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劉先生五十歲開外,頭髮鬍子都已經花白了,他前陣子因為堂弟死了過去奔喪,所以請了半個月的假。雞飛狗跳地幫著叔父忙完了堂弟的喪事,這會兒回來一看,頓時覺得平日里頑劣不堪的學生們也順眼多了——再怎麼說,教課總比辦喪事省心多了。
劉先生先拿起黃鵬的作業,黃鵬年紀大些,作業當然不能跟弟弟妹妹一樣只是抄書,除了練了幾十頁的字,還有兩道簡單的策問題目:要說本朝秀才考試其實是沒有策問的,可是墨義跟貼經要是當作業的話,還得寫很多字來出題,劉先生奔喪,哪裡有時間現出題?所以匆匆留了兩道策問題目,這會兒拿起來黃鵬的作業看看,劉先生的眉頭皺成了個大疙瘩:即便他本人也不過就是個策問寫不好,考不中舉人的老秀才,可基本的文化水平擺在那裡,好壞還是看得出的:這策問寫的,四六不著!也就是勉強達到行文流暢,讓人能看得懂,再有就是字跡還算工整,至於其他的,咳咳,不提也罷!
劉先生給黃鵬指出了幾處用詞不太好的地方,又講了點寫策論的注意事項,見黃鵬一臉認真地連連點頭,越發顯得那張平淡無奇的臉上全是憨厚,不禁心中鬱悶:這輩子科舉無望,本想著做個先生,教出來個兩個秀才也算過癮了,誰知道偏偏學生們一個比一個挫,唉唉,只能多督促他們用功些了!
說起用功,劉先生扭頭看向黃鶴,這孩子倒是比他哥哥天分好,腦子聰明些,可是也太不用功了……對,就是不用功!劉先生拿起他練字的那沓兒紙,數了數,正好三十張,一張都不多,再看字,前頭幾頁還勉強算得上工工整整,翻到後來簡直成了草上飛!劉先生越看越火:沒天分的那個也就罷了,這勉強有點天分的卻不肯用功,這不是坑我呢?老子還指望著你考個秀才出來,日後再找工作薪水能漲漲呢!當下再不猶豫,劈頭蓋臉地把黃鶴訓了一頓。只訓的黃鶴頭暈目眩,恨不得飛天遁地:為毛我們三個一起上課,先生永遠只盯著我一個人訓啊口胡!
劉先生訓罷了黃鶴,抬眼看到黃鸝正巴巴地看著他,這才想起來還沒有檢查黃鸝的作業,走到跟前隨手拎起她練字的紙張,嗯,比黃鶴那疊厚多了,看樣子起碼有百十頁,看看最上面那頁的小楷,寫的工工整整,劉先生點點頭,笑笑:「鸝娘真是個用功的孩子!」說著便放下了那疊紙,扭頭走回到桌子跟前,開始講課。
劉先生的課說不上多有趣,不過他畢竟是經年的老秀才,底子還是不錯的,四書五經這方面讀的也算透,教黃家這兄妹三人挺輕鬆。老頭兒一邊講課,一邊時不時地把黃鵬跟黃鶴叫起來問問題。黃鸝本就因為認真地寫了多寫了一倍的字,先生卻看都不仔細看,心裡頭不痛快,這會兒老先生講課,看都不看她一眼,越發讓她覺得無趣:上課真是無聊,有這個功夫,還不如到街上去聽陳奶奶講故事呢。
想歸想,黃鸝畢竟是個乖孩子,儘管先生懶得管她,她還是努力地坐直了聽課,覺得不懂的地方還拿筆記下來,她這般行事,劉先生不是看不到,只是看到也不以為然:該用功的那個不用功,一個小姑娘,再用功又能如何?黃老爺可沒準備讓自家女兒去考秀才。
