找去。

她的車被一條狹窄的弄堂堵住了去路，於是她只好下車穿過狹窄的高牆之間，爬上老舊民宿的樓梯，看著這她成長至今還沒有看過的風景，有些慌亂地尋找著曹佳軒的住所。

她沿著過道走過，聽見房間里有人爭吵，有人房門打開，於是房間內的景象便也一覽無餘。

一個看上去逼仄狹小的屋子，一眼之中便閃過了三四個人。

她不明白曹佳軒為什麼要住在這樣的地方，就算她不想用繼父的錢，在傳聞中她母親也絕非是貧寒出身。

她抱著包看著門牌掠過一間間相同的房間，終於看見了印象中的數字。

她敲響了房門。

那一刻，她有些緊張。

她想要拿出鏡子來看看她有沒有將頭髮打理的服帖整齊，又或者是臉上的妝容有沒有失掉顏色，但她又知道時間或許不夠，因為不怎麼樣的隔音讓她聽見了裡面的腳步聲，只是幾秒的功夫，門鎖咔噠的輕響，門被打了開來。

她的微笑就這樣僵在了臉上。

杜穎一邊往臉上抹著護膚品，一邊說：「哎喲，這不是富貴。」

王馥蔚因為太過於震驚，大腦空白之中，只下意識反駁了一句：「不要叫我富貴。」

杜穎已經進去了。

她匆匆忙忙地蓋上了護膚品，拿梳子梳了頭髮，抓著黑色的西裝外套又走了出來：「來找佳軒么，她在裡面，你進來吧。」

這麼說著，她擦著王馥蔚的身子，側身走了出去。

王馥蔚聞到她身上香水的味道，和曹佳軒身上的相同。

王馥蔚甚至想不起來，那天她都說了什麼。

她想是胡言亂語了一番，因此令曹佳軒一直只是無聲的微笑，笑的她莫名心慌，又如同被引誘一般，被這笑容迷亂了心智。

越是這樣，她越是問不出來。

因為從小到大，她就被教導，越想說的話，就越要深思地說，越想做的事，便越要斟酌地做。

然而深思斟酌到最後，她便開始懷疑，或許她不能說，也不能做。

她只是像一個憧憬學姐的學妹一樣友好地、善意地問：「我有閑置的房子，你們大可不用住在這裡。」

她說「你們」，就好像出自本意，自然而然地說出。

但是她不敢只邀請曹佳軒，暗戀的氣泡一戳即破，而破掉后留下的將會只是一堆水沫。

她心如擂鼓，覺得曹佳軒恐怕會拒絕，然而曹佳軒笑起來，看起來鬆了口氣，她說：「那真是太好了。」

你的心上人若住在你準備的房子，你總也會忍不住總去看她。

但是房子里有著明顯的另一個人的痕迹，似乎又叫人沮喪頹唐。

王馥蔚有好幾次想要問曹佳軒她與杜穎的關係，但是話到嘴邊，她又問不出來。

她換位思考，想著若有人問她她與另一個女生的關係，她大概會覺得好笑。

於是她便把這句話換成：「你和杜學姐的關係真好。」

曹佳軒便笑而不語，只拿眼睛瞥著她，眼神里似乎有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但這或許只是來自暗戀者的幻想。

若這世界上的感情總會達到一種波動平衡的狀態，那麼或許一個故作不知，一個打死不說，也是一種合適的狀態。

王馥蔚耽溺於這種狀態，覺得自己變作溫水裡的青蛙，總會有幾秒鐘，她覺得她與曹佳軒已經有了確定的關係，她們目光相接，就好像接下來的時光，都會長久的凝視。

時光匆匆流過，王馥蔚迎來了自己的畢業晚會。

那個時候她已經知道曹佳軒過的清貧困苦的原因是為了死去的導師的女兒顧盞喬。

而清貧困苦的日子也沒有過多久，杜穎繼續考研，曹佳軒住進了公司，顧盞喬開始頻繁地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王馥蔚聽了家裡的建議，開始準備出國。

畢業晚會那天，她帶著酒意約了曹佳軒出來。

她執意要相約在兩年前的那條河畔，在她意識到自己朦朧感情的地方，她決定不管不顧，一定要說出已經將她心中堵塞的水泄不通的思念和感情。

然而在曹佳軒沒來的時候她就開始哭泣，在曹佳軒到來以後，她開始嚎啕大哭。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泣，或許她覺得隨著她的話語一切都會結束，又或者是她違背了作為暗戀者的守則，那麼這場暗戀就只能結束。

天太冷了，就好像眼淚剛剛流出，就已經化為冰凌。

她將淌滿冰涼淚水的面孔按在圍巾之上，希望自己看上去不要再更加狼狽。

然而曹佳軒的手覆蓋在了她的頭頂之上，那溫暖的熱度令她抬起頭來。

她看見曹佳軒細長的眼睛，看見她蒼白的嘴唇，看見她垂落在肩膀的烏黑的頭髮。

現在，她要說出口了。

然而在她說出口之前，有人打斷了她。

「我們在一起吧。」

王馥蔚瞪大眼睛。

她很久之後才確定，那確實是來自曹佳軒的話語。

她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只要你不離開，我們就在一起吧。」

冰冷的月光之下，曹佳軒這樣說。

那個時候，誰都以為，這是這場暗戀，最後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