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黃鸝扭過頭來,正看到一個穿了粗布長衫的青年氣沖沖地往外走,有人勸道:「敏升你消消氣,薛大郎也是好意請大家聚一聚,你這樣多掃興!」也有人壓根不鳥這人的憤懣:「讓他走,人家有骨氣啊,吃飽了喝足了想罵照樣罵,多有骨氣!」又有人叫道:「雅間里坐著的都是廩童,人家平時日上課都要坐前頭呢,坐個雅間怎了么?有種你也考到前頭去!?」
被叫做敏升的那人看不出具體年紀,說二十四五也可以,說三十上下也挺像的,長得只能算得上是端正,瘦長臉,額頭上有幾道淺淺的抬頭紋,穿了一身洗的發白的長衫,他一開始只是有些憤憤不平,聽到眾人竟大多不肯為他說話,氣的叫道:「你們這是吃了人嘴短了么?這難道是在學堂?學得好了坐前頭聽得更清楚,可吃飯又是為了什麼?好好的招待人吃個飯,分成三六九等也就算了,還順便招待外人,什麼同學聚一聚,無非是拿我們當幌子討好那些少爺們罷了,你們還吃得挺開心!」
薛凡聽了這話,白胖胖的臉上一絲怒氣一閃而過,但還是很快收斂了起來,頗有些委屈地沖廳內的人做了個羅圈揖:「大家,對不住,是我想的不周全,我就想著眼見考試了,我想著大家聚一聚,一方面鼓鼓勁兒,一方面也是只怕日後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這次考完了,可能有些同學會金榜題名,可又有不知道多少同學要回家去了,比如我,要是這次還是考不上,可能就要回去接接手家裡的生意了,畢竟我爹老來得子,如今年紀也不小了,我總要為他分憂。其他的同學,許多便是還想讀書,也要為生計打算,只能回去一邊賺錢一邊上學了,興許就是最後一次聚在一起的機會了,這時候不聚,只怕日後許多人,見面都難——咱們的同學里,有一些並不在城裡居住,回了鄉下,哪怕只有一二十里地,可是若不是專門拜訪,有哪裡能容易見得到?這飯館雖然不小,可我包下的只是一樓,若不用雅間的話,大家就有些坐不開了,這雅間總得有人做吧?我想了想便乾脆讓幾位學業好的同窗到雅間坐去,也省的爭執,想不到到讓張兄誤會了!」
薛凡侃侃而談,說的入情入理,一旁的童生們有的臉帶嘲諷,但也有的頻頻點頭,可那張敏升卻壓根不鳥他:「學業好?於澤吳耀祖成績好,那另一個雅間里的張吉志他們又算怎麼回事兒?還有你現在正送的這幾個人又是誰?我們都不認識呢!你說是跟同學聚聚,這些又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人物?」
薛凡的臉沉了下來:「這幾位朋友到寧樓來吃飯,可是地方被我們佔滿了,人家只得換地方吃飯,我覺得不好意思,敬杯酒再走有甚不對的?」
張敏升冷笑道:「隨便個窮光蛋過來吃飯沒地方了,你也請人家喝杯酒?這幾個穿綢裹緞的看著就不是一般人家,你請我們吃個飯,也忘不了攀附權貴!把正經同學扔在一邊,卻給別人敬酒去!」
黃鸝一行人簡直尷尬!這叫什麼事兒?只是過來吃個飯而已,沒地方吃飯已經很苦逼了,人家掐架還把自己當靶子,這都什麼事兒啊!可是這時候又不好抬腳就走,只得站在一旁看情況。
薛凡簡直給氣笑了:「你這話說的簡直豈有此理了,我自己掏錢請人喝杯酒,還要經過你張敏升允許才行?攀附權貴?呵呵,這話說的,你張敏升還念叨著日後考上秀才定要娶個好人家的美貌姑娘做續弦呢?你找了個老婆想找家裡有錢又美貌的,我見到有本事的人想要結交又有什麼問題?說了半天你是嫌棄我沒給你敬酒啊,呵呵,別給臉不要臉了!你也不對著鏡子照照自己,看看自己配得上我敬這一杯么!」
薛凡家裡做生意,平時為人做事也勉強算得上老練,可是畢竟年輕,最後這一句話可是捅了馬蜂窩了:要知道,他一開始確實準備在大廳挨桌敬酒,可是敬酒才敬了一桌,看到魏彥他們過來,便忙不迭地過來招呼魏彥了,此言一出,張敏升被氣得漲紅了臉,其他人也有不高興的了,「過來吃個飯,還他媽的要被人損上一頓,我是配不上讓你薛凡敬酒,可也這份氣也不是白受的!」,緊接著噼里啪啦地一陣亂響,薛凡順著聲音一看,卻是有人掀了桌子。
童生們大考在即,本就心情本就緊張,這年月讀書的都有點傲氣,雖然沒說出口,但許多人對薛凡這種區別對待心裡頭都是有意見的,誰不想考秀才?你這樣子說是招待大家聚聚,卻明顯把人分了等級,最糟糕的是這簡直像是一種詛咒:能考中秀才的,都在雅間裡頭坐著呢!
