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暗戀者的自我修養~下
王馥蔚後來回想起來,不知道最後自己做下的決定,到底是因為不能吃苦,還是因為不敢相信。
她大無畏地對曹佳軒說就算家裡一分錢都不給她她也不會出國的那段話,後來想想,實在充滿了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
但偏偏她不是牛犢,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曾是過。
她和曹佳軒在一起之後,家裡便斷了經濟援助,這倒不一定是因為它和同性談戀愛——那個時候家裡的所有人都認為她們定然無法長久,只是小孩子的玩鬧,所以這懲罰更有可能是對她居然開始公然反抗的教訓。
王馥蔚想要對所有人證明她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好,這些人里或許還包括了曹佳軒,因此她最初甚至沒有尋求曹佳軒的幫助。
她租了便宜的房子住在外面,像是這個城市裡的很多人一樣,這開始時對王馥蔚來說還能是新奇的體驗,只過了一個星期,便漸漸不可忍受起來。
她每夜都會被隔壁的吵鬧聲驚醒,到了天色剛明時,四處又是喧囂的人聲,限定電壓低的可怕,吹風機捲髮棒一概不能用,有時候就是燒點熱水,都會收到警告。
更可怕的是,這樣寒磣的生活,她都開始漸漸無力維持。
一個星期之後,她只好搬到了曹佳軒那兒。
搬家那天,只有杜穎開車來送她。
曹佳軒實在太忙,顧盞喬是個小姑娘,多方運作之下終於有了要火的架勢,自然不可懈怠,但是小姑娘能知道什麼,到底也是曹佳軒在勞心勞力。
王馥蔚覺得莫名尷尬,在座位上撓著皮車座。
杜穎學心理學的,自然不會發現不了這件事,便笑道:「別不好意思,你是佳軒的朋友,當然也是我的朋友。」
王馥蔚一愣,訥訥重複:「朋友?」
杜穎誤會了王馥蔚的意思:「都畢業了,再叫學姐學妹什麼的也太生分了,你可以隨佳軒叫我阿穎。」
王馥蔚下意識說:「嗯好啊,阿穎。」
然而她的心不斷下沉,一直到不可墜落的無盡深淵,深淵裡吹來的刺骨冷風化作尖利的惡意的咆哮——看吧,你們在交往,卻連她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
她或許應當憤怒,應該去逼問曹佳軒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此刻一個卑微的自己卻又突然冒了出來,自發地給曹佳軒找了借口。
同**往的事本來就不好說,或許曹佳軒只是覺得沒必要特意提及。
又或者那時候是自己理解錯了曹佳軒的意思,她說在一起,並沒說喜歡,也沒說交往。
這樣想著,便愈發覺得自己得知了事情的真相,王馥蔚越想越覺得或許是自己想的太多,是自己想入非非到了將曹佳軒的所有話都能理解成交往的意思。
暗戀者看似小心翼翼,想到從對方身上得到的,卻簡直要多的溢出。
那之後的第三天,曹佳軒才終於回到住處,她給王馥蔚一個擁抱,然後精疲力盡地在床上睡著。
王馥蔚坐在床邊描繪對方的眉眼,明白自己將什麼都不會說,什麼都不會問。
或許在自己這邊,什麼都沒有改變。
也有改變。
現在,失去了家族庇佑后的自己,就算想要幫助曹佳軒,也沒有了任何辦法。
還有一些瑣屑的小事,她從不曾說,卻記在心裡。
她看見杜穎和曹佳軒一模一樣的手機屏保,看見相同品牌的耳環,看見她們交換了的大衣,還有親昵耳語的模樣。
有一次杜穎感慨地說出她和男友開始同居的日子,原來是王馥蔚畢業晚會的前夕。
王馥蔚不可抑制地對所有事產生聯想,她從沒想到自己原來是這樣會將一件事想著這樣百轉千回的人,她若無其事地問杜穎:「吶,你喜歡你的男朋友么?」
杜穎覺得好笑:「當然了,不然我為什麼和他在一起。」
「有些人也真的會和不喜歡的人交往吧?」
「是么,有這樣的人?這有什麼意思呢。」
「或許她剛被拒絕,或許她受了情傷。」
「也是呢,好像在哪兒看過,忘記前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是開始下一段感情,不過這樣的人,也太糟糕了點。」
「糟糕么?」
「當然了,這對和他經歷下一段感情的人來說,不是很不公平么?」
這是王馥蔚畢業后的再一個冬天。
是聖誕前夕,不過那年月聖誕節還並不時興,商家卻也會以此為噱頭,她們坐在花壇邊上喝熱咖啡的時候,商店裡播放斷斷續續的聖誕歌曲。
杜穎說話的時候,白色的水霧你們在嘴巴前面,嘴唇是乾燥的,擦著紅色的口紅。
這令王馥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在那一年看到的那個畫面,隨著時間的沉澱愈加清晰。
她用戴了毛線手套的手捂住鼻子的時候,幾乎以為自己會哭出聲來。
但是理智又告訴她,這都是你自己的猜測呀,甚至於,你可能都沒有資格猜呢。
可是她又忍不住對杜穎這樣說:「或許對那下一個人來說,是種幸運呢。」
杜穎是個好脾氣且敏銳的人,當王馥蔚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便覺察了什麼。
她或許猜不到這隱射著她最好的朋友,還是謹慎地說:「這樣說也沒錯。」
「只要相處下去,總會變成長長久久吧?」