一上午的課上的沒鹽沒醋的,黃鸝覺得無聊極了,下課前聽到先生說下午要講孝經,更是覺得膩煩,想了想,乾脆跑去纏錢氏:「娘,下午我跟你學繡花好不好?」
錢氏大喜過望:「好好,你早該把你那個繡花手藝練練了,繡的那麼慢,一塊手帕子綉半個月,這要日後嫁人了,給公公婆婆縫個鞋子也要花三四個月的功夫,能不被嫌棄么?」
黃鸝原本是興緻勃勃地想要練練繡花,一聽這話頓時又膩歪了:她想修花純粹是覺得自己手藝不好被哥哥笑話了沒面子,讓她娘一說,嗯,練習繡花是為了不被婆家人嫌棄什麼的,唉,明知道說的有那麼一點道理,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的打從心眼裡膩煩這說法。
十幾歲的女孩子,還不太懂掩飾自己的心情,心裡頭不樂意,臉上立刻就帶了出來,錢氏見她臉上不痛快,忍不住罵道:「你做那臉色給誰看?一說讓你干點正經事兒你就不高興!整天讀書讀書讀書,你讀書能讀出個花樣來?我就不該聽你爹的,讓你去跟著讀書,懶得跟什麼似的,日後怎麼嫁人?」
黃鸝十分委屈:「娘,我哪裡躲懶了?難道今日不是我自己個跑來說要跟你學繡花的?」
錢氏這幾日正為二兒子的婚事鬧心,聞言更是暴躁,伸手拿了正在納的鞋底就沖黃鸝的肩膀上抽了兩下:「你還頂嘴!翅膀還沒長硬了就敢跟我頂嘴?等你大了還不得上天!」
黃鸝平日里在家也算得上是嬌慣,爹疼娘愛的,哪裡受過什麼氣?這會兒莫名其妙地先挨了罵再挨打,頓時委屈的受不了,嗚嗚地哭起來:「我過來說要學繡花您罵我,我跟您解釋您就動手打人,娘您怎麼這麼不講道理?」
此言一出,錢氏更是氣個倒仰:「養你這麼大,你倒說我不講道理!我看是打你打得少了!」說著便要去抄雞毛撣子。
一旁的丫頭見勢不妙趕緊過來勸,黃鸝從床架子上跳下來,哭道:「娘您就是不講理,我不要跟您學繡花了!!」說著一邊哭一邊往外跑,一溜煙地跑出門去。
錢氏見女兒跑了,被氣個夠嗆,恨不得伸手打兩下身邊的女使,可抬眼一看卻不是自己用慣的小紅,而是雇來的女使翠翠,鎮上的姑娘,她哪裡敢動一個指頭?今天動手打一下,明天滿鎮的人都知道黃家奶奶打人了……這日子真是越來越難過:想買個得用的丫鬟都買不到只能高價僱人,兒子親事麻煩,女兒又不懂事,真是煩死人了!
錢氏心中暴躁,想發脾氣又無處可發,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想起女兒今天表現也算不錯,竟然主動要繡花了,自己發脾氣實在不該,轉念又一想:一個小姑娘,這麼大的氣性,不殺殺她的性子,日後還了得?打定主意要跟丈夫好好商量一下女兒的教育問題:女兒念書念出股子倔脾氣,實在沒必要繼續念下去了:女孩子嘛,認幾個字也就差不多了,哪裡有必要讀那麼多?不小心讀成那位陳舉人的模樣,那可真是哭都來不及!