黃鸝等人去的那個雅間裡頭有邵藻坐鎮,再加上成績好的學生們自控力也強,沒人多喝酒,可外頭這些童生許多心情緊張,更有家境不算好的,平日里哪裡見的到這些酒菜?一刻鐘的功夫已經胡吃海塞了一大通了!酒量不好的這會兒已經開始醉了,比如張敏升,他雖然平日就愛泛酸,可要是不喝酒,有哪裡來的勇氣這樣子直接得罪人?其他人也沒好多少,許多心情壓抑,更有人還沒等考試就已經絕望了——一個縣一年能考中秀才的就那麼一二十個,官學里一百多個童生,除了前十名比較有把握,前三四十名還有點希望,後頭的根本就是送菜的!一個月一貫錢的學費,加上筆墨紙硯吃喝住宿,一年在官學里便要花下去三十貫往上,便是小康之家,又能供上幾年?可對底層小民來說,科舉是唯一通天路,考中秀才,這條路就能走下去;考不中秀才,這條路就斷了,就只能土裡刨食,或者做點小買賣,或者學點小手藝,除非有別的大本事,否則只能繼續想父祖一樣在底層打滾!
這這種情況下,改變命運的考試馬上就要到來,成績在後頭,家裡頭也無力供下去或者不願意繼續讓他們讀書的學生怎麼能不絕望?這時候想要發泄也就沒什麼奇怪的了!掀桌子的學生便是其中之一,然而糟糕的是他並不是唯一絕望而想要發泄的人,隨著他掀了桌子,緊接著又有其他學生也趁亂掀了桌子,這個卻是個膽小的,並沒有直接大喊,而是悄悄地猛地一掀起桌子,緊接著便有人罵道:「包英你個混賬王八蛋,砸了老子的腳了!」然後便有人喊了一聲:「打起來了,胡老三打人了!」
只這麼一瞬,大廳里就亂作了一團,一群童生們掀桌子的砸椅子的,更有平時就不相互看不順眼的,可能是因為摔東西的時候剮蹭了,有可能是本就想打一架,一下子全都鬧將起來!大廳里一時間杯盤橫飛,呼喝尖叫連連!黃鶴一看這個情況,也顧不得失禮不失禮了,趕緊拽了黃鸝往門外走,:「這地方太亂了,趕緊走!」
竇英則跟到黃鸝被后擋住她:「快走快走,當心砸到你!」話音剛落,一隻酒壺飛過來,砸在竇英的腳跟子上,竇英頓時炸了,扭過頭暴跳如雷:「哪個王八蛋砸老子!」接著沖將進去,一腳揣飛了個乾瘦的童生:「你他媽打你們的,往門口砸東西是什麼意思!」
黃鸝本來是要走的,一看這情況哪裡能扔下竇英不管?趕緊閃在門后,沖竇英叫道:「竇英,走啦!趕緊回家!」
蘇怡趕緊衝進去想要拉竇英,誰知道一盤子菜才正好甩過來扣在他頭上,菜湯淅瀝瀝流了蘇怡一臉,身上的衣裳濺的滿是污跡,蘇怡的眼睛立刻紅了:「球大個東西,崩個咋咧!」卻是氣的連晉北土話都冒出來了!輪著拳頭就衝到大廳里去,逮著誰砸誰!
黃鶴跟黃鸝簡直瘋了,竇英也就罷了,怎麼蘇怡也是這脾氣啊!黃家人哪裡知道,別看蘇怡臉長著一張小白臉,可身為蘇半城的孫子,哪裡受過氣吃過虧?他是晉陽的紈絝頭子好么!吃什麼就不吃虧!跟別說他還是個愛美的潔癖,被人把菜扣在頭上,簡直叔叔能忍,嬸嬸也不能忍啊!
