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雲霧鎖深山 猿迓佳客蟒藏珍
三伏驕陽,熔金爍石,苦熱不堪。但廬山雙劍峰一帶,灌木長林,蔽不見日。益以飛瀑流泉,噴珠濺雪;不僅毫無暑氣,反而覺得有些涼意襲人。
雙劍峰於廬山眾峰之間,嶄嶄如幹將插天,騰空莫邪,屹然相對。中為千尋幽谷,霧郁雲蓊,數尺之下,景物即難透視。這時,正值清晨,雙劍峰東北的黃石岩上,一個身著青羅衫、鳳目重瞳、面如冠玉、年約十八九的少年,迎風而立。這少年本極英俊,映著艷艷朝陽,越發顯得倜儻風流,丰神絕世。
少年卓立岩頭,風揚衣袂,目眺匡廬景色,口中微吟道:「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樑;香煙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太白此詩,真不愧稱廬山山史!西南雙峰峭拔,如劍插去,冷雲仙子葛老前輩所居的冷雲谷,想必就在峰下,恩師嚴命,務須於今日趕到投書,幸喜還不曾誤事。」自語方畢,身形已自騰起,就如俊鶻摩空一般,直奔雙劍峰下雲霧瀰漫的千尋幽谷。
不多時,少年已到峰下谷旁。只見兩峰之間的這片絕澗幽谷,寬有二三十丈;谷中泉瀑雙多,水氣蒸騰,和那些出壑之雲,瀰漫上涌。谷內究竟有多深淺,是何形狀,絲毫不得而知,怎敢貿然縱落。
恩師再三叮嚀,這冷雲仙子葛青霜乃師門尊長,惟與恩師昔年積有夙怨,尚未化解。此番投書,不派大師兄前來,即因葛仙子與自己另有淵源,較好說話。但究竟是何淵源?卻如自己身世一般,推說時機未至,不肯相告。葛仙子武功高不可測,人卻極其剛愎自用,好惡常轉移於一念之間;務須恭謹應對,千萬不可絲毫冒犯。倘能得其青睞,受益必多。此刻卻為瀰漫雲霧所阻,不識下谷途徑;若待霧散雲收,又不知何時何日。恩師限於今日投書拜謁,即因此行干係太大,如能圓滿,不僅可以解開與葛仙子二十年積怨癥結,且可消弭武林中一場浩劫奇災!不想已到地頭,突生阻隔,又不便高聲呼問,如何是好?
少年方在躊躇無策,壑下霧影之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上面何人在此徘徊,可知葛仙子這冷雲谷中,向不接待外客么?」那語音聽不出是男是女,但入耳清圓,端的好聽已極。
少年肅容恭身,向壑下答道:「弟子葛龍驤,奉家師衡山涵青閣主人之命,遠來投書,並拜謁冷雲仙子葛老前輩,可否有勞轉稟,賜予接見!」話完未聽對方回答,卻從沉沉霧影之中,隱隱沖霄飛起一點銀星,霎時已出谷外,竟是一隻絕大純白鸚鵡。
那鸚鵡朱喙金瞳,一身雪羽霜毛,毫無雜色,隱泛銀光。落在壑畔一株古木的低枝之上,竟有蒼鷹大小,向少年偏頭叫道:「雙劍峰冷雲谷,幽絕塵俗,葛仙子廿載清修,也從不容人驚擾。但我隨葛仙子多年,知道衡山涵青閣主不是外人。你既奉命投書,我先與你代傳,看看葛仙子可肯延見。」
少年見白鸚鵡這般神異,侃侃人言,不但毫無鳥語含混之處,吐屬竟頗通雅,分明是谷中主人所豢慧鳥靈禽無疑。遂自懷中取出一封柬帖,向白鸚鵡笑道:「冷雲仙子乃師門尊長,不奉傳呼,怎敢妄自擅闖?家師致葛仙子的書函在此,有勞仙禽代為轉呈,葛龍驤就在谷中恭候復示。」
白鸚鵡叫道:「你這人文質彬彬,看來倒不錯,我替你說上幾句好話便了。」飛將過來,在少年手上銜過柬貼,衝天便起;兩翼猛一收束,宛如瀉電飛星,投向霧影之下。
少年暗想,武林人稱:「諸葛、陰魔、醫丐酒、雙凶、四惡、黑天狐」,為正邪兩派中十三位出類拔萃奇人。恩師涵青閣主諸一涵,名冠十三奇,學究天人,胸羅萬象。但言語之中,提到這位冷雲仙子葛青霜時,輒有敬畏之意。自己總疑恩師謙退;此刻冷雲一壑,蓋代奇人就在目下,少時若有機緣拜謁,倒真要留神仔細瞻仰。
方想至此處,雲霧之中,陡然躥出一條灰影,撲向少年。那少年驟出不意,大吃一驚,身形微退,雙掌護胸,定眼一看,那條灰影是一隻長臂蒼猿,兩眼精光電射,人立壑口,向自己把前爪微招,回身便往來路縱落。少年知是主人遣來接引,方待跟蹤縱落,但目注壑下,不覺一怔。
此時雲霧略淡,目力稍可及遠,那隻蒼猿竟在雲霧繚繞之中,離壑口約有丈許,憑虛而立;一爪指定足下,一爪不住向自己連招。少年略一尋思,便猜出霧影之中必然尚有石樑等落腳之物。但亦不敢大意,先把真氣調勻,向蒼猿落足之處緩緩縱去。
不出所料,那蒼猿並非虛空浮立,足下有一根寬只尺許、長達數十丈的石樑,但傾斜頗甚;石上苔蘚,又為霧氣潤濕,滑溜異常。若無絕項輕功,不要說是行走,連站都站立不穩。何況兩旁及足下,霧影沉沉,好像除這一線石樑之外,全是虛無世界!少年雖然身負絕學,也凝神一志,未敢絲毫疏忽。輕輕落足石樑,暗用「金剛柱地」穩定身形。那蒼猿又朝他低嘯連聲,順著石樑,向那無底霧壑之中飛馳而去。
少年提起真氣,施展輕功,緊隨蒼猿身後,把石樑走完。盡頭卻是一片峭壁,一人一猿,就憑藉壁間的薜蘿藤蔓,攀援下降。猿是通靈神獸,人是蓋代英雄,險阻雖多,依舊安然超越。穿過兩層雲帶,眼前一亮,境界頓開。
距離壑底,已經不到十丈,雲霧均在頭頂。天光不知從何而人,明朗異常,絲毫不覺黑暗。到處修篁老乾,翠壁清流,水木清華已極。時值盛夏,天氣卻涼爽得如同仲秋。幾道漱水飛泉,宛如凌空匹練,玉龍倒掛,珠雪四濺。洗得峰壁上的那些厚厚青苔,蒼翠欲滴,綠人眉宇。仄嶂雲崩,奇峰霞舉。少年雖然久處名山,卻何曾見過此等琅繯仙境,正在心醉神迷之時,蒼猿已自一聲歡嘯,松卻爪中藤蔓,一條灰影自空飛墜。同時壑底的一叢花樹之後,也緩步走出一個容光勝雪的白衣垂髫少女。
少年目睹白鸚鵡及蒼猿靈異,雖然見有人來,仍謹守恩師規戒,不敢賣弄逞強。此時壁間藤蔓已稀,暗用壁虎功游龍術,雙掌拊壁,緩緩下降。直到離地丈許,才足跟微點崖壁,飄然著地。那白衣少女,也正好走到少年面前襝衽施禮,微笑言道:「小妹谷飛英,家師冷雲仙子。適才白鸚鵡雪玉,銜來衡山諸師伯書信,因家師與師姐均早課未了,不敢驚動;又恐師兄在上久候心急,輕身犯險。這一線天雲崖霧嶂,再好武功,如非熟路,也極難走。何況諸師伯又非外人,才擅專做主,命蒼猿上崖迎迓。頃間家師課畢,閱過諸師伯書信,特命小妹來迎。葛師兄遠來辛苦,聞得少時還要再作長行,可願就隨小妹去見家師?」
少年見這少女,不過十三四歲,雲鬟半墮,明慧難描。但一對剪水雙瞳,神光炯炯逼人,柳眉之間,英氣亦似嫌太重,說話神情大方已極,絲毫不帶女兒家羞澀之態。忙亦拱手答道:「葛龍驤奉命遠來,拜謁葛仙子,既承寵召,便煩師妹接引。」
谷飛英嫣然一笑,回身引路。轉過幾叢茂樹奇花,眼前一片排雲翠壁。壁下薜蘿紛拂之間,有一絕大洞穴,飛英側身攜客人洞。
少年見過洞府,石質白細,溫潤如玉,並有一種極淡極雅氤氳幽香,隱隱襲人。到得丹室門口,少年駐足不敢再進,飛英一笑進室叫道:「師父,衡山諸師伯門下的葛師兄,在門外求見。」但聽得一個極為柔和清亮的口音笑道:「叫他進來。」
飛英出室,招同少年人內,低低說道:「雲床上面坐的就是我師父冷雲仙子。」
少年整衣肅容,恭謹下拜道:「衡山涵青閣諸閣主門下弟子葛龍驤,叩見葛老前輩,並代家師問安。」
座上冷雲仙子,猶未答言,那隻白鸚鵡的清圓語音,卻在空中叫道:「要叫葛仙子,什麼老前輩,多討人嫌。你抬頭看看,我家仙子老是不老?」
冷雲仙子含笑叱道:「雪玉淘氣!我已年過花甲,怎怪人家稱老,葛賢侄起來,無須如此拘謹。我與你師父,已有廿年不見,他只道我依舊當年火性,就此一端看來,這別後修為,他卻未必如我呢!」話音剛了旋又失笑道:「無端又動好勝之念,廿載蒲團,塵心依然不凈。還想什麼超凡脫俗,看來這神仙之道,果然虛渺無憑的了!」
葛龍驤聽這冷雲仙子的語音口氣,極其柔和,哪有絲毫師父所說的剛愎之氣。依言起立,剛一抬頭,不覺愕然。原來明明聽得冷雲仙子自稱年過花甲,但云床之上,坐的卻是一個二十七八、美似天人的道裝少婦。
葛龍驤心頭暗忖,自己師父涵青閣主諸一涵也是六十許人。因內功精湛,駐顏有術,外貌看來卻是三十四五歲的中年文士。不想這葛仙子,竟比恩師看來還見年輕,真是奇事!
