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魏彥聞聽此言,連眉毛都沒抬一下,倒是吳耀祖頗為惱火,沖著正沖他們走來的青年道:「尹宏斌,我們好好的聊天,你跑出來插什麼嘴?」
出言諷刺吳耀祖的尹宏斌是個身穿綢緞長衫的年輕人,二十歲上下,長得倒還端正,跟他走在一起的還有另外一個皮膚蒼白身體瘦削的年輕人,同樣穿著綢衫,看著家境都還不錯的樣子。尹宏斌聽吳耀祖這麼說,立刻冷笑一聲:「大庭廣眾,你們這麼大的動靜,我倒是不稀罕聽,怎奈你們的聲音直往我耳朵里鑽!吳耀祖,你好歹也要點臉面,馬屁拍的山響,阿阿諛奉承到別的府的案首頭上,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這年紀的年輕人,最要面子不過,被人說拍人馬屁,那是直接罵到了品性方面,吳耀祖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可不等他開口,早就看這人不順眼的黃鸝已經先開口了:「我可長見識了,原來自己的朋友比自己成績好,有考上進士的雄心壯志,是不能佩服更不能說出來的,否則就是阿諛奉承?哦,是不是要冷嘲熱諷泛泛酸才算正直?這說法倒是挺有趣的,吳二哥你這同學還真是正直的很!」
黃鸝這話說得刻薄,尹宏斌沉下臉來,也沒對黃鸝說什麼,而是看向吳耀祖:「這裡是官學,吳耀祖,你領了沂州的學生過來也就罷了,還把女孩子帶進來,你當這官學是什麼地方?」
吳耀祖哼了一聲:「官學有說不讓人進么?黃家妹子自幼讀書,過來官學看看學聖人言的地方,這又犯了哪條規矩了?我知道你府試考砸了心裡不忿,可你要是想爭口氣,那你院試爭個頭五名回來啊,在這裡陰陽怪氣地跟個小女孩兒較勁算什麼本事?」
尹宏斌怒道:「呸,誰與小女孩較勁了!你帶了沂州的學生過來在這裡口出狂言,我身為章丘學子自然不能坐視!」
魏彥一開始一直沒說話,聽到這裡微微一笑:「卻不知道在下如何口出狂言了?我細細想來,方才似乎只說了希望想要日後考了舉人之後回去好好讀書,緩幾年再考中進士。這又與是不是章丘學子有什麼關係?難道我哪句話說章丘不好了?」
站在尹宏斌右邊的青年冷笑道:「尹兄難道說錯了?你連個秀才還不是呢,就把舉人進士看做囊中之物,說你口出狂言難道冤枉你了?得了一個小小的府試案首,便視天下讀書人為無物么?」
此時正是午休的時間,不少人吃了午飯便過來園子這邊散步,見這邊似乎有人爭執,紛紛聚了過來。吳耀祖見這個情況,心中有些不安,此時正是院試前夕,官學裡頭的所有童生都是緊張兮兮的,這當口這話題,對方是要挑事兒啊,可一旁的魏彥卻並不緊張,他聽了這句話,收起了笑容:「視天下讀書人如無物?若照這麼說,那所有有志於考中進士的讀書人豈不都是目中無人了?我倒想問問,在場的每一個人,有誰不想金榜題名!」
方才說話的年輕人再次冷笑:「你少在這裡東拉西扯,我們說的明明是你口出狂言不把考舉人當回事兒,你卻提什麼想不想金榜題名,這是一回事兒么?」
魏彥微微一笑:「不是一回事兒如何,是一回事兒又如何呢?」他環視四周,聲音微微抬高:「你覺得考舉人費力,便認為天下人都覺得考舉人費力?又或者明知道別人未必費力,可就是說出來就讓你渾身不舒坦?可我便是說了,你又待如何?」
這下不要說一開始挑事兒的尹宏斌等人了,在場圍觀的其他童生們也給刺激到了,登時紛紛竊竊私語:「這是哪裡來的小子?太狂妄了!」
「剛才聽任正清說他是沂州人,沂州人跑到這裡耀武揚威,簡直豈有此理!」
「看起來才十五六吧?這個年紀的小子,童生名次考得好了,狂一點也不奇怪的。」
尹宏斌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他的父親是七年前的同進士,如今在外地做縣令,尹家在章丘縣裡也算是數得上的人家,在官學裡頭是一等一的體面身份,而吳耀祖則是本地主簿的兒子,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尹宏斌跟吳耀祖相比,雖然都是地頭蛇的性質,但他家頗有那麼點外地龍的味道,縣官不如現管這幾個在這兩人身上有一定程度的體現:對大部分學生來說,本地的八品主簿對他們的影響遠遠高於一個外地的七品官。所以學生中便是有那麼幾個比較會來事兒的,奉承吳耀祖的也比奉承尹宏斌的多一些。
當然尹宏斌看吳耀祖不順眼,最主要的原因卻不是這個,而是他家裡人總拿吳耀祖跟他比:偏巧他的成績又跟吳耀祖差不多,所以經常較勁,去年吳耀祖先是考了第三,而他拉肚子沒考成,今年參考也得了個第三,聽起來好像挺不錯的,問題是接下來的府試他他連府里的前五十都沒有進,一下子被甩到了第九十七位,這成績真不算好,他父親在外地,昨日斥責他的信才發到,整整罵了他十八頁,尹宏斌的心情簡直垃圾透了正垃圾著,偏撞到吳耀祖領著個外地府試案首過來顯派,他哪裡能不火兒?
