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繞指柔
張巒對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十分疼愛,不過這種疼愛也是不同的。
相較之下,他更看重兒子,但也對張鶴齡更為嚴厲,卻嬌寵女兒,對九焰總是笑臉相迎。
大約因為九焰既是他的長女,本身又乖巧懂事,陪伴著他與妻子度過最艱難歲月的緣故,張巒對自己的女兒,又多了幾分縱容。每日散衙回來之後,若是九焰不在金氏那裡,他必定會親自過來探視。
自從九焰病後,更是每日回家之後都先過來瞧瞧她。父母親人對自己盡心,九焰自然也想著他們好,所以才願意在他們身上花費心力。
然而這日張巒回來時,九焰卻在他身上聞到了香粉的味道。
這香味不濃,淡淡的十分宜人,但是九焰卻立刻變了臉色。她記得之前跟著母親去駐軍在此的劉千戶家中做客,便曾經問到過這種味道,是在劉千戶的夫人身邊那個妾身上。
金氏從不對女兒說外頭的閑言碎語,但九焰自然有自己的渠道,所以她知道,那個妾,是劉千戶買回來的,從前是書寓中的女校書。據說劉千戶十分寵愛,劉夫人不好駁了丈夫的意思,便日日將人帶在身邊磋磨。
她指聞到過這麼一次,若非是記性好,恐怕早就忘記了。
可是……九焰皺了皺眉,不著痕迹的用眼角打量著張巒。父親平素老成持重,與母親恩愛和諧,更從未聽聞進出過煙花之所,這一代的官夫人們,誰不歆羨她這位張夫人御夫有術?
可是那種香,的確是窯子里常用的,不輕不重,行動處便帶來一縷香風,曖昧惑人。否則那小妾也不會在明知主母對自己不滿的時候,還用這樣的香。
「父親今日回來得早,可是出去應酬了?」九焰想了想,還是旁敲側擊的問道。
其實張巒回來的時間與平日里是一樣的,不過她故意這麼說,假如張巒心中有鬼,自然不會在意這一點,反而順著她的話說。
果然,張巒咳嗽了一聲,道,「正是。今日劉千戶請父親和幾位同僚出去應酬,結束之後便直接回來了。」說著便轉開了問起九焰的日常起居,「焰兒的氣色看著好多了,平日里可以出去院子里走走,透透氣,這樣也好得快些。」
九焰心頭一沉,張巒這種模稜兩可的態度,讓她心中越發感覺不妙,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相信父親人品端方,還是要將這件事告知母親,免得她被蒙在鼓裡了。
不過,最後九焰還是選擇暫且相信自己的父親。
都已經那麼多年了,若是他有那樣的心思,早該出現端倪了,既然這麼些年都過來了,想必如今也不會行差踏錯。
——如果九焰去過現代,知道有一個詞語叫做「七年之癢」的話,或許就不會這樣放心了。
她想了想,咬著唇道,「女兒記住了。」
頓了頓,又故作不經意的道,「原來父親是宴飲去了,難怪身上一股子酒味,母親最是不喜這些,父親還是沐浴了在去見母親吧。」
張巒臉色微變,抬手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之後,想必也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疏漏,於是更是坐立不安,沒一會兒便起身道,「你身子還未大好,且好生養著,父親明日再來看你。」
然後便急匆匆的離去了。
九焰靠在床頭,眉頭微蹙,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想出來要怎麼處置這件事。
若是她再大些,自己出去調查也使得。但現在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女童,雖然她可以自保,不會在街上迷失,更不會給拐子可乘之機,但問題是也沒有人會相信她真的是去做正事的。更遑論是去煙花柳巷?
偏偏她的精神力隨著等級升高,增長越來越艱難,至今也不過能覆蓋小半個皇宮罷了,要籠罩住這麼大個縣城,卻是萬萬不能的。
好在今日之後,張巒受了驚,應該會暫時收斂,自己還有些時間。
然而九焰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沒有被她說出去,金氏卻終究還是發現了蛛絲馬跡。
她什麼都考慮到了,就是沒有考慮到,金氏身為一個賢惠的妻子,對自己的丈夫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並且事必躬親。
收拾張巒衣裳上面佩戴的香囊玉佩時,她聞到了那股味道。
比起九焰,她對這些東西要更加熟悉許多,所以只是一點淡淡的香氣,就立刻知道自己的丈夫去過什麼地方,見過什麼人了。
那一刻金氏只覺得天旋地轉,幾乎站立不穩。
她是寬甸一帶所有夫人們最羨慕的人,無他,但因張巒足夠長情,與她結縭近十年,卻仍舊恩愛如初,屋裡更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只一心顧著她和兒女們。
金氏心中曾經有多驕傲,這一刻就有多冰冷。
然而她畢竟不是那等怯弱女子,遇上事情便會六神無主。相反,金氏已經過世的父親曾稱讚她「每臨大事有靜氣」,當初張老爺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方才為自己的長子求娶,讓她成為張家的宗婦。
所以雖然滿心冰冷,甚至渾身發抖,但金氏還是很快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丈夫的工作免不了與人應酬,其實出去應酬的地方總不過那麼幾個,卻不過同僚的盛情,只能跟著一起去的情形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張巒自己行的端正,自然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問題就是這行的端正!