他方在驚詫,冷雲仙子葛青霜妙目微開,兩道宛如嚴電的眼神,直注在葛龍驤面上,在威儀凜凜之中,好似還含有無限的溫煦慈愛!葛龍驤亦自全身涔涔一顫,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得好像遇到極親極親的親人一般,自然而然地,從心頭油然而生一種孺慕之思,竟恨不得投身冷雲仙子懷中,讓她憐愛撫慰一番,才覺愜意。
冷雲仙子與葛龍驤目光相對,半晌無言。秀眉微蹙,當年往事,電映心頭,倏地一聲輕喟道:「大千世界,十二因緣,欲求無我無人,此念何從斷法?英兒,你葛師兄千里遠來,無物相款,幸喜那雪藕金蓮正好結實,可去『小瑤池』內採摘些來。順便到『靈楠居』中喚你師姐,就說我有差遣。」
飛英方待回身,白鸚鵡雪玉叫道:「英姑你去采那雪藕金蓮,琪姑讓我去請。」
冷雲仙子回顧葛龍驤,微笑問道:「葛賢侄,我這冷雲谷前壑,深有百數十丈,終年霧鎖雲封,除那一線石樑之外,只有薜蘿略資攀援。你隨著蒼猿來此,衣履不損,輕功已算不弱。你師父那獨步武林的『天璇劍法』和『彈指神通』,學到了幾成火候?」
葛龍驤恭身答道:「十餘年來,蒙恩師朝夕督促,『天璇劍法』已能熟用變化;『彈指神通』則以功力所限,恐怕還不到六成火候。來時恩師言道,葛仙子乃當代第一奇人,武功絕世,尚祈不棄弟子愚昧,多加教誨。」
冷雲仙子微微一笑道:「天下各派武功,分途合進,各有所長,何人敢稱第一?這是你師父故意諛我之詞罷了。不過回想當年,我與他二人,真倒是被武林中推為『瑜亮』。但這廿年歸隱,三山五嶽之間,鬼魅橫行,連那最稱難惹的苗嶺陰魔,也參透八九玄功,修復走火入魔的久僵之體,二次出世。江湖中又不知要被這妖孽攪起多少血雨腥風、奇災浩劫。你師父來書,就是約我同作出岫之雲,剪除這些惡魔,並了結當年一段疑案。但他與我所練的『干清罡氣』,均最快還要三年,九轉三參的功行才得完滿。故而目前只得暫讓這些魔頭跋扈飛揚,逍遙自在的了。」
說到此處,室外走進一個絳裳少女,白鸚鵡雪玉就停在她左肩頭上,剔翎弄羽。
冷雲仙子向葛龍驤道:「這是我大弟子薛琪,今年二十,長你兩歲。」
葛龍驤口稱師姐,恭身施禮,薛琪含笑襝衽相答。葛龍驤暗想這冷雲仙子真箇奇特,怎的連自己年齡都這般清楚?禮畢抬頭,頓覺眼前一亮,覺得此女容光絕美,但又說不出美在何處,宛如姑射仙人、凌波仙子,倏然絕俗出塵,不可逼視。
冷雲仙子向薛琪道:「你衡山諸師伯,因武林至寶『碧玉靈蜍』被秦嶺天蒙寺的悟元大師於遠遊黃山之時無意巧得,二次再起江湖。但消息外泄,群凶聞風蜂擁攘奪,計劃於悟元大師歸途之中,在華岳廟一帶邀劫。武林十三奇中的嶗山四惡與蟠冢雙凶,亦均有人打算出手。甚至連苗嶺陰魔,都動此念。此實關係我與你諸師伯多年恩怨,不可使其落入群邪之手。故而將你喚來,與你諸師伯門下葛龍驤師弟,即刻啟程,趕赴華山,相助悟元大師脫此一險。你干清罡氣雖然膚淺,但無相神功業已練成,再帶我青霜劍去,與你葛龍驤師弟『天璇』、『地璣』雙劍合璧,讓這妖孽嘗嘗厲害。只要那苗嶺陰魔,遵守昔年誓約,不對後輩出手,雙凶、四惡俱不足懼。此行無論成敗,即刻回山,那干清罡氣功行,絲毫耽誤不得。」她說完又轉對葛龍驤道:「賢侄華山事後,可往洛陽龍門一帶,訪尋龍門醫隱柏長青。就說奉我所差,向他索還當年寄存的一副『天孫錦』,索得之後,即行賜你。此錦不但寶刀寶劍所不能傷,並還可御那不到登峰造極的內家陰掌。我初次行道江湖之時,即仗此物,度過不少危難。索錦之時,有兩句隱語:『醫術為仁術,天心是我心。』必須謹記!否則龍門醫隱絕不肯還。此後亦不必迴轉衡山,你師父已許你在江湖上隨意積修外功,你順便收拾些四惡、雙凶的爪牙黨羽。但有一件,若遇見一個膚色漆黑、五十來歲、又瘦又長的老婦,卻千萬不可沾惹,見即遠避,其他均可便宜行事。」
門外飛英介面道:「師父,你看你多偏心,琪姐與葛師兄擔此重任,偏就不派我去。英兒身負如山之恨,師父您究竟哪一天,才許我出山行道、仗劍誅仇呢?」人隨聲進,手中托著一個白玉盤,盤中盛著一段雪藕和三顆蓮實,放在几上。
冷雲仙子笑道:「英兒不要這等性急,你那仇人何等厲害,功力不夠,貿然從事,豈非徒逞匹夫之勇?只要你刻苦用功,在這半年之內把無相神功練成,年底你醉師叔來討松苓釀酒之時,我請他帶你出山歷練便了。」
飛英聞言雀躍,笑向葛龍驤道:「葛師兄,這雪藕金蓮,七年才結實一次,吃了益處甚多。你來得太巧,師父又真喜歡你,不然這好東西,可不輕易吃得到呢。」
葛龍驤見那蓮藕,毫不起眼,正要伸手,聽飛英說得如此珍貴,反倒不好意思取食。
冷雲仙子笑道:「賢侄休聽你飛英師妹饒舌,那雪藕只是好吃,蓮實卻除有寧神清心、輕身益氣之外,對祛毒特具靈效,且歷久不壞。你吃上一粒,餘下兩粒帶在身邊,以備後用。時機匆迫,吃完便隨你薛師姐去吧。」
葛龍驤聞言,也就不再客氣。那藕又嫩又脆,滿口清香,極為好吃。蓮實卻先頗苦澀,少時漸覺回甘,靈台方寸之間,果比平時清瑩朗徹,知已得益不少。吃完之後,冷雲仙子從身後經桌之上,拿過一口帶鞘長劍,遞與薛琪,二人雙雙叩別。葛龍驤不知怎的,眼中微覺濕潤,竟然有些依依不捨。冷雲仙子面上也微微動容,忽然翠袖微揚,一股極柔和的無形大力,將薛、葛二人送出室外。冷雲仙子趺坐雲床,垂簾人定。黃山峻拔皖南,松雲峰石之奇,冠絕宇內,故有「黃山歸來不看岳」之語。三十六峰,縹緲隱現於雲海之間,嶄碧參差,儼如仙境。獅子林、西海門一帶,奇松萬株,結頂交柯。但這一片松海雖極壯觀,卻不及孤崖絕壑那一株矢矯,偃屈騰拿,來得清奇蒼古。「閻王壁」在蓮花峰側,一線通人,逼仄崎嶇,下臨深谷,才得此名。遊人至此,多半裹足。但此時卻有一個清癯老僧,芒鞋白襪,灰色僧衣,背後插著一把短柄佛門方便鏟,頭下腳上,在那陡壁之間,手足並用,就活像一隻絕大壁虎,輾轉蜿蜒,游向離壑底十餘丈高處崖壁之上,盤糾挺出的一株古松。
這條絕壑,夾壁摩雲,中間僅透一線天光。故時雖五月,又值正午,炎威仍自難達,山風過處,並還有點森森砭骨。那老僧游到離松不遠,突然似有所見,在壁間一塊略為凸出的石上停身。剛反手掣出背後所插的短柄方便鏟,壑底便傳來一聲震天虎吼。那松根之下,也跟著發出幾聲呱呱怪叫,凄厲懾人。老僧屏息定睛細看,松下原來藏有一個黑隱隱的洞穴,這時從洞穴之中,颼的一聲,一條三四丈長的紅影,如匹練長虹,電射而出,直躥向壑底踞石發威的一隻五彩斑斕吊晴白額猛虎。
猛虎本向老僧發威,不想憑空招來強敵。那紅影竟是一條紅鱗巨蟒,自上往下飛拋,其疾如電。猛虎不敢硬對,一聲暴吼,縱身斜空。哪知紅蟒身雖長大,轉折之間,卻靈活已極,身在半空,見虎縱起,蟒尾一掉,長身如風車疾轉,虎身斑斕錦毛之上,立時平添幾圈紅色彩帶。「叭」的一聲,雙雙落在壑底。
石上老僧法號悟元,與師兄悟靜、師弟悟通同掌終南山天蒙禪寺,武功自成一家,人稱秦嶺僧俠。此次遊方採藥,來到黃山,見這絕壁蒼松,雄虯盤結,年歲極古。根下或有千年茯苓這類靈藥。冒險探掘,不想松下有洞,洞中藏蟒。若非虎吼驚蟒出洞,等自己寄身松上,毒蟒驟起發難,何堪設想,故而不由得對猛虎心生好感。
且這類紅蟒,奇毒無比,當年在野人山中,見過一條,長才丈許,就有滿口毒煙噴射,十餘步外,人就覺得頭目暈眩,腥惡欲嘔。這條長達四丈,想更厲害。此刻已將猛虎纏住,虎口蟒口,上下相對,凶睛互瞪,雙方伺機搏噬。不知怎的蟒口竟無毒煙噴出,否則猛虎早已斃命。
悟元大師暗提真氣,悄無聲息,順壁滑下約有十丈,恰好藏身一束山藤之後。離那蟒虎糾纏之處,只有三四丈遠,暗器已可見准。這悟元大師以一掌鐵蓮花暗器,馳譽關中。十二朵花中,九黑三黃。黑色無毒,黃色系用九種絕毒藥物煉製,見血封喉,無藥可救。名為「九毒金蓮」,專門對付生死強仇,輕易不肯妄用。此刻見這紅蟒,忒已長大兇惡;猛虎死後,應付更難,並立意為黃山山民除此一害。探手人懷,把「九毒金蓮」,取了兩朵,覷准蟒頭,伺機待發。
那隻斑斕猛虎也非常物,比條水牛還大,錦毛硬密如針,身軀雖被紅蟒纏住,頭及四足卻能轉動。知道敵勢太強,一對虎目註定紅蟒七寸之處,靜以待敵。紅蟒倒也不敢冒失發動,只用蟒蛇慣技,把那長身盡量收束,纏得那虎雙睛暴瞪,四爪拚命抓地,口中連連悶聲怒吼。
悟元大師見再有片刻,猛虎就要活活被蟒纏死,那蟒失去糾絆,如何能制?不敢再延,故而左手一揚「九毒金蓮」。分打紅蟒雙目。哪知此時猛虎被蟒束得幾乎不能透氣,難過已極,意欲與蟒拚命,笆斗大的虎頭一低,一頭咬向紅蟒頸間,恰好代蟒挨了一下。
悟元大師為想一擊成功,用的是內家重手,一朵「九毒金蓮」正中虎頭,頭骨先被打碎;蓮瓣往外一張,蓮芯往前一吐,果然奇毒無倫,一口巨虎立時了賬。
紅蟒哪裡知道有人在旁暗算,「九毒金蓮」黃光閃處,左目也被打瞎。「呱」的一聲慘啼,長身甩卻死虎,在山石上盤成一堆,昂首中央,血口開張,紅信吞吐。一隻未瞎右眼,瞬瞬如電,四周掃射。神態依然極端獰惡,那「九毒金蓮」的無倫劇毒,竟似對這紅鱗巨蟒毫無效力。
那紅蟒目光好不銳利,略一流轉,便已看出悟元大師藏身所在。蟒首微低,闊腮怒張,周身皮鱗不住顫動,獨目凶光炯炯,註定壁間山藤,作勢欲起。
