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鍾奇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但也是一個大悲劇。從他成年開始,家破人亡,近乎亡國,流落異鄉數十載。儘管無論多麼艱苦,他還是能夠創造高光時刻。
但他內心深處,真的覺得快樂嗎?葉行遠並不覺得。
聖人曾經評價他「君子固窮」,也贊他為志士,但也仍然為他的人生遭遇而感慨,多次為此而落淚。
葉行遠化身為鍾奇,確實很想體會他內心深處到底在想些什麼。但掌控意識和行動的,仍然是他自己,只能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
吳國的國君伯虞,乃是史上有名的昏君,老年時候倒行逆施,害死忠良。想要在這時候阻止他,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上去勸諫,純粹是把自己搭進去,太子白白丟了,也沒辦法救回父兄。想要救人,只有另想辦法。
葉行遠沉吟道:「現在百官都在勸諫,大王原本就已經怒不可遏,太子再上殿,那是火上澆油。」
國君最重視的是尊嚴,最怕尊嚴被挑戰。他說要殺鍾寧,一開始只是一時氣話。正是因為有那麼多人反對,他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才會一意孤行。
「那怎麼辦?」太子手足無措,老令尹是他恩師,鍾平是他摯友,他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因為自己的事而遭不幸?
葉行遠偷眼看來看殿上的情況,國君正挺著肥碩的肚子,站在高台上罵得聲嘶力竭,不時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父兄垂手跪在階下,雙手被反剪綁在背後,一眾文武百官都跪在地上求情。
「吳國到底還是不是孤說了算?你們再敢如此,還有沒有把孤放在眼裡?」國君的咆哮聲在大殿上回蕩,底下的官員撲通磕頭,哀求不止,誰也不願意讓步。
這種時候,其實只要鍾寧肯低個頭,改弦更張,就不至於惹上殺身之禍。但葉行遠也知道這位老令尹同樣是一個堅持之人,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都不會妥協。
就連聖人後來都評價鍾氏有節,估計鍾奇的「節」之德,也是從父親那裡遺傳下來的。
「而今之計,為國為民,太子當挺身而出......」葉行遠鬼使神差般口中說出這句話來。不過才一說他就後悔了。
太子怔住,他確實是個孝子,但身在此位,哪裡會聽不出好友的弦外之音。
他不敢置信的望著葉行遠,蹙眉道:「連你......也覺得只有這條路了嗎?」
葉行遠默然。他現在頂著鍾奇的身份,鍾奇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他本質上還是那個肆意妄為的葉行遠,在這種絕境時刻,又怎麼肯束手待斃?
早在國君寵信安姬,生下幼子的時候,支持太子的老臣就開始暗中謀划。希望太子能夠奮起奪位,架空昏庸無道的國君,帶領吳國走上正軌。
其實這些年國君懶政,太子處理朝政,如果真的有心反抗,至少應該有自保之能。不至於落到現實中最糟糕的結局。
只可惜太子為人,優柔寡斷,顧念父子之情,再加上鍾家的強烈反對,所以遲遲都未有動作。
如今從鍾奇口中,聽到這話,太子當然驚奇萬分。
他猶豫道:「以子謀父,是為不孝。以臣謀君,是為不忠。我本無用之身,也不避污名,但卿家一門忠烈賢人,為我所拖累,我何忍也?」
太子真心是個好人,直到現在,他擔心的還不是自己,而是鍾家的名聲。鍾家世代忠良,是天下公認的賢者,擁戴太子奪位的話,總會引起非議。
但是不走這一步,就要家破人亡了。葉行遠心中嘆息,他無法得知鍾奇當年的心理活動,但如果易地而處,他本心絕不會束手待斃。
便喟嘆道:「事急從權,君子亦有權變。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如今為吳國百姓,為了吳國社稷,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太子眼睛一亮,讚歎道:「好一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你從聖人所學,果然如今氣象不同!」
葉行遠這才想起來鍾奇生活的年代尚無孟子,自然還沒有這句民貴君輕的名言,便笑道:「只是一時感悟罷了。」
他心中隱有所動,鍾奇不破大節,當然是了不起。但是以葉行遠對聖賢道理的理解,「節」的意義卻並非就是死板固執這麼簡單。若不能引導天下、國家與百姓進入更好的渠道,一味迂直的「節」又有什麼意義?