黃鸝急得要死,死死抓住黃鶴不讓他往裡沖,趕緊沖大門外喊:「愣子哥!」蘇家竇家從來都是拍著護衛跟著的,這些人比他們進去管用!她喊了說半截,門外已經竄進來四條大漢,卻正是蘇家的兩個護衛跟竇家的二愣子小三!幾個人衝到打架的地方,拎小雞似的把跟竇英蘇怡扭打成一團的幾個人扔到一邊,然後二愣子跟小三十分麻利地分別拖了手蹬腳刨的蘇怡跟竇英出來,而大廳里同時傳出了一聲暴喝:「都住手!都不想考試了么?立刻住手,現在不住手的,我挨個記下名字報上去,也就不用參加考試了!」
黃鸝循聲看去,卻見邵藻站在了大廳中央大喊,而屋子裡實在太吵,一些人停了下來,可還有些人繼續打砸,邵藻氣的臉色通紅,冷不停抬高了聲音:「我說住手!都聾了么!」
廳里終於大致安靜了下來,遍地狼藉,眾童子一個個全都狼狽不堪,好在童子打架沒甚威力,最厲害的也就是鼻青臉腫,倒沒人受太重的傷。只是眾人都靜下來了,卻還有一個人在跟人扭打,這時候那倆人便十分顯眼了,邵藻看了一眼,怒氣衝天地叫道:「向合同!你瘋了么?你好歹也是一個案首,這時候跟人打架!不想考秀才了?」
其中的一個人鬆了手,而另一個人慢了一拍才鬆開,然後扭頭看向邵藻,卻是個二十一二,他此刻鼻青臉腫,帶著帶著哭腔叫道:「考秀才!考上秀才又怎麼樣?離舉人還遠著呢!我有一家老小要養活,難道還能繼續在官學里混下去?」
吳耀祖這時候也趕到邵藻身邊,強壓了火氣道:「向合同,難道你還混不上個廩生?在外頭接一點寫寫畫畫的活兒,只要不耽誤了上學,誰還能跟你一個案首過不去?廩生的柴米加上官學的補貼再加上私活,撐到明年鄉試不成問題,便是到時候你沒考好,又實在上不成學了,難道你在家不能學不能考了?就差臨門一腳了,你先考上秀才再說其他的!你現在這麼鬧騰,圖什麼!?」
向合同紅了眼睛叫道:「圖什麼?吳耀祖,你這樣的人,又怎麼知道我們這些寒門學子的苦!你們生來就錦衣玉食,不用為生計發愁,我們呢?沃恩上個學,全家人都要勒緊褲腰帶!吳耀祖,你知道么,這一桌飯要二十兩銀子,夠我全家吃喝一年還富富有餘了!我一個小小的縣試案首,考舉人?起碼還得再下幾年的苦功,可我家裡現在這樣子,哪裡還容得我專心讀書?我自認為不比你們差什麼,雖然稱不上神童,可腦天分卻也不差,這些年更是勤勤懇懇一日不敢放鬆!昔日於澤是出名的神童,他功課比我的紮實,可是最後縣試我還是考到了他的前頭!三年了,每一天我都是最早起最晚睡,我以為主要我好好讀書就行了,可到頭來,到頭來!!」他說著說著,實在說不下去了,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一旁有人低聲道:「向合同的母親快不行了……他娘要是有個萬一,他肯定沒法參加明年的府試了!便是能撐過去,他也沒法專心讀書。他家過去全靠他他娘做得一手好針線能夠養家糊口,他自己上學倒是不怎麼花錢,可是現在……他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要照顧呢!明年不考,日後只怕也沒機會了!」
吳耀祖輕聲道:「合同,你怎麼不早說?早說一聲,我們都能幫一把的!」向合同兩眼無神:「你能幫我一時,能幫我一世么?老天不公,我便是今日受了你的幫,不定什麼時候還要再出岔子呢!」
邵藻皺眉道:「你以為,老天只對你不公平?」
向合同抬眼看看邵藻:「老天總歸對你是好的!」