悟元大師不由暗念「彌陀」,心中自忖:「我這『九毒金蓮』,從無虛發,怎的今日陡失靈效,難道我和尚該在這黃山絕壑的紅蟒口中結緣正果不成。蛇蟒異於獸類,不但轉折靈活,行走快速,任何阻礙都能飛躥。在這種騰挪不開的奇險之地,再好武功均難相敵。除卻捨命一拼之外,別無他途。」主意打定,自肋下取出一把帶鞘的匕首,長才盈尺。軟鞘一去,銀光奪目。悟元大師將方便鏟與匕首並交左手,右掌輕揚,一朵鐵蓮花照準蟒頭打去。
紅蟒本來已在蓄勢待發,哪裡還禁起如此撩撥,蟒頭微拱,鐵蓮花飛向半空,蟒身跟著躥起,如長虹電射,向崖壁穿來。
悟元大師見紅蟒舉動,正如意料,心中暗喜,等蟒一離地,方便鏟脫手迎頭飛擲。紅蟒身起半空,一見鏟到,蟒首微揚,讓過飛鏟,突覺腹下奇痛,不由狂怒,加急前沖。只見一片血雨灑處,壑底石上,平添一片紅霞、一堆灰影,但均寂然不動。
原來悟元大師跟著方便鏟飛擲之勢,甘冒萬險,隨身進撲。恰好紅蟒揚頭避鏟,悟元大師見機不可失,猛挫鋼牙,左臂儘力斜抖。果然神物利器,匕首直貫蟒腹,紅蟒再一負痛前躥,那還不來了一個破肚開膛。但悟元大師也中了紅蟒的垂死反擊,肋骨被蟒尾打斷兩根,人也飛甩出丈許,暈死石上。
一陣狂風過後,疾雨如傾,悟元大師被這冰涼山雨一淋,悠悠醒轉。胸腹之間,疼痛欲裂,匕首倒還緊握手中。回憶前情,恍如夢境。勉強掙扎,翻身仰卧,讓那雨水直澆面門,頭腦才稍覺清醒。探懷摸出兩粒靈丹,嚼碎咽下,忍痛自行拍上斷骨。
少頃,風停雨住,悟元大師慢慢坐起,手撫胸腹,疼痛略減。眼看四五丈外的紅蟒遺屍,心猶有餘悸。忽然見那蟒屍之中,似有碧光微閃,不由大奇,緩緩調息起立,踅將過去,用手中匕首,撥動蟒屍。忽然悟元大師一聲驚呼,俯身自蟒屍之中,拾起一隻碧玉蟾蜍,大才三寸,通體透明,腹內似有無數光華,隱隱不停流轉。閃閃精光,映得人鬚眉皆碧。
悟元大師久歷江湖,見多識廣,見這碧玉蟾蜍大小形狀,再想起適才紅蟒不噴毒霧,及自己「九毒金蓮」傷蟒不得的種種情形,恍然頓悟,又喜又驚,連全身都微微顫抖。
原來這隻碧玉蟾蜍,向為武林中互相爭奪的奇珍異寶,名為「碧玉靈蜍」,通體透明,能辟百毒。無論中了何等毒藥暗器兵刃,或為蛇蠍等毒物所傷,只要將這碧玉靈蜍嘴部,對準傷口,但看靈蜍腹內,血絲稍一流轉,毒便吸出化盡。倘誤服毒藥,只要氣尚未斷,找碗新鮮人乳,將這碧玉靈蜍浸在其內,約一盞茶時,乳呈淡青色,再行服下,百毒均解。此外並能醫治聾、啞、盲及不太過份嚴重的內傷,莫不立見奇效。
但這種天材地寶,想是生來遭忌,歷屆寶物主人皆招奇災,無人能得善終。故而這隻碧玉靈蜍雖然曠世難尋,但也為武林中一件至凶之物。前任寶物主人,八閩大俠鐵掌施明,廿五年前,就在這黃山蓮花峰,被仇家埋伏群毆,雖然藝業高強,力斃數賊,終因寡不敵眾,身受眾傷。自知無法活命,不願讓這隻蓋世奇珍──碧玉靈蜍,落人仇家之手,故在盡命之時,從蓮花峰上,暗將此寶拋下萬丈深谷。無巧不巧地被這條紅蟒,吞在腹內。以致江湖之中,此寶失蹤達二十五年之久,無人知其下落。
悟元大師雲遊足跡,幾遍宇內,對於江湖事迹,原本熟極。此刻從這紅蟒腹中,無意獲此至寶,前因後果略一思索,便已瞭然。哪裡還有心情找那些陳年古松之下寄生的什麼茯苓之類,就在石上打坐調息,運用內功,自療胸肋之間傷勢。時至申牌,傷痛已好七成。這絕壑之中,因兩崖壁立,天光難透,煙霧四起,幕色已深。悟元大師尋回適才打飛的短柄方便鏟,借著壁間藤樹,慢慢攀上絕壁,略事調息,找家山民投宿。恰巧這家山民,新生一女,彌月未久,悟元大師索得一杯人乳,將新得的碧玉靈蜍,用水洗凈,浸在乳內。等到乳呈青色,悟元大師取出靈蜍,將乳服下。果然這萬載空青、靈石仙乳所孕之世間至寶,靈效非凡!一股清冷玉液,白喉頭下咽,即化為陽和之氣,流轉周身。不過頓飯光陰,傷痛盡除,真氣已然可如平時一般凝練提用。
悟元大師為紀念此行奇遇,立下心愿,就藉此山民家中暫居,要在黃山逗留兩月;憑藉自己的醫術及這隻碧玉靈蜍之助,把這附近一帶的貧困山民,所有盲、啞、聾等疲癃,及蛇蟲咬傷中毒等病,儘力量所及,一一療治。
用心本來極好,誰知茫茫天道,竟自難論。悟元大師這一念慈悲,用碧玉靈蜍替人治病,終於風聲外泄,懷璧招災,把這位奇僧仁俠生生斷送。
轉瞬之間,悟元大師在黃山逗留,已有一月以上。這日,黃山後海西海門一帶,有人被一條追風烏梢毒蟒咬傷,奇毒難醫,奄奄待斃。因聞悟元大師靈跡,家屬等趕來求治。悟元大師應邀前往,不但手到病除,治好毒傷,並還乘興將那條毒蟒搜殺,以杜後患。山民等自是千恩萬謝,因悟元大師不忌勞酒,紛紛搬出自釀山泉、熏臘野味等物,爭相款待。
悟元大師難卻眾情,盡醉方歸,回到蓮花峰時,已是薄暮。才到所居山民家門口,不覺一怔,臉上勃然變色。原來房內燈光明亮,悄無人聲,一片死寂,與平日山民夫婦飯後撫女談笑之歡樂情景,迥然不同。再看屋門上角,卻釘著一面大約三寸方圓的奇形鐵牌,牌上浮雕著四個惡鬼頭,神態獰惡,栩栩如生。悟元大師一見此物,心頭不覺暗暗叫苦。認識這正是「武林十三奇」中,嶗山四惡的「追魂鐵令」。
這嶗山四惡,不論對任何人,只一下手,從來斬絕根芽,絕不留一活口。在「武林十三奇」的八邪之中,除黑天狐外,連苗嶺陰魔與蟠冢雙凶,若專論心狠手辣,均尚比不上這嶗山上的四個惡魔。但悟元大師自忖與嶗山四惡素無過節,不知何故這「追魂鐵令」竟會在此出現,只怕這山民一家,性命業已難保。
嶗山四惡,盛名懾人,悟元大師哪敢輕率進屋,翻手先拔下背後的短柄方便鏟,護住當胸,左手也掏了一朵九毒金蓮,慢慢走到門口。細聽屋內仍無響動,心知不妙,輕輕一足踢開房門,一看屋內情景,不由「嗨」的一聲,鋼牙緊挫,兩行慈悲清淚,灑濕僧衣,口中不住低念:「阿彌陀佛!」
原來那山民一傢俱遭慘死,男的身首異處,女的倒卧男的身側肚破腸流,連那未滿三月的女嬰,也未倖免,天靈擊得粉碎。凄慘之態,簡直不堪人目。
悟元大師強忍心酸,走進室內。只見板壁之上,用人血寫著幾行殷紅字跡:「天材地寶,惟有德者方足居之!顢頇小僧,何能佔有?一月之內,余親到秦嶺,索取碧玉靈蜍。悟元賊禿,速回待命。如稍有違抗,這蕞爾山民一家,即為天蒙三僧前車之鑒!」末尾仍然畫著四個鬼頭,鮮血淋漓,猙獰姿態,望而生怖。
悟元大師目眥皆裂,恨聲自語道:「山民夫婦,耕樵自適,樂天知命,與人無忤,與世無爭,何以連初生嬰兒均遭此慘劫。嶗山四惡狠毒凶行,令人髮指。我悟元寧教形消神災,骨化飛灰,也絕不讓惡賊們稱心如願,並誓為無辜死者雪此沉冤!」
因知這嶗山四惡,言出必行,從無更改,必須立時趕回秦嶺天蒙寺中,與師兄、師弟共商應對之策。遂將山民一家妥善掩埋,並不願壁間血字驚擾俗人耳目。反正這家山民又無親故,乾脆藉助祝融,蕩滌血腥,使這三間板屋化為一片乾淨焦土后,離卻黃山,趕回秦嶺。
悟元大師歸心似箭,星夜疾馳。這日已到河南孟津,眼望黃河滔滔巨浪,猛然想起,自己師兄弟三人生平至交好友,武林十三奇「諸葛、陰魔、醫丐酒、雙凶、四惡、黑天狐」中的丐俠,「獨臂窮神」柳悟非,平日雖然萍蹤無定,但對岸中條山所居的一位隱俠,無名樵子家中,與自己的天蒙寺,卻是他經常來往之地。像嶗山四惡這種對頭,除非約請這等蓋世奇俠,尋常之輩根本無能相助。中條山就在對岸,略為繞路,何不就便一訪,如能巧遇,豈不大佳。主意打定,遂自孟津渡河,由豫入晉。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冥冥中似早有定數。悟元大師趕到中條山無名樵子所居之處,但見白雲在戶,瀉霧出楹,了無人跡。只得悵然留書,說明此事始末,請獨臂窮神柳悟非見字之後,即到秦嶺一行。
風陵渡,扼山西、河南、陝西三省交會要衝,又是黃河渡口,形勢極為險要,為自古兵家必爭之地。悟元大師到得渡口,已近黃昏。渡船剛剛開走,往返需時,悟元大師獨立斜陽,遙眺長河千里,黃流浩浩,浮動起萬片金鱗,氣勢極為雄壯。方在出神,下游突然搖來一隻小船,一個頭戴箬笠,頷下銀須飄拂的老年船夫,坐在船尾,雙手盪槳,順風逆流而渡,速度竟是快極,六七丈的距離不多時便到面前。老船夫雙槳一收,自船中抄起一枝竹篙,插入水底泥中,將船定住,笑向悟元大師說道:「渡船剛走,要等對岸客滿,才回來再渡。大師父像有急事渡河,我這小船送你過去如何?」
悟元大師一路之上,時時刻刻,對任何人事均懷戒備。見這老船夫一篙中流,將這隻小船硬給定住。黃河到此,雖已平廣,但水流依然甚急,浪花自船頭衝來,飛珠濺雪,看上去力量頗大,但小船卻連動都不動。就這一點看來,老船夫臂力已足驚人。但悟元大師心急趕路,自忖水性武功,對付這老船夫總有餘裕,一人一船,就算他不懷好意,也無足懼。遂隨口應好,也不隱諱,身形微動,輕飄向船中。老船夫竹篙一撥一點,船便盪開,然後棄篙用槳,橫流而渡。
悟元大師卓立船頭,獨立蒼茫,心生感慨,突聽那老船夫在身後朗聲吟道:「破衲芒鞋遍九州,了無煩惱了無憂;奇珍引得無常到,一過潼關萬事休!」
悟元大師聽他分明說的就是自己,不由心頭火發。霍地回身,向那老船夫冷笑一聲,說道:「出家人放下萬緣,生死寂滅,何足縈懷。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武林至寶碧玉靈蜍,確然為我巧得。倘俠義中人對此物有所需用,悟元雙手奉贈,絕無吝詞。但如嶗山四惡這等窮凶極惡之輩,妄圖此寶,除非把悟元化骨揚灰,否則休想。
老船家上姓高名,如想超度出家人,何必過得潼關,就把我葬身在這滾滾黃流之中,不也一樣么?」