這個時候,自然是贊同比較好的。
但是那個時候的杜穎還很年輕,沒有想明白這件事情,她只覺得若是王馥蔚真的沉湎於這樣一個人,還是趕快走出來比較好。
於是她最後還是勸說:「委曲求全求不來愛情,愛情是平等和信任的。」
到底還是不忍,又補充:「愛情也不是那麼了不起的東西,過六個月,總會消失殆盡的。」
王馥蔚笑了笑,又點了點頭。
她終於還是向家中妥協。
妥協之前,她打電話詢問已久許久在外的曹佳軒:「如果我離開了,就不能在一起了對么?」
電話對面有絲絲的電流音,曹佳軒默然無聲了兩秒,然後她說:「是啊,離開了,又怎麼能在一起呢。」
王馥蔚的哭聲從喉嚨中溢出:「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或許因為聽見了哭聲,曹佳軒的聲音有點遲疑:「……我以為我們說的是同一件事。」
「我要出國了。」
「……果然么。」
眼淚簌簌落下,王馥蔚頭一次知道原來像是斷了線的珍珠居然不是誇張的修辭手法,她終於忍不住問:「你不阻止我么?」
「其實這樣也挺好。」
王馥蔚如遭雷擊。
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半晌只白紙黑字清晰地印出了這七個大字——其實這樣也挺好。
她掛了電話,抱膝嚎啕大哭。
原來一切都只是夢境,都只是來自暗戀者的妄想情節。
……
「哦,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遊艇的欄杆上掛著粉紅色的氣球,曹佳軒因為聽了王馥蔚的話,冷笑著把一隻氣球給捏爆了。
王馥蔚被嚇得後退兩步,一臉驚悚地看著若無其事的曹佳軒。
然而緊接著她又湊上前去,說:「你幹嘛啊,沒受傷吧?」
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白皙清爽沒有任何飾品,透明的指甲蓋光潔整齊,漂亮的可以直接去當手部模特。
這雙手靠近王馥蔚,使勁捏了捏她的臉頰。
王馥蔚便跺腳掙扎,道:「你快放手,知不知道現在膠原蛋白流失的有多厲害,純天然的本來就快撐不下去了。」
曹佳軒鬆了手,看著王馥蔚笑:「我不能在我妹妹的婚禮上失態,回頭再跟你交流下感情。」
感情兩個字加了重音,無端令王馥蔚打了個哆嗦。
曹佳軒迎著海風,神色沒有波瀾,只又挑眉問:「那麼說來,在你的那些年裡,我是個人渣啊。」
「不不不不不,怎麼會是人渣。」王馥蔚搖頭擺手地反駁。
「那是什麼?」
「……女神?」
「原來如此。」曹佳軒點頭,「原來現在女神就是人渣的代名詞,受教了。」
王馥蔚:「……」
見王馥蔚已經說不出話來,曹佳軒不再調侃,而是伸手摸了摸對方在海風中凌亂飄散的頭髮:「也不能多說你什麼,畢竟誤會了的,也不止你一個。」
「欸?」王馥蔚吃驚地抬起頭來。
「我還以為你是過不了被家裡斷了經濟來源的日子,所以放棄了呢。」
王馥蔚瞪大眼睛,在覺得自己好像似乎大概可能確實也並非沒有這方面的原因之後,閉嘴沒有多說。
說實話,這次她開始挺直腰桿繼續追曹佳軒,是因為她掌管公司后所做的一切已經向家裡證明了自己,因而家裡已經不多做干涉。
曹佳軒難得露出悵然的神情:「我那時候想著,無論何時,只要你留在我身邊,我們就在一起,是不想給你壓力,我以為只要我不說承諾,不做逼迫,你也能更從容面對來自家裡的壓力——我是不支持你一味反抗的,這不是什麼好辦法。」
「結果是我錯了,我以為自己承擔一切,其實反而令你失去了互相信任的依據。」
聽曹佳軒那麼說,王馥蔚不好意思起來,她背著手用腳蹭著夾板,剛想承認自己的少女時代也確實太過漫長,以至於在那時也有些自艾自憐沉湎於自傷情緒,便覺得肩膀一沉,失去重心后跌跌撞撞往前傾倒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服務員推著餐車路過,對她們說對不起,然後訕笑著離開。
服務員已經離開,王馥蔚卻扔在在曹佳軒的懷裡。
她甚至環住了曹佳軒的腰肢,然後將自己的頭貼在了對方的胸前。
比起柔軟的胸脯,隱約跳動的心臟,更令她心緒不寧。
她不清楚是不是該後悔被無端錯過的過去,只覺得被那些過去造就的自己,現在更有資格和曹佳軒站在一起。
她閉著眼睛,一邊聽著對方呼吸的聲音,一邊說著如夢中囈語般的話語:「其實,或許過去我的不安,是因為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你在努力,我卻在迷茫,這樣的我,怎麼能和你站在一起。」
曹佳軒梳理著王馥蔚繞在一起的亂髮:「我以為承諾毫無價值,不過是心虛者的自我偽飾,現在卻知道,是我太自大了。承諾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戀人會彼此相信。」
夕陽西下,遠處天空中燃燒起玫瑰色的彩雲。
海天連成一色,海波一層層盪過,繽紛的彩光閃爍不定。
曹佳軒將嘴巴湊到王馥蔚的耳邊,說出遲到的話語,和千古流傳的承諾。
「我愛你,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王馥蔚將頭埋在曹佳軒的懷裡,簡直要笑出眼淚。
她想,暗戀的自我修養,大概是成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