那些伎子們身上用的這種香最是素淡,若非是曾經長時間十分親近過,根本不可能染上。
金氏雖然很想相信自己的丈夫,卻仍舊免不了惶恐。她將那香囊收在袖中,魂不守舍的回到了裡屋,將所有人都打發下去,而後自己悄悄的哭了一場。
九焰通過精神力看到她的行事,心中免不了一嘆。哪怕父親這次當真無辜,讓母親這般傷心,也是萬萬不該。至少他該主動說明自己的行蹤,免得母親發現之後,疑神疑鬼。
然而等金氏來看九焰時,臉上卻已經看不出一絲驚疑惶恐,反而恢復了平時的那種凝定。
這讓九焰十分好奇,雖然知道男子三妻四妾都是等閑,這裡的官員們,就算家中只有一個妻子,屋裡的丫頭卻是一定有的,更有甚者,在外頭養著些伎子粉頭,只除了正經名分,竟是一樣不少的。
但九焰心想,母親應該不是能夠忍耐這些的人。
她是金氏手把手帶大的,多少也能揣摩幾分金氏的心思。她可以為了張巒忍耐韓氏的磋磨,因為那是張巒的生母,她正經的婆婆。何況哪家婆媳之間不是如此呢?
可如果父親當真做了對不起母親的事,事情應當不會這樣平靜的過去才是。
這一刻九焰心中生出無限的好奇,母親到底會怎麼處置這件事呢?是裝作不知道,揣著明白當糊塗,還是直接與父親挑明,大吵大鬧?或許此刻的平靜,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所以夜裡張巒回來時,九焰特意用精神力籠罩住正房,就是為了一窺究竟。——一般而言,因為父母相處時總有些非禮勿視之處,所以九焰如非必要,是不會隨意將精神力鋪展出去的。不過今日卻是個例外。
金氏的臉色還算平靜,讓張巒坐下,給他上了茶之後,便直接從袖子里摸出那個荷包,放在張巒面前,也不說話,只靜靜的看著他。
張巒心下一慌,金氏有多聰明他很清楚,既然將東西拿出來,自然是把事情猜的*不離十了。
不過他雖然心慌,卻並不心虛。倘若金氏高聲詰問,他反而可以理直氣壯的反駁。偏金氏什麼都不說,就這麼靜靜的看著他,就讓他覺得自己彷彿當真做了什麼十惡不赦之事,並下意識的解釋起來。
「娘子你聽我解釋。」他忙將手中的茶盞放下,拉著金氏的手道。
單看他的表情,九焰就已經猜到,這件事怕是個誤會。張巒最大的錯誤也就是沒有及時告知金氏罷了。
果然,據張巒解釋,昨日是劉千戶請他喝酒,卻是在他當初贖買那個女校書的私寓。原來這家共有兩個「女兒」,年長的就是劉千戶家中那個妾,另一個今年才十五,生得花容月貌,又熟讀詩書,精擅琴藝,因此立志要挑個清貴的讀書人與自己梳籠。而劉千戶將張巒帶去的目的,自是不言而喻。
而張巒之所以並未拒絕,卻是因為劉千戶近日來一直都在拉攏於他,他察覺到此中有異,已然回報上官,上官則讓他虛與委蛇,試探出劉千戶的目的。
眼看他連官場中的密事都要說出來了,金氏這才抬手打斷他,「當真如此?」
張巒連忙表白,「自是如此,我娶你時便承諾過絕不會納妾,至今未敢忘。不曾告訴你,是我的不是,好娘子便饒了為夫這一遭兒吧……」
後面便是張巒黏黏糊糊的向金氏求饒了,九焰收起精神力,只覺得自己實在多心。父親這麼多年只有母親一個,光靠承諾就夠了么?不,就像外頭傳言的那樣,母親馭夫有道,哪怕百鍊鋼也會被她變成了繞指柔,何況一個小小的張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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