老船夫聞言哈哈笑道:「秦嶺天蒙寺三位大師,亦僧亦俠,譽滿關中,是我老頭子平生所欽佩的人物。再說碧玉靈蜍,雖然曠世難逢,論理應為歷險之人所得;恃強攘奪,豈是有人性者所為?我老頭子以水為家,終日漂泊,滄海桑田,已然看慣,爭名奪利之心,與日俱淡。再說我這幾手強身健體的膚淺功夫,哪裡惹得起大師們的內家絕藝?所以我阮世濤縱然起下了豺狼之心,亦無此虎豹之膽。大師不要誤會才好。」說罷,把所戴箬笠,往後一掀,露出滿頭蕭然白髮,兩目神光湛湛,註定悟元,面含微笑。
悟元大師忙道:「水上仙翁阮大俠,名震遐邇,請恕悟元眼拙。但不知阮大俠怎知悟元今日過此,特加接引,並示玄機,可能見告么?」
阮世濤一聲長嘆道:「鬼蜮幾時盡,江湖魑魅多!大師遠在黃山,斬蟒得寶,老夫本來無從知曉。日前偶遇衡山涵青閣主人「不老神仙」諸一涵門下弟子溫潤郎君尹一清,他不知從何處得來秘訊,大師在黃山發慈悲之願,用失蹤二三十年的武林至寶碧玉靈蜍,為人治病。消息外傳,引起眾邪攘奪之念。因潼關是大師歸途必經之路,故計劃在華山一帶邀劫。
尹一清探悉不但嶗山四惡參與其事,連蟠冢雙凶,甚至苗嶺陰魔均想下手。他一人勢孤,須趕回衡山,向他恩師請命,特地囑咐老夫,在這晉豫陝邊界,注意大師行蹤。一經發現,便相勸大師在此稍待,等他請示之後,諸大俠必有安排。再不然回頭繞道西坪,由龍駒寨進陝,也可度過此厄。老夫得訊,乃分派山妻小女,在晉豫等人陝要地相候大師。今日果然見著,詳情如此,不知大師何去何從呢?」
悟元大師一聽除嶗山四惡之外,連蟠冢雙凶及苗嶺陰魔,也均覬覦這碧玉靈蜍。這些魔頭一個勝似一個,全是「武林十三奇」四正八邪之中佼佼人物,慢說自己師兄弟三人,就連那半正不邪的獨臂窮神柳悟非趕來算上,仍非敵手。不由緊鎖雙眉,向水上仙翁阮世濤,把黃山得寶、四惡留書之事,詳細述明,苦笑一聲說道:「阮大俠與溫潤郎君好意,悟元感激不盡。但嶗山四惡一月約期,轉瞬即屆,不見悟元歸來,必去天蒙寺內尋事。我師兄師弟毫不知情,何從抵禦,故必須即行趕回。悟元中年學佛,自信尚能明心見性。無端招惹邪魔,想是前生宿孽,避亦無用,只好仍照原計前行,吉凶禍福,均非所計的了。」
阮世濤見悟元大師滿面晦色,明知去必無幸。但人家師兄師弟情深,重人輕己,大義凜然,也不好深勸,只得含笑說道:「船到中流,回頭不晚,大師可肯三思?」
悟元大師低眉合掌,笑道:「九界無邊,眾生難度!悟元願舍色身血肉,警覺痴迷!阮大俠你一葉慈航,渡我於驚濤駭浪之中,數語微言,醒我於渾噩無知之境!深情美意,悟元受惠已多,永當銘謝!」
阮世濤見事已無可轉回,微微一嘆,手下雙槳用力,不多時已到對岸,用篙將船靠攏,悟元大師縱身下船。阮世濤黯然說道:「老夫微末技能,歉難為助。更何況有妻有女,也實在惹不起這些萬惡魔頭。一過潼關,務祈在意。但願佛佑大師,前途珍重,恕我不遠送了。」
悟元大師與水上仙翁阮世濤分別以後,不知怎的,靈台方寸之間,頓覺空明,當前險阻重地,竟毫未縈懷在念。此時暮煙四起,天已漸黑,遂施展輕功,直奔潼關。
哪知悟元大師過得潼關約有五六里路,把一段險峭山道走完,眼前已略見乎坦,依然毫無動靜。當空素月,清影流輝,暑夜涼風,吹得灌木長林,簌簌作響。偶爾幾聲夜梟悲啼,山鳥四飛,襯得四周夜色,越發幽寂,心目中的強仇大敵,卻是一人未見。
悟元大師心知只要過得華陰,便是官塘大道,縱然再有埋伏,已易闖過,生死存亡,就在目前這段短短途程之內。根據平時經驗,敵方越是沉靜,越是難斗,教你根本就判斷不出在何時何地發難。所以足下雖然加急前行,卻絲毫未敢懈怠,對四外一石一木,均留意審視,以防不測。
轉眼之間,離西嶽已經不遠。轉過一座山角,前路忽斷,須從排雲群峰之中,穿越而過。悟元大師腳下稍慢,略一端詳,方待撲奔西南;猛然前側崖壁的幾株古樹之上,有五個人影向山道躍下。
悟元大師一看,來者系豫東五虎,每人手持鋼刀,凶神惡煞般撲面進招。悟元正準備拔鏟迎去,忽見數枚飛針射下,豫東五虎均被刺傷。
發射飛針的緇衣道人哈哈大笑,轉而對悟元大師言道:「釋道儒學傳天涯,三教原來是一家。大師掌中這隻碧玉靈蜍,乃是極凶之物,歷屆主人,均遭橫死,何苦為此區區之物,去犯前途無數兇險?貧道邵天化,向大師化這點善緣,也就等於替大師消災弭禍,未知意下如何?」
豫東五虎被道人用飛針暗算,暴怒已極。拾起鋼刀,方待叫罵,這人「邵天化」三字業已出口。五虎同時一震,竟自悄然退回壁下暗處,靜觀動靜。
悟元大師也是一驚,知道這邵天化,自稱「三絕真人」,是綠林中近十年來崛起的一名獨腳大盜,心狠手辣,據說武功極高,不在武林十三奇之下。如今雙凶四惡及苗嶺陰魔等老怪,尚一人未見,就先碰上這個魔頭,看來今夜要想平安度過,恐怕無望。雙眉一皺,心中突發奇想,意欲不顧一切,先將面前這個江湖巨害除去,自己縱遭不幸,也還值得。主意打定,微笑答道:「三絕真人邵天化,軟、硬、輕功及一掌飛針,稱雄已久。與『北道南尼』十三奇之名並重,威震江湖。向我和尚要一隻碧玉靈蜍,那是看得起我,自當奉送。靈蜍在此,真人你自來取去。」右掌一伸,一隻三寸大小的碧玉靈蜍,托在掌中,看著三絕真人邵天化,面含微笑。
邵天化自知哪有這等便宜,料定悟元大師不懷好意,內藏詭譎。但自恃武功,依舊昂然邁步上前,口說道:「大師如此慷慨,殊出貧道意外。恭敬不如從命,貧道拜領厚賜!」相距還有七尺,悟元大師哈哈大笑,雙目精光突射,右掌一握一揚,喝聲:「惡道!這碧玉靈蜍給你。」竟用「大鷹爪力」,把那隻碧玉靈蜍握成粉碎,化為一蓬碧色玉砂,向三絕真人邵天化劈頭蓋臉打到。邵天化貌雖無懼,其實已經蓄意提防,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悟元大師竟然自毀這蓋世奇珍,並用作暗器,來打自己。身臨切近,碧玉飛砂面積又廣,再好本領已難躲避。只得提起一口真氣,護住周身,並且右手引袖遮住面目,左掌卻依然防範悟元大師乘機突襲。
他這樣一來,肋下門戶自然洞開,右手剛剛舉起,就覺得右乳下一痛一麻,翻身栽倒。
原來悟元大師,自從一到潼關,右掌中就暗扣了一朵「九毒金蓮」時時備用。這時乘碧玉飛砂出手,三絕真人邵天化引袖障面之際,乘機發出。他這「九毒金蓮」,製作得極為精巧,外形看去似是一朵含苞未放蓮花,但只要一中人身,觸動機括,蓮瓣自動開花,往外一張,傷口立時擴大,那藏在蓮芯之中的無倫劇毒,也同時往前一吐,一齊注人人體,有死無生,端的厲害已極。這是悟元大師未學佛前,闖蕩江湖之時所有暗器,皈依以後共剩一十二朵,九黑三黃。雖然常帶身邊,但只備不時之需,多年從未用過。這次黃山斬蟒,用去兩朵「九毒金蓮」,最後一朵卻招呼了這倒楣的三絕真人邵天化。
豫東五虎見碧玉靈蜍已毀,自己兄弟們畏如蛇蠍的三絕真人,在悟元大師手下,一招未過便告斃命。同時,西北兩方響起兩聲厲嘯,南方高峰也傳來一聲清叱,分明還有多人想來,何若膛這渾水,五人一打手式,暗自退去。
悟元大師見三絕真人這一代魔頭,頃刻萎化,亦不禁微興感慨。忽聽各方響起厲嘯清叱,忙自戒備,回手便拔背後短鏟。手剛摸到鏟柄,西面山峰離得較近,一條人影帶著刺耳厲嘯,自空飛降,宛如沉雷瀉電,迅疾無倫。一個一身黑衣的矮瘦老者,怒聲叱道:「悟元賊禿!你敢違我命,自毀碧玉靈蜍,我不把你們天蒙三僧,一個個碎屍萬段,難消我恨。」
右掌一揚,一股腥毒狂飆,向悟元大師劈空打去。
悟元大師一聽來人口氣,及這般威勢,知是嶗山四惡,哪敢怠慢,不及拔鏟,忙把雙掌一翻,運足十成功勁,想用劈空掌力,略擋對方掌風。哪知功力相差過遠,無法比擬。兩股掌力略一交接,悟元大師便被震得騰空飛起,胸中血氣翻湧,鼻端並微聞腥臭。「嘭」的一聲,身軀撞在一株古樹之上,把枝條撞折不少,倒地便自不起。
悟元大師身軀剛剛及地,從北面又是一條人影飛降,來勢竟比先前黑衣老者還快。悟元大師此時五臟欲裂,神智已漸昏迷,哪裡還能抗拒,只約略辨出來人是個青袍長瘦老叟,便吃來人一掌虛按,傷上加傷,立時氣閉。
青袍老叟俯身伸出右手,又干又瘦,狀若枯柴,手上指甲長有數寸,捲成一團,堆在指尖。手指微一屈伸,那捲在一起的指甲忽地展開,尖銳異常,宛如五支利刃,朝悟元大師胸前僧衣,一劃一扯。忽地一聲嘯,掌上多了一個三寸大小、碧光晶瑩之物。
那南面高峰,比這西北兩面距離,均要遠出一倍以上,適才所發那聲清叱之人,此刻已然趕到六七丈外的林梢之上。身形一現,竟是一雙少年男女。來的雖然快極,但畢竟路遠,依然到得稍遲,遙見悟元大師,已然受傷倒地。男女二人齊齊斷喝,竟從六七丈外的林木梢頭,施展絕頂輕功「凌空虛渡」,雙雙縱起五六丈高,頭下腳上,飛撲過來。
那先來黑衣老者,正是嶗山四惡的老二,「冷麵天王」班獨。見悟元大師自毀碧玉靈蜍,含憤而來,一掌傷敵,正在解恨得意,哪裡想到悟元大師胸前,還另藏有一隻碧玉靈蜍。則先前用「大鷹爪力」所碎的一隻,分明贗品。自己白白費力,實物卻被後來青袍老叟唾手而得,撿了便宜,如何不氣?
欲待上前奪取,但已然認出了來人正是蟠冢山鄺氏雙凶的老大,青衣怪叟鄺華峰。同屬「武林十三奇」中人物,功力相差不遠,一對一個,誰也難操勝算。靈蜍不得,結此強仇,卻大可不必。他正在躊躇,南面來的一雙少年男女,已然撲到當空。冷麵天王班獨把一腔怒氣,完全轉對到來人,提掌便是「嶗山四惡」精研獨創名震江湖的「五毒陰手」照定少年男女迎頭打去!