錢氏正琢磨這事兒呢,便見丈夫晃了回來,趕緊迎上前去幫丈夫脫了外頭的外套,然後提起今天的事兒:「老爺,鸝娘過了年就十三了,如今認的字也不少了,不如以後就別跟著上課了,這麼大的姑娘,也該好好學學做點兒針線活兒什麼的了,日後出嫁了也省的被人家挑剔!正好先生那邊也能少花點錢……」
黃老爺十分無語地看著看老婆:「你腦袋是被驢踢了么?劉先生在咱們家當先生,一個月三貫錢,他一個秀才,每月賺這點本就不算高,你現在還想撤一個學生讓他賺的更少,你當人家是傻子?這麼鬧能開心?」
錢氏不服氣道:「我看過劉先生上課,鸝娘這邊壓根就不怎麼管,當初就不該多掏那五百文!讓她在一邊隨便聽聽不就得了?偏你要多掏錢。」
黃老爺揉揉太陽穴:「劉先生在咱們家教了七八年了,便是個女使,干這些年也該漲漲薪水了,何況人家一個秀才?當初每月漲五百文,順便讓鸝娘過去聽一聽,他得了實惠還不用多費多少工夫,咱們也正好讓鸝娘學點東西,這不都是商量過的事兒么?你當時不也覺得划算么,怎麼現在又不高興了。」
錢氏也明白自己的抱怨沒道理,只是心裡頭不痛快,就忍不住想要發點牢騷,聞言撇嘴道:「我就是覺得現在讓鸝娘繼續上課沒必要,不讓她上吧,又覺得不划算,怎麼算都是虧,鬧心。」
黃老爺頭大如斗:「怎麼算都是虧那你跟我嘟囔什麼?讓鸝娘跟著上課不就得了?女孩子多學幾個字沒壞處,日後嫁了人,好歹跟女婿有點話可說。」
錢氏嗤道:「我不識字,難道跟你就沒話說了?」
黃老爺暴躁道:「有話說有話說,整天都是這些雞毛蒜皮,煩都煩死了!」說著再不理妻子,抬腿邁到床上,扯了被子蓋上頭,再不肯聽妻子嘮叨。只把錢氏氣得夠嗆,卻沒膽子再糾纏丈夫。
且不提錢氏跟黃老爺鬧彆扭,黃鸝被母親罵了一頓,只覺得莫名其妙委屈的要命,想回自己房間又覺得還是在母親眼皮子底下,鬧心,便扭頭跑去後院大哥二哥的住處:後院分成兩半,一般黃鵬住一半兒黃鶴住,大白天的也沒人鎖門,黃鸝直接就走進了黃鵬的院子。走到哥哥的屋門口敲門,喊了聲大哥,便聽到黃鵬道:「是鸝娘么?進來吧!」
鸝娘走進屋,黃鵬放下手裡的筆,笑問道:「怎麼才下課又跑到我這裡來了?有什麼功課不會?」
黃鸝癟癟嘴:「哥,娘現在怎麼這麼不講理?好好的要跟她學繡花,倒被她罵了一頓!」
黃鵬問道:「你說說怎麼回事兒?」
黃鸝一向伶牙俐齒,記性又好,聽哥哥問了,便一個字不拉地把剛才跟母親地對話說了一遍,黃鵬聽了也覺得母親實在是沒事兒找事兒,可當兒子的不能說親媽的不是,只得勸妹子道:「你明知道娘不喜歡你讀書,喜歡你多做針線活兒,你便在她面前裝一裝又如何?丁點大的事兒就又哭又鬧的,娘每天那麼辛苦,又被你頂嘴,能不鬧心么?」
黃鸝嗯了一聲,心中卻想:街上的陳奶奶,過的那般潦倒,也沒見她哪個時候亂髮脾氣來著,娘分明就是脾氣壞!
黃鵬哪裡知道妹妹的腹誹?其實他也覺得他娘這幾年脾氣糟糕的要命,動不動就亂髮脾氣,可是這年頭講究「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哪有兒子說母親不是的?故而雖然覺得母親脾氣不好,也不能說出口,見黃鸝還是一臉不開心,便拿了一串錢出來,讓她出門幫自己買一支筆,剩下的自己買涼糕吃。
黃鸝很想說自己不想吃涼糕,但見哥哥笑眯眯地看著自己,只得壓下嘛滿心的鬱悶,接了錢去給黃鵬買筆去了。
筆墨紙硯都是奢侈品,價錢從來就沒便宜過,黃鸝拿了錢去了鎮上唯一的文具店,挑了半天,總算找到哥哥平日里練字的羊毫,一問價錢六十文一支,她磨了山羊鬍子的店主好一會兒,拿了一百文買了兩支筆:這東西本就是消耗品,多買一支也用得上,反正她也不想吃涼糕,很沒必要貪了哥哥的四十文錢。
黃鸝買了筆,抬頭看看日頭,已經到了正中央,原本想去找陳奶奶聽故事,現在看來是來不及了,只得直接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