這時候朝堂上的爭執也告一段落,在眾臣苦勸之下,吳王伯虞只能強忍怒火,先將鍾氏父子打入天牢,憤憤宣布退朝,拂袖而去。
這當然只是開始,如果一切都沒什麼變化,三日之後,吳王會再召令尹鍾寧上殿,問他有沒有改變主意。鍾寧老而彌辣,性子堅定,犯顏力諫,最後被盛怒的吳王活活在殿上打死。
留個葉行遠與太子的時間,只剩下三天。
「今夜亥時,請太子召集人手,就在鍾府集合,共商大事。」話已說出口,葉行遠也就咬牙打定主意,不管如何先這麼走一遍。至於是不是合鍾奇的心意,能不能通過考驗,那是后話,欲求聖人之道,至少不能違背自己的本心。
太子喏喏而去,神情中還是有幾分茫然,大概還沒轉過彎來。葉行遠也不去管他,施施然離了朝堂,回到府中書房,細細思量。
決定了要豁出去,其他糾結便不去多想,琢磨的是該怎樣一擊必中,提高奪位的成功率。
吳國是個奴隸貴族聯合體的國家,鍾家便蓄有數百兵甲,上千私奴。算是國中豪族世家,太子手上也有些兵,再加上零零散散的支持者,能湊出三千兵馬。
直屬於吳王的禁衛軍有萬人,他們都是天生勇士,戰力強大。又有強弓硬甲,正面想要攻打宮城幾乎不可能成功。
禁衛軍統領乃是安姬的親生弟弟仲求,也就是後來繼承吳王之位,安姬之子佐遲的舅舅。這是鐵杆反太子派,更無辦法拉攏。
事實上伯虞與安姬就是靠著禁衛軍的悍勇,倒行逆施多年,敗壞國家,導致民不聊生。這才讓越國進攻,吞併大半吳國國土,鍾奇求救周天子,最後方能犁庭掃穴,撥亂反正。
「只能行專諸、要離、聶政、荊軻事了......」葉行遠嘆息,想起來這些人應該都還沒留名青史,自己才要當上刺客之祖。
宇宙鋒在他腰間閃過一道寒光,劍鋒在劍鞘中嗡嗡作響,直欲飛騰。
亥時,太子帶著一群鐵杆,偷偷摸摸從後院角門進了鍾府。他們也算熟門熟路,以往眾人也是集中在令尹府商量,只是平日主持商議的是老大人,現在換成了葉行遠。
因為白日朝堂上的變故,眾人都是神色緊張,有幾個都是憤懣難平,還有人泫然欲泣。
有人惱道:「如今王上倒行逆施,坑害忠良。連鍾老大人都被押入天牢,明日我們上朝,還當百官叩闕,請他釋放老大人。」
有人安慰鍾奇道:「公子無需擔心,大王雖然如今有些糊塗,但也絕不敢當真傷害老大人,老大人執政二十年,眾望所歸,德高望重。」
有人附和道:「正是,只要我們再拚死力諫,定能全大王收回成命。」
這些人還活在夢裡,怎麼這麼單純!太年輕,太天真了!葉行遠嘆氣,不得不承認,三千年過去,人心都變得狡猾了。他所經歷的朝堂鬥爭,可比這複雜得多。
如今吳國情勢發展到這地步,只怕安姬、仲求等人都看得明白,這是你死我活,所以才會攛掇著吳王除去鍾家父子。而太子一黨,到現在還心存幻想,也難怪後面風流雲散,徹底完蛋。
當然也有人提出逼宮奪位,但一來勢單力孤,二來也沒什麼好辦法,被眾人一問,便啞口無言。
葉行遠靜靜聽著,一直都不發一言,直到太子問道:「葉卿,你召集大伙兒前來,到底有個什麼章程,不如說出來議一議......」
鍾奇雖然年輕,但自小就有神童之名,朝野皆知。便是令尹鍾寧,也常常要徵詢這個小兒子的意見,故而眾人也頗為服膺。
一見太子請葉行遠發言,眾人便停下議論,洗耳恭聽。葉行遠咳嗽一聲,淡然笑道:「如今我要說的,不過只有八字『虞父不死,吳難未已』!」
這八字一出,眾人傻眼。鍾奇一向是雲淡風輕,翩翩君子,什麼時候說過這麼殺氣重重的話?諸位老大人都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沉默了。
太子低頭,他這時候沒法介面,無論是反駁還是支持,都不合適。總算有人乖覺,打破了這尷尬問道:「公子的意思,是贊同逼宮奪位?這是老大人的意思,還是公子自己的意思?」
鍾寧生性耿直,身為令尹執政二十年,可說大權在握,但從來都沒有權臣。也不營私結黨,為人極為嚴謹。大家都知道他是忠義孤臣,要說他會支持這以下犯上的行徑,誰都不敢相信。
葉行遠微微一笑,漫不經心道:「這正是我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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