這從南面來的一雙少年男女,正是衡山涵青閣主人「不老神仙」諸一涵的弟子葛龍驤與廬山冷雲谷「冷雲仙子」葛青霜的大弟子薛琪。二人自奉冷雲仙子之命,星夜趕程。也是數運早定,武林中該有這一場浩劫奇災,無可避免。等二人趕到華山,已然遙見悟元大師中掌倒地,碧玉靈蜍也被一個青衣老叟所得。不由大急,雙雙自六七丈外,凌空飛撲,已然快到當地,忽見黑衣老者向空揮掌。
薛琪人極精細,適才遙見這黑衣老者,一掌便將悟元大師震飛,功力驚人,料知必是嶗山四惡,或蟠冢雙凶等「武林十三奇」中人物。二人本來並肩飛撲,薛琪身軀微一屈伸,已然搶往當前,默運無相神功,連身後的葛龍驤,一齊用一片極為柔韌的無形真氣護住。葛龍驤卻見黑前老者如此兇橫,早就不服,雖然薛琪搶往在前,依然用右手虛空屈指一彈,幾道勁疾無倫的內家罡氣,竟從對方掌風之中,硬行逆襲黑衣老者,那嶗山四惡中的冷麵天王班獨。
冷麵天王班獨,雖然氣憤自己枉費心力,一時走眼,卻被青衣怪叟鄺華峰撿了便宜,想拿少年男女出氣。但掌力出手,突又覺得以自己的長輩名頭,竟對無名後輩暗下毒手,傳揚開來,豈不留為江湖話柄?方在略有悔意,哪知自己震懾江湖的「五毒陰手」掌風到處,對方少女妙目顧盼之間,似有無形阻礙,掌風竟在敵人身前分歧而過。不但不能傷敵,反而有幾縷勁風,從自己掌風中逆襲過來,驚覺之時,已到胸前。冷麵天王班獨何等功力,肩頭微動,便已退出丈許。但那「彈指神通」,乃當代第一奇人,名冠「武林十三奇」的衡山涵青閣主人不老神仙諸一涵的秘傳絕學,是把一般劈空掌力的一片罡風聚成數點,威力自然強大數倍。所以饒他冷麵天王班獨退身再快,胸前仍是稍受指風,微感疼痛震蕩。落地之時,多退了一步,才得站穩。
這一來不由冷麵天王不大吃一驚,一面提防少年男女跟蹤追擊,一面暗暗揣測二人來歷。誰知二人落地之後,根本不理什麼嶗山四惡冷麵天王,嗆啷啷一陣龍吟,長劍雙雙出鞘,撲向手執碧玉靈蜍的青衣怪叟鄺華峰。
葛龍驤一劍當先,怒聲叱道:「老賊何人?悟元大師黃山得寶,歷盡艱辛,系以生命換來,豈容爾等糾眾攘奪?還不把這碧玉靈蜍,快快與我歸還原主!」話畢,施展恩師諸一涵獨步江湖的「天璇劍法」,青鋼劍「星垂平野」,化成一片光幕,向青衣怪叟鄺華峰,當頭罩落。
青衣懌叟鄺華峰,原本功力極高,「天璇劍法」雖然極為神妙,但葛龍驤畢竟火候不夠,掌中青鋼劍又是凡物,本來甚難傷他。偏偏鄺華峰卻吃了功力過高的虧,剛才已然看出葛龍驤虛空彈指,冷麵天王竟吃暗虧。以嶗山四惡那等功力,「五毒陰手」迎空吐掌,竟連這少年男女的一根汗毛全未碰著,反而險為所傷。不由把這當前不知來歷俊美少年的功力,估計過高,深自警惕。再一看起招發勢,威力驚人,青衣怪叟鄺華峰愛惜盛名,越發不肯以身試劍,足下微動,左退數尺,以避對方來勢。
但他哪裡知道,諸一涵的「天璇劍法」與葛青霜的「地璣劍法」,原來是一套和合絕學。天動地靜,動靜相因;動若江河,靜如山嶽。分用之時,各有神奇莫測,一經合璧運用,更是妙用無方,平添不少威力。青衣怪叟鄺華峰這一過度小心,恰好避弱就強,讓過了葛龍驤青鋼劍的一招「星垂平野」,卻趕上了薛琪掌中青霜寶劍所化「月涌長江」。
薛琪皓腕斜挑,青霜劍攪起一片寒芒,卷向青衣怪叟。青衣怪叟何等識貨,見青霜劍離身尚有數尺,劍風已然砭骨生涼,知是神物利器,翻身疾退。薛琪一聲清叱,內勁猛吐,劍尖精芒暴漲,嗤的一聲,青衣懌叟鄺華峰衣袖上的一片青綢,應劍而落,飄然墜地。
這一來,嶗山四惡中的冷麵天王班獨,與蟠冢雙凶中的青衣怪叟鄺華峰,兩位名列「武林十三奇」的蓋世魔頭、佼佼不群人物,在兩個名不見經傳、二十上下的少年男女手中,一招未過,全都丟人現眼,不由雙雙各把一張怪臉,羞得成了豬肝顏色,慢慢地由羞轉怒,由怒轉恨。再加上薛、葛二人並未乘勝追擊,只是遙指青衣怪叟鄺華峰,命他把碧玉靈蜍物歸原主。語態從容,神情悠閑已極,根本就沒把這兩個極負盛名、江湖中視為凶星惡煞的人物看在眼內,相形之下,何以為情?兩老怪不約而同,齊齊怒吼道:「娃娃們,何人門下?來此作死!」剛待施展辣手,撲向薛、葛二人。突從西面高峰之上,傳來一陣磔磔怪笑。
那笑極為強烈,在這靜夜之中,震得四山響應,連山壁都似在動搖,令人心神皆悸。林間宿鳥,盡被驚飛,但剛剛飛起,卻似又被笑聲所懾,羽毛不振,落地翻騰不已。在場之人,除悟元倒地不知死活之外,個個都是武林高手,一聽笑聲,便知是絕頂人物,藉此示威,一齊屏息靜聽,以觀其變。
那笑聲先是越笑越高,越笑越烈,然後逐漸低沉,最後竟如一縷遊絲,裊裊升空,並慢慢轉為極細極輕,但仍極為清晰的語音:「一別多年,老夫只道武林舊友均有長進,今夜一見,實出意外。鄺老大和班老二,虧你們還是『武林十三奇』中人物,連這雙少年男女來歷竟認不出。你們就算沒見過這『彈指神通』,認不出『天璇』、『地璣』劍法,但也總該認識葛青霜昔年所用的『青霜劍』。班老二的『五毒陰手』,江湖上能有幾人禁得住你一掌,居然徒發無功,就該知道這年輕少女,已得葛青霜真傳,練就『無相神功』。怎的還要問人來歷豈不羞煞,那像個成名老輩,連我們『武林十三奇』臉面,都被你們丟盡。老夫因事延誤,一步來遲,碧玉靈蜍已入鄺老大之手,此時再爭,已無意義。不如彼此約定三年之後的中秋之夜,在黃山始信峰頭,齊集『武林十三奇』互相印證武功,依強弱重排次序,並以這碧玉靈蜍,公贈武功第一之人,作為賀禮,免得因此物引起多少無謂紛爭。這三年之間,就由鄺老大暫時保管,也不怕你私行吞沒,妄自毀損。」
「這二位小友,也休得妄自逞強,對武林前輩無禮。老夫邴浩,煩你們傳言諸一涵、葛青霜二人,約他們在三年後的中秋之夜,到黃山始信峰頭印證武功,重排十三奇名次,並決定碧玉靈蜍屬誰。『龍門醫隱』、『獨臂窮神』和『天台醉客』之處,亦煩代告。話已講完,你們雙方可有異議?」
青衣怪叟鄺華峰一聽,發話之人竟是走火入魔多年,下半身僵硬,不能動轉的「苗嶺陰魔」邴浩。自知這老怪物功力超出自己許多,生怕碧玉靈蜍得而復失。不想此老,依舊當年狂傲之性,來遲一步,便不再奪,約期三年之舉,正中下懷。一則寶已在手,三年之中可以從容部署,並苦練幾種畏難未練的絕傳神功,以備到時爭奪武林第一榮譽;二則又可免去當前這一場與諸一涵、葛青霜兩個弟子「勝之不武,不勝為笑」的無聊惡戰,豈非兩全其美。
遂即高聲答道:「老怪物休要賣狂,就如你之言,彼此三年之後,在黃山始信峰見,鄺華峰先行一步。」話完人起,快捷無倫。
西峰之上,又是一聲「哈哈」,一條灰衣人影,映著月光,一縱就是十二三丈,迎著青衣怪叟的身形,袍袖微擺,鄺華峰便被震落。灰衣人長笑聲中,尾音未落,人已飄過遙峰。
青衣怪叟鄺華峰與冷麵天王班獨,也接著雙雙縱起,隱入夜色。·剎那間,如火如荼的景色已逝。只剩下一片冷清清的月色,一座靜默默的華山,地下躺著一個垂危老僧、一個已死惡道和一雙茫然似有所感的少年男女。
薛琪、葛龍驤二人,見剎那之間,群魔盡杳,意料中的一場驚天動地的兇殺惡鬥,竟就此告終。武林至寶碧玉靈蜍,業已落人蟠冢雙凶青衣怪叟鄺華峰之手。雖然苗嶺陰魔邴浩,約定三年後的中秋之夜,在黃山始信峰,以武功強弱重定「武林十三奇」的名次,並將碧玉靈蜍歸諸武功第一之人,這般魔頭,行徑均窮兇惡極,言出卻絕無更改,到期必來踐約無疑。但臨行之時,冷雲仙子葛青霜曾一再叮嚀,此寶干係她與涵青閣主的一段恩恩怨怨,切莫使其落人群邪之手。如今一步來遲,師命已違,薛、葛二人彼此心中,均覺茫然無措,不由對著夜月空山,出神良久。
還是薛琪想起事已至此,悟元大師尚不知生死究竟如何,招呼葛龍驤回身察看,只見悟元大師口鼻之間,均沁黑血,但心頭尚有微溫。薛琪遂自懷中取出一粒冷雲仙子葛青霜自煉靈藥「七寶冷雲丹」,塞向悟元大師牙關以內,葛龍驤並用衣襟沾濕山泉,伸向悟元大師口中,助他化開靈丹,緩緩下咽。
過有片刻,悟元大師腹內微響,眼珠在眼皮之內微動,葛龍驤忙道:「大師受傷過重,不必開言。晚輩葛龍驤,系衡山涵青閣主門下弟子,與冷雲仙子門下薛師姐,奉命遠道而來,相助大師。不想來遲一步,群邪雖退,大師已受重傷,碧玉靈蜍也被蟠冢雙凶奪去。大師適才已服冷雲仙子秘制靈丹,且請存神養氣,善保中元,待晚輩等徐圖醫治之法。」
悟元大師嘴角之間,浮起一絲苦笑,兩唇微動,迸出一絲極其微弱之音,但仍依稀尚可辨出「天蒙寺……」三字。
薛琪見此情形,知道悟元大師,臟腑已被冷麵天王班獨的「五毒陰手」震壞,再加上青衣怪叟鄺華峰火上加油,劈空掌力當胸再按,受傷過重。縱有千年何首烏之類靈藥,回生亦恐無望。遂介面道:「大師且放寬心,我葛師弟少時即往秦嶺天蒙寺內,向貴師兄弟傳達警訊。大師可還有話,需要囑咐的么?」
悟元大師喘息半響,徐徐探手入懷,摸出前在黃山剖蟒的那把匕首,猛的雙眼一張,似是竭盡餘力,竟欲引刀自刺左肋。薛琪眼明手快,輕輕一格,匕首便告震落。悟元大師也已油盡燈干,喉中微響:「碧玉靈……」蜍字尚未吐出,兩腿一伸,便告氣絕。
薛、葛二人,見悟元大師一代俠僧,如此收場結局,不禁相對黯然。合力在兩株蒼松之間,掘一土穴,以安悟元大師遺蛻。葛龍驤並拔劍削下一片樹木,刻上「秦嶺悟元大師之墓」數字,插在墳上,以為標誌。那三絕真人邵天化遺屍,二人雖然不識,看面上獰惡神情,「期門穴」上中的又是悟元大師成名獨門暗器「九毒金蓮」,知非善類。但亦不忍聽憑鳥獸殘食,遂亦為之草草掩埋。
諸事了當之後,天已欲曙。薛琪拾起悟元大師所遺匕首,向葛龍驤喟然嘆道:「龍驤師弟,我自幼即隨恩師遠離塵俗,以湛凈無礙之心,靜參武術秘奧。除內家無上神功『干清罡氣』才窺門徑之外,自信已得恩師心法,不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初次出山便逢勁敵,方才『天璇』、『地璣』雙劍合璧的那兩招,『星垂平野』與『月涌大江』,威力何等神妙!