這會兒尹宏斌聽到魏彥說得狂妄,火氣實在收不住了,立刻大聲說:「我自然不能如何,只是你牛皮吹得這麼大,考不上了又待如何?府試案首自然不愁考秀才,可是你可有膽子說一句:你若秋闈落榜,這輩子都不再去考了么?」
尹宏斌此言一出,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那個外地童生固然狂妄,那這種事兒來擠兌人,尹宏斌也實在是不地道!
黃鸝沒別人那麼多顧忌,直接就罵了一聲:「不要臉!」就為著一點嫉妒心,便想拖累人家一輩子的前途,太混賬了!
周圍正安靜呢,顯得黃鸝的聲音格外清晰,尹宏斌破罐子破摔,哪裡在乎她說什麼,冷笑道:「怎麼,這位沂州案首,你沒膽子應承,只敢讓一個女孩子為你出頭了?」
魏彥看著尹宏斌,忽然笑了起來,他慢吞吞地說「我為什麼一定要應承呢?」
「你又憑什麼讓我做出這樣的應承呢?這世上哪有隻押一方的賭局,你要我應承這樣無理的要求,那你自己呢?是不是也該照辦?說一句明年院試不中的話你這輩子都不再考舉人?當然了,或許你府試都有些頭疼呢,那要是連秀才都考不過的話,是不是更該立刻回家去不再提科舉二字?怎麼樣,你敢說這樣的話么?」
尹宏斌頓時僵住,他身邊的任正清見勢不妙,急忙嗤笑一聲:「我們哪裡敢跟案首比?再說我們也沒跑到別人面前吹牛,又憑什麼跟你應承這些!」
「說得好!」魏彥輕輕拍手:「你也知道你們不能跟我比啊!」
他的臉色猛地沉了下來:「那你們有哪裡來的資格讓我應承什麼?別說你們沒有一個人有膽子與我賭,便是有膽子與我賭,我又憑什麼陪你們賭?我前程遠大,為什麼要為一時之氣跟幾個連考個秀才都能憋出一肚子氣的庸才賭氣!」
魏彥說的坦坦蕩蕩理直氣壯,只把尹宏斌氣得臉色漲紅卻又沒法反駁,他被人羞辱到如此地步,憤怒有之,羞惱同樣有之,想要發火,可氣勢早在剛才不敢應承魏彥的時候給敗下去了,一時間又羞又氣,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而一旁的任正清卻是不管這麼多,當下冷笑道:「牛吹的那麼大,連這點事兒都不敢賭,你也好意思說別人庸才?」
魏彥收起笑容,冷冷地掃了任正清一眼:「對,我是不敢,便是有與我旗鼓相當的人與我對賭,我也不會做這種蠢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鄉試對我來說確實不難,但天有不測風雲,我怎知道我當時會不會風寒腹瀉出疹子?甚至說如果跟我對賭的人心思陰暗,會不會僱人打斷我一條胳膊?」
任正清怒道:「你血口噴人!」
魏彥冷笑道:「你連我的話都聽不懂么?我說的是便是有與我旗鼓相當的人與我對賭的情況,你是那種人么?」他說著,掃視了周圍的書生們一圈,緩緩道:「科舉一途,如逆水行舟,又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十年寒窗都是少的,多少人為著個舉人的功名考了一輩子!普通人家,每每舉全家甚至全族的力量供出一個走科舉路子的學生來……這種情況下,誰要是為了一時之氣拿這種事情與人置氣,也少提什麼少年意氣,那就是混賬罷了!在場諸位要是誰覺得這是面子,盡可以賭著玩,那請自便,只是卻別拖上我。」
魏彥說罷,重又看向任正清「成王敗寇,就是這麼簡單,對府試沒把握的話,好歹趕緊回去抱抱佛腳複習複習,興許還能多上一點希望,在這裡與我聒噪,又能讓你考得好一些么?!」