我又加上練而未成的干清罡氣,助長『青霜劍』精芒,依然傷那青衣怪叟不得,實乃窩火。
眼下你我只好分頭行事,你去天蒙寺,我回冷雲谷。」說罷,薛琪飛奔而去。
葛龍驤卻站立悟元大師冢前,久久無法平靜。他想,取不義之財,到頭來反被錢財所累。嘆一念貪慾,不知殺害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一隻碧玉靈蜍,不過靈石仙乳、萬載空青凝結之物,能治些傷毒、盲啞等病而已,竟然勾惹起江湖中無限風波。
冤冤相報,殺劫循環,何時得了?就拿這冢中人物悟元大師來說,雖然披上袈裟,依舊塵緣未凈。不但懷壁傷身,臨死之時,還口呼碧玉靈蜍,念念不忘此物,真算何苦?只是冷雲仙子再三諄囑,此寶關係恩師與她多年恩恩怨怨,不可落人群邪之手,卻偏偏失去。薛琪又已回山,自己孤身一人,要想在三年後中秋約期之前,從蟠冢雙兇手中將此寶奪回,恐怕萬難。
再說自己已然下山行道,闖蕩江湖,卻連本身來歷、父母姓名均不知曉。在山之時,恩師固然百問不答,大師兄尹一清也總是推稱時機未至,笑而不言。推測起來,自己定然身負沉痛奇冤,而仇人又極其厲害,師父師兄方才如此。內情難悉,委實氣沮。再加上自己與冷雲仙子葛青霜同姓,恩師又說是另有淵源;與葛仙子見面時.心頭忽然興起一種如見親人的微妙之感;葛仙子又囑咐「武林十三奇」的八邪之中,苗嶺陰魔不會對後輩出手;等找到龍門醫隱柏長青,索還那件「天孫錦」后,仗寶護身,其餘諸邪均不足懼。但若見一個瘦長黑膚老婦,卻須遠避,萬萬不能招惹。這一連串的莫名其妙之事,把個小俠葛龍驤,攪得簡直滿腹疑雲,一頭玄霧。腦海之中,一個個的問號,越來越大,越轉越快,越想越解不開,到了後來,連滿山林木,在葛龍驤的眼中,都幻化成了問題標誌。
葛龍驤觸緒興愁,為前塵隱事所感,獃獃木立在悟元大師的孤冢之前,足有一個時辰。
雙眼於不知不覺之中,流下漣漣珠淚,和著林間清露,濕透衣襟,胸前一片冰涼,這才猛然驚覺,抬頭一看,天邊已出現紅霞。受人之託,即當忠人之事,何況悟元大師又是垂死遺言。遂向悟元大師墓前,合掌施禮,扭轉身形,辨明方向,倚仗一身超絕輕功,根本不走大路,就從這萬山之中撲奔終南主峰,太白山中,那悟元大師與師兄悟靜、師弟悟通遁世修行所居天蒙禪寺。
任憑葛龍驤輕功再好,數百里的山路,究非小可,何況途徑又非熟悉,邊行邊問,到得太白山時,已近黃昏。聞知天蒙寺建在半山,攀援不久,即遙見一角紅牆。葛龍驤心急傳言,加功緊趕,霎時已到廟門。一看情形,不禁跺腳暗恨,怎的又是一步來遲,大事不妙。
原來兩扇山門,一齊被人用掌力震碎,一塊金字巨匾「天蒙禪寺」裂成數塊,亂列當階。葛龍驤未敢輕易進廟,傾耳細聽,廟內順著山風,似乎傳來幾聲極其輕微的呻吟喘息。
不禁俠心頓起,那顧艱危,雙手一揚,先用掌風把那殘缺山門全給震飛,人卻反從牆上飄然人廟。
誰知廟內並無敵蹤,只見一個身著灰色僧衣的老僧,七竅流血,屍橫在地,一探鼻息,早已斷氣。滿殿佛像東倒西歪,一齊損壞殘缺。葛龍驤正在四處矚目,又是幾聲輕微呻吟喘息,從後殿傳來。
葛龍驤青鋼長劍出鞘,橫在當胸,慢慢轉到後殿。順著那呻吟之聲,在一座傾倒的韋陀像下,看見一片灰色衣角,遂蹲身下去,兩手將韋陀佛像捧過一旁。下面壓著一個老僧,一見葛龍驤,口角微動,欲言無力。葛龍驤見狀,忙自懷中取出一粒恩師秘煉靈丹,扶起老僧,塞向口內,說道:「在下葛龍驤,系衡山涵青閣不老神仙門下弟子,此丹系家師秘制,功效甚宏,大師且請養神靜聽,在下敘述此來經過。」隨將悟元大師黃山得寶、西嶽遇害等經過情形,詳述一遍。
老僧自服靈丹,神色似稍好轉,聽葛龍驤把經過情形講完,低聲嘆道:「老僧悟靜,與師弟等遁世參禪,久絕江湖恩怨。不想今日嶗山四惡中的冷麵天王班獨,突然尋上門來,一語不發,倚仗絕世武學,行兇毀寺。悟通師弟因不識來人,憤他亂毀佛像,竟與對敵,交手三招,便吃震死。老僧昔年曾見過班獨一面,知道厲害,意欲留此殘生,為師弟報仇。剛剛逃往後殿,背後掌風已到。萬般無奈,凝聚全身功力,護住后心,順著掌風挨他一擊。雖然心脈當時未被震斷,但他功力過高,真氣已被擊散。班獨那『五毒陰手』,夙稱武林一絕,得隙即人,再加上這韋陀佛像一壓,穴道無力自閉,毒已攻心。再好靈丹,也不過助我暫留中元之氣,苟延殘喘,留此數言罷了。我正詫奇禍無端,此刻聽小施主之言,方知孽緣前定,在數難逃。老僧皈依佛祖,五蘊早空,寂滅原無所憾,只是我師兄弟三人,同遭劫運,天蒙一脈竟至此而斷。佛家講究因果循環,前世種因,今生得果。雖不敢稱報仇雪恨,但如此惡賊,若任其猖狂,則不知殺戮多少生靈。一般武林中人,對這嶗山四惡,莫說招惹,聞聲即將色變。惟有尊師諸大俠,冠冕群倫,能為江湖張此正義……」
說到此處,悟靜大師又已氣若遊絲,喘不成聲。葛龍驤忙又遞過一粒靈丹,悟靜大師搖頭不納,還是葛龍驤硬行塞向口內,稍停又道:「老僧此時業已魂游墟墓,小施主何苦糟蹋靈丹?小施主既然如此古道熱腸,趁老僧一息尚存之時,想有兩事相托。」
葛龍驤天生性情中人,見天蒙三僧遁世參禪,竟如此收場結果;佛殿之中,一片死寂殘破,觸目傷情。正在凄然垂淚,忽聽悟靜大師此言,連忙介面說道:「大師儘管吩咐,葛龍驤無不儘力。」
悟靜大面含苦笑說道:「我師兄弟相交好友之中,功力最高之人,當要推『武林十三奇』中的丐俠,獨臂窮神柳悟非。小施主若與其相遇之時,請將此事因由相告。再者,先師曾言我天蒙寺中,有一件鎮寺之寶,就是這韋陀佛像掌中所捧的降魔鐵杵,但用處何在,未及言明,即告西歸。我天蒙一脈,至此已斷,老僧意將此杵贈與小施主,略酬厚德。因小施主尊師諸大俠學究天人,胸羅萬象,或可知曉此杵用……」一語未完,雙睛一閉,竟在葛龍驤懷中圓寂。
葛龍驤連遇慘事,思觸萬端。低頭見懷內悟靜大師遺容,不由一陣心酸,淚珠凄然又落。心中暗自禱道:「大師好自西歸極樂,葛龍驤必盡所能,剪除這般慘無人道的凶神惡煞。」方念至此,前殿疾風颯然,有人入寺。
葛龍驤輕輕放下悟靜大師遺蛻,閃向殿角。他輕功極好,這一放一縱,聲息甚為輕微。
哪知前殿之入耳音太靈,業已聽出後殿有人,恨聲喝道:「後面是嶗山四惡中的哪個老鬼?
敢作敢當,何必藏頭縮尾,還不快滾將出來見我!」
葛龍驤聽來人口氣甚大,竟然未把嶗山四惡看在眼內,正在暗自揣測這是何人,對問話未予即答。哪知來人性如烈火,見無人應聲,已自闖進殿來。竟是一個滿頭亂髮蓬鬆、一臉油泥、身披一件百結鶉衣,右邊衣袖飄拂垂下,顯然右臂已斷,只剩一條左臂的老年乞丐。
想系暴怒過甚,一對環眼,瞪得又圓又大,要噴出火來。
進殿後,先望見地上悟靜大師屍體,滿口鋼牙亂挫,抬頭把兩眼炯炯精光註定葛龍驤,不由分說,左掌一揚,呼的一聲,一陣極為強勁的劈空勁氣,如排山倒海一般擊到。
來人一現身形,葛龍驤便已想起悟靜大師遺言,料定這老年獨臂乞丐,必是天蒙三僧的方外好友,獨臂窮神柳悟非。自己下山之前,大師兄尹一清曾把江湖中各門各派主要人物的形貌功力,一一詳加分析。當然最高不過「武林十三奇」。但十奇中,自己恩師不老神仙諸一涵、冷雲仙子葛青霜、龍門醫隱柏長青及天台醉客余獨醒,被江湖中尊為「四正」。苗嶺陰魔、蟠冢雙凶、嶗山四惡與黑天狐,則列為「八邪」。惟獨這獨臂窮神柳悟非,性情極暴,不論何事,睚眥必報,一意孤行。即極惡之人,若有一事投其脾胃,亦成好友。所以本質雖善,行徑卻在半正半邪之間,為「武林十三奇」中最特殊的人物。但他「龍形八掌」與「七步追魂」的劈空掌力,卻極具威力,遇上之時,千萬不可招惹。若能與其投緣,行道江湖,必然得益不少。
此時見他果如傳言,性烈如火,不問青紅皂白,舉掌就下辣手,掌風又來得勁急無倫。
知道他心痛好友慘死,誤把自己當做殺友仇人,憤恨已極,出手就是他那威震武林的「七步追魂」內家重掌。
葛龍驤哪肯硬接,雙足微點,身形斜拔。但聽掌風過處,喀嚓連聲,倒在地上的那尊韋陀神像的一隻右臂,被震成粉碎,手中所捧的那根所謂天蒙寺鎮寺之寶,悟靜大師臨危時相贈的隆魔鐵杵,也被柳悟非的「七步追魂」掌力,震得飛起數尺,當的一聲,掉在地上。
葛龍驤身形落地,一聲:「柳老……」前輩兩字猶未出口,柳悟非龍形一式,跟蹤又到,一聲不響,獨臂猛推,劈空又是一掌。
葛龍驤「風飄柳絮」,身形閃退丈許,已然被柳悟非這蠻不講理的行為,激起怒火。劍眉雙挑,暗想:「管你什麼『武林十三奇』中最難惹難纏的丐俠,我就鬥鬥你這人見人怕的獨臂窮神!」他是倒著斜縱而出,人在半空,就怒聲喝道:「柳悟非!你不要倚老賣老,窮兇惡極。殺害天蒙三僧之人,是嶗山四惡中的冷麵天王班獨。悟靜大師適才還遺言請你替他們報仇雪恨,哪知你枉稱武林前輩,竟然有眼無珠,不分邪正,口口聲聲想找嶗山四惡。你倒睜大眼睛仔細看看,我這十八歲的少年,是嶗山四惡中的哪個老賊?你不要以為你『七步追魂』掌力無雙,再若如此蠻不講理,我葛龍驤也就不管什麼尊卑禮法,叫你嘗嘗『彈指神通』的滋味如何?」
獨臂窮神柳悟非,性情怪僻無倫,落落寡合,生平只有天蒙三僧與中條山無名樵子等幾個好友。悟元大師歸途繞道中條之時,柳悟非正與無名樵子在後山密林之中,盡醉高卧,次日方回。一見留書,即往秦嶺兼程急趕。無奈定數難回,等到達天蒙寺,先見悟通大師橫屍前殿,察看傷勢,果如悟元大師留書所云,中了嶗山四惡的「五毒陰手」,才向後殿叫陣。
等到沖人後殿,悟靜大師又告萎化,悟元雖然不見,料亦凶多吉少。
多年良友,一旦全亡,老化子柳悟非怎得不毫髮皆指,肝腸寸斷。他本來就是性急之人,再加上這萬丈怒火,見人就圖泄憤,不分青紅皂白,追著葛龍驤,劈空就是兩掌。誰知兩掌均空,對方不但不為威勢所懾,反而駐足責罵。獨臂窮神柳悟非縱橫一世,正邪兩道均極敬畏,何曾聽過這等不遜之詞。但葛龍驤這一大罵,反而倒罵得獨臂窮神悟非服貼起來,盛氣稍平,怒火漸息。
他越想越覺得對方罵得太有道理,自己已知人是嶗山四惡所傷,卻對人家一個十八九歲少年發什麼窮火。而對面這少年,明明知道自己是有名的難惹魔頭,依然不卑不亢,據理責問,這份膽識委實町佩。適才避自己掌風,輕功卻又那麼美妙。再一仔細端詳,人品相貌宛如精金美玉,無一不佳,柳悟非竟然越看越覺投緣,忽地縱聲長笑起來。笑還未已,眼光又與地上悟靜大師遺屍相觸,笑又突轉低沉,漸漸由笑轉哭,最後索性嚎啕大哭,久久不歇,與山間夜猿悲啼,若相呼應,凄厲已極,不堪入耳。
葛龍驤年輕氣盛,對這獨臂窮神柳悟非,出言責罵之後,料定接著就是一場驟雨狂風般的驚心血戰。故在責罵之時,業已調勻具氣,準備應敵。哪知大謬不然。自己一開口,對方就傾耳靜聽,自己越罵,對方臉上越現笑容。等到罵完,獨臂窮神柳悟非,絲毫不怒,只把一對精光四射的怪眼註定自己,不住端詳,看到後來,一語不發,卻突然來個縱聲長笑。
葛龍驤簡直被他笑得摸不著頭腦,直到柳悟非由笑轉哭,心中暗想這風塵奇俠,真箇性情過人。聽他越哭越慘,越哭越凶,不由也被勾得陪同垂淚。看他對自己,已無惡意,遂走將過去,婉言勸道:「柳老前輩,請暫抑悲懷,容晚輩相助,先把兩位大師後事了結,再行設法誅戮那嶗山四惡,以報此仇,並為江湖除害如何?」
柳悟非舉起破袖,把滿面淚痕一陣亂拭,對葛龍驤把怪眼一瞪道:「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我柳悟非,名雖悟非,生平卻絕不悔悟前非!因此正派中人對我敬若鬼神,一干邪惡魔頭卻又對我畏如蛇蠍。生平就交下這麼幾個好友,一旦傷亡,叫我怎麼不哭?你這小鬼,我看不錯,如願和老化子訂交,就叫我一聲柳大哥,不要什麼老前輩長,老前輩短,叫得人噁心作嘔。我老化子向來是各論各。你方才說出『彈指神通』,我已知你來歷。休看你師父諸一涵被武林中尊敬愛戴,老化子卻嫌他酸里酸氣,一面孔正經道學,太討人嫌!你方才說什麼天蒙三僧均被冷麵天王班獨殺害,此間不見悟元,難道他在途中,就遭毒手了么?」
葛龍驤暗想這老化子著實怪得出奇,這類異人不可以常禮拘束,既然如此,索性高攀一下,介面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柳大哥請聽我敘述此事經過。」遂自廬山冷雲谷投書開始,一一述至現在。
獨臂窮神柳悟非聽完之後,怪眼圓睜,精光四射,冷笑一聲說道:「我這兩位老友是佛門弟子,寺后現有大缸,遺體可以火化。至於悟元埋骨華山,目定難瞑,等我替他們報仇之後,再行撿骨攜回此廟便了。葛老弟,我老化子看你年紀輕輕,膽識不錯,才想交你這個忘年之友,既然攪上這場渾水,可願隨我遠赴嶗山,找那班獨老賊,算算這筆血債。然後我再幫你找那青衣怪叟鄺華峰,奪回碧玉靈蜍,也教他們雙凶四惡嘗嘗老化子的這條獨臂厲害。」
葛龍驤笑答道:「大哥有令,萬死不辭!只是我尚奉冷雲仙子之差,欲往龍門有事。不如彼此約定,涼秋八月,桂子飄香之時,就在四惡老巢嶗山相會如何?」
獨臂窮神柳悟非點頭道好,老少二人把悟靜、悟通兩位大師遺體火化之後,回到殿中。
葛龍驤一眼瞥見被柳悟非掌力震落在地的那根所謂天蒙寺之寶的降魔鐵杵,才想起幾乎遺忘此物,辜負了悟靜大師垂死相贈的一番好意。上前拾起一看,似與一般韋陀神像所捧降魔杵並無不同。杵上未加裝飾,黑黝黝的就如一段烏鐵,捧在手中也不甚沉,簡直看不出絲毫奇處。遂遞向獨臂窮神柳悟非道:「悟靜大師垂危以此相贈,言之諄諄。說是他們天蒙寺的鎮寺之寶,因他師兄弟均未收徒,此脈已斷,不然還不敢贈與小弟,只是龍驤駑鈍,不知其妙。大哥功參造化,學窮天人,又與天蒙三位大師多年至友,可知此杵用途么?」
柳悟非接過鐵杵,審視至再,順手往地上一敲,也不過把磚震裂一塊,對葛龍驤瞪眼說道:「人家都說我老化子怪僻絕倫,其實我最通情達理。世上事,逢甚等樣人,說甚等樣話。你碰上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秀士,弄上幾句文,顯得風流儒雅,原不足非,但若和我老化子這樣江湖豪客,來點什麼酸溜溜的,就不啻自找沒趣。什麼『功參造化』、『學究天人』,方今武林中,配得上這兩句話的,除了你師父與冷雲仙子之外,誰足當此?這支鐵杵用途,老化子一時真還參詳不透。但我與天蒙三僧知交多年,向未聽他們提過此物,其隱秘慎重,可以想見。以此推斷,必非凡物!你好好帶在身邊,他日見你師父再問。良朋已逝,這觸目傷心之地,老化子不願久留,我們今日訂交,緣法不淺。你師父『彈指神通』與『天璇劍法』武林中尤出其右,看你神情氣宇,已得真傳,毋庸越俎代庖,不如你我去至前面峰頭,把老化子的龍形八掌,傾囊相授,就算我這當大哥的給你的見面禮吧!」
葛龍驤大喜過望,再三稱謝,在殿中找了一塊青布,把那根降魔杵包好,背在背後。二人相偕離開這無端遭劫的天蒙禪寺,去至一個較低峰頭的平坦之處。由獨臂窮神柳悟非,在月光之下傳授葛龍驤自己的看家本領「龍形八掌」。
這龍形八掌,是獨臂窮神的成名絕學,又名「龍形八式」,名副其實的一共只有八個式子。但這八式循環運用,變化莫測,卻又不殊數千百招。
柳悟非在十三奇中排名第五,豈是偶然?他天生蓋代奇才,因為自己右臂在早年為仇家所斷,只剩下一隻左臂,欲在江湖中與人一爭雄長,非有出奇武學,不克為功。所以埋首廿年,熔各派掌法精粹,再參以自己的獨創奇招,練成這「龍形八式」;再加上「七步追魂」
的內家重手,果然再踏江湖,就誅卻斷臂強仇,揚名天下。最妙的是,他這「龍形八式」,每回用法均隨心變化,次次不同,外人簡直不知道這獨臂窮神會有多少掌法,但又無論千變萬化,無不涵育在這基本八式之中。葛龍驤天賦異稟,獨臂窮神又是悉心傳授,不到兩個時辰,不但把招術記熟,連分合變化的精微之處,也已體會不少。
柳悟非見葛龍驤聞一反三,良好資質,自欣眼力無差,輕拍葛龍驤肩頭,笑道:「老化子這套掌法,自練成以來,除傳過中條山無名樵子兩式之外,從來無人得窺全貌。我這掌法學時極易,但其中變化運用,卻全靠本人的天才功力,自行參詳。雖不敢自詡這『龍形八式』天下第一,但我老化子以殘廢之人,稱雄武林,一半憑了這套掌法。你年紀正輕,根基又好,照今日所學不斷精研之外,自己獨到見解心得,不妨摻人糅合,使這套掌法,比在老化子身上更為發揚光大,就算不負我這半夜辛勤了。約期尚有二月,朝夕勿懈,在山東再見之時,老化子望你對此已有相當成就。」
話才說完,陡然氣發丹田,一聲長嘯。柳悟非身形,就在長嘯聲中,憑空拔起八九丈高,在空中向葛龍驤微一揮手,飄飄落往峰下。人跡已杳,那聲長嘯所震起山谷迴音,猶自嗡嗡不息。崖壁間山猿夜鳥,都被驚得四散飛逃,亂成一片,葛龍驤目送獨臂窮神離去后,暗嘆這位風塵異人,實如天際神龍,來去不留痕迹。自己交上這麼一位怪老哥哥,真叫妙絕!在衡山學藝之時,常聽師兄尹一清泛論天下英雄的成名絕技、各派絕學。「璇璣雙劍」自然冠冕武林,但若論掌法,卻當推獨臂窮神柳悟非的「龍形八式」,為個中翹楚。
自己下山以來,已然得了不少好處:悟元大師的一支匕首,因天蒙三僧齊遭劫運,無法歸還,現在懷中;背上一根天蒙鎮寺之寶,降魔鐵杵;冷雲仙子囑向龍門醫隱柏長青,索還轉賜的一副能避刀劍掌力的「天孫錦」;再加上自己新交這位柳大哥所傳,武林中人夢寐難求的「龍形八掌」。真是所遇皆奇,所得盡妙!不由高興已極,就在峰頭,把新學掌法又行演練一遍,越演越覺變化無窮,越練越覺妙用莫測!
葛龍驤心花怒放,完全忘卻連日趲程趕路辛勞,把這「龍形八式」一遍練完,又練一遍。也不知練了幾十百遍,直到渾身精力用盡,疲莫能興,才和衣倒在山石之上,大睡一覺。醒來之後,因心中已無急事,遂下山從官塘大路,仍然取道潼關,往龍門而去。
葛龍驤襁褓從師,十數年來,未出衡山一步。但他極得師父師兄寵愛,此次奉令廬山投書,順便行道,一切江湖秘典、武林避忌,及中原各省路途,均被指點詳盡得熟而又熟。華山之行,雖然事與願違,但肩頭總算暫無重擔,沿途瀏覽,十日之後,方到洛陽。
洛陽北帶黃河,南襟伊洛,東製成皋,西控崤坂。自周以降,東漢、北魏等十朝建都於此,四塞險固,古迹極多。衡山涵青閣主人不老神仙諸一涵,學究天人,胸羅萬象;葛龍驤朝夕浸潤,文武兼修,對這歷代名都,企懷已久。一朝涉足,哪得不盡興流連?
一連數日,不但把洛陽城內及近郊的各處名勝,游賞俱盡。就連那「龍門山」的溪寺、九間房、老君洞、千佛崖等有名勝景,也都足跡皆遍。但問起龍門醫隱柏長青其人,當地漁樵山民個個搖頭不識。這一來倒把個小俠葛龍驤,由滿懷興緻,弄到煩躁異常。
這日,他久尋不得,心中氣悶,在龍門山下一個小酒樓中,要了半隻燒雞、兩盤滷菜和一壺白酒,自斟自飲。心中暗自盤算,柏長青外號叫做「龍門醫隱」,怎的以他「武林十三奇」這等高人住在此山,竟會無人知曉。難道是另外的「龍門」不成?但冷雲仙子囑咐到洛陽附近訪尋,分明就是此間,絕不至誤。名山在目,大俠潛蹤,如何找法,真把自己難倒!