任正清的臉色忽青忽白,他本就不是什麼氣量大的人,更非坦蕩君子,平日里沒少攛掇尹宏斌與他一起坑人,誰知道遇到個魏彥,雖然年少卻老辣的厲害,把他損的一錢不值,雖然沒有直說他是小人,卻比說他是小人更不好聽。他正惱火萬分,忽然聽到人從外頭有人哼了一聲:「都還在這裡圍著作甚,還嫌不夠丟人么?」
眾人聽到聲音,齊齊扭頭,之間人叢外頭緩緩走來兩人,一人身穿灰色布袍,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材瘦削眼神清亮,長得頗為俊秀,另一個也大概是差不多的年紀一身錦袍,容貌上不比前者差,只是滿臉的不耐煩,見眾人都看向他們,沒好氣地說:「看什麼看,丟人又丟不到我臉上!大中午的過來林子里背會兒書都不得清凈!趕緊散了!」
任正清惱火地看向這兩人,沖開口的年輕人叫道:「於澤,我們說話,又關你什麼事兒?你這是跑來給你表哥撐腰了?」
說話的正是吳耀祖的表弟於澤,他聞言冷笑一聲:「關吳耀祖屁事,再說他哪裡需要我撐腰?我好好地跟阿藻在林子里複習功課,硬是被你們擾了清凈!真是煩死人了!」
任正清還要說些什麼,不妨於澤身邊的少年掃了他一眼,他立刻把話吞了回去。
這個布衣少年看了任正清一眼,又瞪了尹宏斌一眼,尹宏斌同樣趕緊低了頭,再不敢吭氣。他又緩緩地掃視了一圈圍觀的童生秀才們,慢吞吞地說:「都散了吧,裡子面子的,考場上見真章,在這裡說這些有的沒的,有什麼意思?」他一開口,周圍的學生們頓時做鳥獸散,只剩下較勁的兩方人還杵著。
那少年說完了旁人,看向魏彥,皺了皺眉毛:「魏案首,今次的事情確實是我的同學不對,不該拿前途之事相要挾,還請魏案首不要計較,我讓他們與你道個歉,此事就此揭過了吧!」
魏彥笑了笑:「無妨,這點小事,我還不至於放在心上!請問兄台是?」
布衣少年拱了拱手:「在下邵藻!」
魏彥笑道:「原來是前年的濟南小三元邵案首!失敬失敬!邵案首的那片論田賦的文章寫得實在是好,在下十分佩服。」
邵藻皺了皺眉:「你也已經得了兩個案首,小三元在望,不必稱我案首。」
於澤在一旁不耐煩地嘟囔道:「好了有完沒完,邵藻你說好今天跟我一起做功課的!」
吳耀祖在一旁聽著,實在忍無可忍了:「阿澤你閉嘴,沒看見邵藻在跟魏公子說話么?你要學習自己回教室去!」
於澤哼了一聲:「自己學習哪裡比得上跟阿藻一起學習有效率?我倆要練作快詩的!」
邵藻聞言笑了笑:「下午除了作詩,我再陪你下兩盤棋如何?」
於澤聽了點點頭:「這還勉強湊活!我下去再來找你」他說著也不理眾人,自顧自地走了,只把吳耀祖氣的跳腳:「越長越回去,一點禮貌都不講!」正說著,看邵藻看他,便訕訕道:「阿澤這性子,你別介意啊!」邵藻過去與吳耀祖,於澤都是一個班的,只是這位是學霸中的學霸,兩年前就以小三元的成績中了秀才成了進了官學的正式班級,已經做了兩年廩生了,吳耀祖過去跟他關係還行,但是因著人家已經是秀才了,又不再一處學習,關係也就遠了些。反倒是於澤腦袋裡壓根沒有學業以外的事情,對邵藻成了秀才沒啥感受,照樣有事兒沒事兒就找邵藻一起學起——當然他這無所謂的態度也來源於他的自信,好歹也是童生班的前幾名,考秀才也就是早晚的事兒。
邵藻笑了笑:「他只是愛讀書而已,有什麼介意的?要是大家都像他一般心裡頭全是讀書的事兒,那咱們官學定然能多出幾個舉人!」他說著看向尹宏斌跟任正清:「怎麼,秀才已經是囊中之物了?卻在這裡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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