越想心中越悶,不住傾杯,霎時間酒盡三壺。他本不善飲,微覺頭暈,已有醉意。
這家酒樓,臨流而建,共有兩層,窗外就是伊水。葛龍驤幾杯急飲,已然不勝酒力,起立憑窗閑眺,忽然瞥見窗下樓柱之上系有一條小舟。遠望長河,此時將近黃昏,斜陽在山,水煙渺渺景色甚佳。葛龍驤回頭笑問店家道:「店家,樓下這條小舟,想是你們店中之物,可肯借我獨自盪槳,一覽長河晚景么?」
店家眼力何等厲害,見葛龍驤雖然帶有長劍,但是衣冠楚楚,氣宇非凡,儼然貴胄公子,絕非行騙之徒,連忙笑顏答道:「這船正是小店之物,公子想要遊河,儘管使用就是。」
葛龍驤隨自懷中,取出紋銀一錠,約重十兩,遞向店家說道:「這錠紋銀,除酒菜所需之外,就算是借用船資便了。」店家哪裡想到,這年輕客人如此慷慨。在當時十兩紋銀,像這樣梭形小船,慢說是租,就是買也足夠買上兩條。喜出望外,不住滿口道謝,連稱賞賜過厚。葛龍驤一笑下樓,走上小船,店家為他解開繩索。葛龍驤雙槳微撥,船便飄然盪往河心,溯流而上。
時序雖已人秋,但暑熱仍然未退,惟水面涼風,揚袂送爽,頗足宜人。葛龍驤的八成酒意,為之減卻三分。隨興操舟,不知不覺之中,已然上行十里左右。
伊水到此,河床稍闊,煙波浩渺,被那將落未落的斜陽、散綺、餘霞一照,倒影回光,閃動起億萬金鱗,十分雄快奇麗。右岸千竿修竹,翠筱迎風,聲如弄玉,景色看去甚是清幽。葛龍驤雙槳一抄,將船攏岸,找棵大樹系住小舟,往竹林之中信步而行。
這片竹林甚是廣闊,穿出竹林,眼前突出一座孤峰,峭壁雲橫,山容如黛,頗稱靈秀。
瀑布自峰頂飛瀉,轟轟發發,玉濺珠噴。
葛龍驤方才仰頭觀賞,突然似見峰頭人影微閃,心中一動,悄悄退回竹林。果然待不多時,自峰頭飛落一個玄衣少女。
那少女不但一身玄色勁裝,就連頭上青絲,也是用的玄色絲巾包紮。下得峰來,微一偏頭,向竹林之內斜睨一眼,即行走往河邊。
葛龍驤在林中暗處,從側面看去,看不真切,彷彿只覺得此女丰神絕美,見她走向河邊,似要過河。心想此間又無渡船,自己小舟系在河流彎曲之處,隔著竹林,料難發現。少女下峰之時,輕功不俗,但此處河寬,約有十丈,倒要看她怎生過去,遂自林中暗暗尾隨。
那少女走到河邊,先向左右一望,見無旁人,遂伸手摺斷三竿翠竹,去掉枝葉,成了四尺長短的三根竹杖。在手中微一掂量,玉手微揚,一根竹杖,向河中擲去三四丈遠。身形緊跟隨勢縱起,等到將落之時,就在空中,又把第二根竹杖向前拋出二三丈遠近。
這時,第一根竹杖恰好在水面,玄衣少女單足輕點,微一借力,連水珠都未帶起一點,身形已自再行往前騰起,手中的第三根竹杖也已拋出。就這樣的在河心波濤之上,憑藉小小竹杖借力,三起三落,玄衣少女已然渡過十丈以外寬闊的大河,向對岸山中姍姍走去。
葛龍驤遙望玄衣少女,凌波三杖,渡過長河,用的竟是輕功中極上乘的「一葦渡江」身法。宛如驚鴻過眼,美妙無倫。尤其那三根竹杖,因為凌波借力,所拋遠近輕重,均需次次不同,她卻能拋得恰到好處,未見絲毫匆迫,人已到達對岸,不要說是身上,只怕連鞋底都一點不濕。暗暗讚佩之餘,猛然心中一動。自忖此女武功,分明已臻上乘,非江湖中輕易能見,這「龍門山」中,難道竟藏有如許高人?何不尾隨一探她所去之處,或可因此而發現關於「龍門醫隱」柏長青的蛛絲馬跡,也未可知。主意打定,眼望玄衣少女,離河巳遠,心急追蹤,反正剛才在酒店之中,留銀甚多,就算小舟失去,也無所謂。遂也依樣畫葫蘆,連拋三根竹杖,渡過長河,遙遙尾隨前行玄衣少女。
一連越過三座山峰,玄衣少女突然步下加快,宛如電掣星馳,在險峻絕頂的山道之中,如飛縱躍。尚幸葛龍驤輕功極好,雖然路途甚生,但亦步亦趨,未曾被她拋下。
此時殘陽早墜,人山甚深,暮色已重。眼前又是一座峻拔孤峰。葛龍驤一面追蹤,一面暗自好笑。此地已當不屬「龍門山」的範圍,苦苦躡跡人家一個陌生少女,若被發現,豈不被人疑為儇薄之徒?何況就憑此女這身輕功,來頭絕不在小,如果惹出一場無謂的是非閑氣,那才真叫自作自受。
他正在暗自思忖,前行玄衣少女,突然折向峰腰轉角之處,身形已然不見。葛龍驤生怕空費半天心力,結果把人追丟,豈不好笑?腰中用勁,施展「八步趕蟾」,幾個起落,便已趕到那玄衣少女適才轉折之外。剛剛轉過峰腰,眼前一亮,臉上陡覺「烘」的一熱,冠玉雙頰,頓泛飛紅,獃獃地站在當地,進退兩難,作聲不得。
原來玄衣少女未曾遠去,就在轉角山道之上,卓然而立。葛龍驤幾步急趕,再猛一轉彎,幾乎和少女撞上,慌忙收住沖勢,二人相距已然近僅數尺。葛龍驤見這玄衣少女,駐足相待,分明早已發現自己追蹤,生怕人家誤會,要想解釋幾句,又不知從何談起,弄得口中期期艾艾,簡直尷尬已極。
玄衣少女看葛龍驤這副窘相,又是個俊美少年,越發認為他做賊心虛,與自己原來所料不差,冷笑一聲說道:「好個不開眼的小賊,在伊水東岸,看你在竹林之中遮遮掩掩、鬼鬼祟祟,便知定非好人!你夤夜追蹤我一個孤身少女,意欲何為?你縱然瞎了狗眼,認不出姑娘是誰,難道你就沒聽說過『玄衣龍女』么?」
葛龍驤一聽直叫糟糕,自己行徑本來引人起疑,挨一頓罵,倒無所謂。只是這個夤夜追蹤孤身少女的罪名,卻萬萬不能擔當,必須洗刷清楚。把心神一定,抬頭正與玄衣少女目光相對,只見她柳眉罩煞,風眼籠威,已然氣憤到了極處!慌忙把手一拱,和聲道:「姑娘……」
「姑娘」二字剛剛出口,玄衣少女怒道:「誰耐煩和你這種萬惡狂徒,嘮嘮叨叨,還不快與姑娘納命!」玉手一揚,朝葛龍驤當胸便是一掌。
葛龍驤萬想不到玄衣少女不容分說,說打就打。人立對面,近只數尺,對方又非庸俗之輩,武功極高!這一掌又是欲儆狂徒,含憤出手,快捷無倫,哪裡還能躲避,只得偏頭讓過前胸,以左肩頭上硬受一掌。哪知這少女掌力奇重,葛龍驤竟被她一掌震出五六步外,左肩頭火辣辣的一片疼痛,動轉已自不靈。
葛龍驤此時真叫有苦難言,自己行跡詭秘,本啟人疑,自覺理虧;不但挨罵無法還口,連挨打都不便還手。肩頭挨了一下重掌,還怕玄衣少女跟蹤再打,忙又躍退數尺,亮聲叫道:「這位姑娘請勿誤會,且慢動手,聽我一言!」
玄衣少女並未追擊,只是滿面鄙夷之色,哂然說道:「像你這種淫徒惡賊,死有餘辜!
不然我也不會用向不輕用的透骨神針,驟下毒手。反正你已難活,有話容你講上幾句就是。」
葛龍驤聽這玄衣少女,口口聲聲指定自己是那種淫徒惡賊,不由有氣。什麼透骨神針全未在意,憤然說道:「姑娘請勿過份口角傷人,在下葛龍驤,乃衡山涵青閣主人門下弟子。
姑娘既然身負絕藝,闖蕩江湖,當知『不老神仙』武林清望。他老人家門下,可容有傷天害理、敗德悖行的弟子么?」
玄衣少女聞言一愕,但又似不信葛龍驤所言,依然冷笑一聲說道:「看不出尊駕來頭還真不小!莫看你是冠冕武林的諸大俠門下弟子,但你黑夜追蹤孤身陌生少女,連越幾座山頭的目的何在,我是仍要請教。請你照實直陳,切莫謊言自誤!」
葛龍驤此時左肩被少女所傷之處,已不甚痛,微覺有几絲涼氣,麻辣辣的直往內侵。但覺少女仍然不信所言,氣憤過甚,也未置理,劍眉雙挑,傲然說道:「我奉家師之命,去至廬山冷雲谷投書;冷雲仙子葛老前輩,命我到這洛陽龍門一帶,找尋一位前輩奇俠『龍門醫隱』柏長青,索還冷雲仙子多年前寄存在柏老前輩處的一件寶物,轉賜給我。來到洛陽以後,久尋未獲。這龍門山中,至少來過四五次以上,均得不到柏老前輩的絲毫蹤跡。今日河中蕩舟,偶然乘興走人竹林,見姑娘從高峰飛落,尤其那渡河之時用『一葦渡江』的凌波身法,美妙無倫!才想起此山未聞有其他武林高人,姑娘具有此身手,或與柏老前輩相識。這才跟蹤一探,不想招致姑娘誤會。咎由自取,葛龍驤無恨於人。如今我罵也挨過,打也挨過,輕狂魯莽之罪,想可抵消。所受之傷,我自己能治則治,功夫無法冒充,請看我恩師這獨門傳授『彈指神通』,江湖中可有別家能擅么?」說完屈指輕彈,面前一株大樹橫枝,應手而折。
玄衣少女一面聽葛龍驤侃侃敘述,一面嬌軀已在微微打顫,一張吹彈得破的粉面之上,隨著對方說話,而逐漸變色。等到葛龍驤把話說完,用「彈指神通」把樹枝擊斷,她柳眉深蹙,頓呈滿面憂容。
忽的妙目一轉,向葛龍驤說道:「這才叫大水衝倒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小妹柏青青,龍門醫隱正是家父。不知者不怪罪,葛師兄可肯恕你這年輕小妹,冒昧無知,衝撞之罪么?」
葛龍驤一聽玄衣少女,是龍門醫隱之女,彼此均有淵源,想到剛才無謂爭吵,反而覺得不好意思。再看柏青青迎著自己姍姍走來,俏目流波,滿臉嬌笑。一身緊窄的玄色勁裝,映著初升皓月,越發顯得身段窈窕。端的神比冰清,人如花艷,美俏無倫。由不得心生愛好,哪裡還存有半絲怒氣,亦自笑道:「柏姑娘說哪裡話來,原是龍驤魯莽,挨打活該……」
話猶未了,玄衣少女柏青青已然走到面前不足三尺,兩道秋水眼神,直注葛龍驤眉心之間。陡地櫻唇微啟,「葛師兄」三字剛剛出口,玉手駢指,已如疾電飄風,連點葛龍驤左肩、乳下以及胸前的三處要穴。
葛龍驤適才受傷,就是因為距離過近,驟出不意所致。此刻雙方已然把話講開,誤會冰釋,玄衣少女柏青青還一口一聲葛師兄,嚦嚦嬌音,叫得自己連肩頭傷痛,都已忘卻。哪裡想得到這柏青青竟會在笑靨堆春之中,又下辣手,根本連稍微閃避都來不及,三處要穴均被點中,左半身血脈立時截斷。人雖不致昏迷,已然無力支持,跌卧在地。
柏青青見葛龍驤已被點倒,剛才那一臉嬌笑,頓時化作了滿面愁容,一雙大眼之中,兩眶珠淚盈盈欲落。盤膝坐在葛龍驤身側,悲聲說道:「葛師兄暫勿氣憤,且聽小妹把話說明。家父在武林之中,名望甚高,平生只對葛師兄尊師諸大俠及冷雲仙子二人,低頭拜首。
尤其是冷雲仙子葛老前輩,家父因為當年受過大恩,銘心刻骨。曾經立過誓言,終身聽從葛老前輩之命,但有差遣,萬死不辭!
小妹今日遠行歸來,在伊水東岸,就發現師兄在竹林之中遮遮掩掩,疑是歹人。本來我有藏舟,可以渡河,因見師兄尾隨在後,想使你知難而退,才用那『一葦渡江』身法。不想師兄依然追來,連追我數座山峰。這才料定無差,必系狂妄之徒,乃駐足相待,欲加懲戒。
因小妹行道江湖,最恨的就是這種敗人名節之輩,心想殺者無虧;再加上一與師兄對面,看出身法神情似是高手。惟恐一擊不中,才把尚未完全練成,家父一再叮囑不準擅用的『透骨神針』藏了三根在手。師兄不察,以致受傷。」
「後來聽清師兄來歷,才知大錯鑄成,小妹不禁肝膽皆裂。因為此針具有奇毒,一經打中,連針帶毒順血攻心;時間一長,便無解救!乃家父專門煉來準備日後掃蕩武林惡魔、雙凶四惡之用。師兄中針之後,因一時氣憤,並未覺察厲害,竟然還用『彈指神通』表明身分。這一運用真氣,只怕針毒發作更快。倘有三長兩短,即便家父將小妹處死,此罪亦難抵贖,更對不起那諸、葛二位老前輩了。所以才借說話之便,暗暗下手,先行截斷師兄左上半身血脈,暫抑針毒攻心。此間離寒舍,已不甚遠,待小妹將師兄抱回家去,請家父為師兄醫治,等到痊癒之後,師兄任何責罰,小妹一概領受就是,此時且請師兄暫時忍受委屈吧!」
她一面說話,一面妙目之中珠淚直落。
葛龍驤雖然周身無力,跌卧在地,因柏青青系武林名醫之女,點穴手法極高,也只覺左上半身不能轉動,口仍能言。左肩傷處,因血脈已被暫時截斷,並無痛楚感覺。聽她說得那等厲害,尚不信!見柏青青嬌靨之上,掛著兩行珠淚,宛如梨花帶雨,備覺楚楚可人。心中好生不忍,連忙笑道:「柏姑娘,快休如此,龍驤輕狂魯莽,自取罪愆,與姑娘何涉?少時見了柏老前輩,我會自行認錯。既入江湖,劍底刀頭,傷損難免,些許小事,千萬不必掛懷!不過我有一事相求,請姑娘把我穴道解開,尊宅既不甚遠,龍驤想尚能行走;不然重勞姑娘,龍驤可就有點不敢當受了。」
柏青青抹去淚珠,嫣然一笑道:「蒙師兄海量相涵,小妹感激不盡。我年十七,想必幼於師兄,如不嫌棄,以後叫我青妹如何?那『透骨神針』非同小可,雖然暫閉血脈,也不能久延,再若運動,發作更快。小妹功力醫術,均不足療此,必須立時動身,去見家父。你我均非世俗兒女,此心湛然,拘甚俗禮。小妹一時該死,重傷師兄,既不見怪,已然深情刻骨!些許辛勞,師兄若再推辭,教小妹問心何安呢?」說完已自兩手連捧帶托,將葛龍驤抱在胸前,旋展勁功,朝亂峰深處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