邵藻笑了起來,這是黃鸝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的笑容很好看,只是那笑容裡帶著一些苦澀:「你說老天對我好?我家是從浙江遷來的,在本地沒什麼親戚,三歲時父母雙亡,祖母靠著一點佃租養我,供我讀書,可是我十二歲的時候,祖母為了給我治病,把家裡的地全都賣了!等我病好了,家中已經沒有佃租這收入,祖母便把房子租出去,祖母就用房租把我送到私塾里住著,她蓋了個草棚子,每日給人縫縫補補勉強度日!好在我學業上還算爭氣,總算沒有讓她老人家失望,這幾年我靠著潤筆也轉了賺了幾個錢,總算不用再把房子租出去了,讓老人家能夠回到自家住著,只是她老人家年時日高,同樣也須得我盡心照料!情況並不比你好多少!」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雖然父親不在了,可是母親還是陪你陪到了二十歲,你還有弟弟,有妹妹,他們是負累,可何嘗不是牽絆?我呢,對我來說我祖母從來不是負累,有她在,我就還有家!老天不公又如何,又如何?我只管做好我該做的!我總要對得起祖母對我的期待,對得起我這些年讀過的書立下的志!」
「說得好!」魏彥在門口聽得心情十分激蕩,緊走幾步,沖邵藻深施一禮:「邵兄的經歷,實在太讓在下佩服——」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是對著魏彥連連拱手:「自強不息這個詞,用在邵兄身上再合適不過!」
邵藻看了看魏彥,笑了笑:「有感而發罷了!」
一旁的吳耀祖沖向合同道:「合同,你真的不必為銀錢發愁,我們都能幫得上忙的!!」
向合同眼圈仍是通紅,眼中沒有了方才的絕望,卻還是有些憤憤不平:「我不需要別人幫我,邵兄能自己撐下來,我也能!我不需靠你同情!」
吳耀祖莫名其妙:「我可是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合同?你怎麼又生氣了?」
向合同冷笑一聲:「得罪稱不上,只是我懶得與你們為伍!一樣的讀書,你們什麼都不用操心,只需好好讀書就好,我懶得與你們這些不知世間艱難的人打交道!」
吳耀祖道:「就因為這個?」
向合同哼了一聲:「這還不夠?」
一旁的魏彥笑了起來:「說來說起,其實,你雖然嘴上說要跟邵兄學,可是心裡頭還是不平,覺得我們這些人,是受了老天厚待的,你覺得我們不過是運氣好,覺得老天太不公平,是么?」
向合同哼了一聲。
魏彥點點頭:「不錯,這世界上確實有許多不公,人生來便有高低貴賤,有人生來就註定錦衣玉食,有人生來就註定吃糠咽菜……」
「可你為什麼要考秀才?不就是為了改變這不同?我若說來日你考中進士,可以錦衣玉食可以聲色犬馬,只一條,這都只是你自己的,你的兒女不可以跟你一起吃飯,需要跟外頭的窮孩子一樣吃糠咽菜;你的兒女不可以穿綢裹緞,需要穿粗布衣裳;你不可以教他們讀書,只能讓外頭的落地秀才來教……你答應么?」
向合同沒想到魏彥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好歹也是個縣試的案首,腦子轉的也足夠快,已經隱隱明白了魏彥的意思,一時間愣在那裡不知道如何答話才好,魏彥嘆了口氣:「讀書,除了為了自己,為了光耀門楣門楣以外,不也是為了封妻蔭子么……你只看到我們錦衣玉食,卻不想想我們的爹,我們的祖父,為此付出的呢?他們的努力難道會比你如今的努力少多少?向兄!你覺得你現在這是清高么?可你心中想做的,其實不就是我們這些人的父祖一樣的人么?你想要做這樣的人,又瞧不起這樣的人,這是什麼道理?」
「我言盡於此,向兄慢慢思量吧!」魏彥說到這裡,直起身,沖邵藻拱拱手:「我還要跟朋友吃飯去,要先走了……邵兄,這爛攤子?」
邵藻笑了笑:「你自管走便是,這地方有我們解決!薛凡,你還有錢么?」
薛凡一溜煙地跑過來:「沒問題,我掏錢賠這些摔壞的東西,還有,請跌打大夫!」
屋子裡的氣氛一下子鬆了下來,有人開始哎呦哎呦的說疼,有人開始尷尬地道歉,這時候大家腦袋冷靜了一點,都知道不能鬧大,鬧大了今年考試就泡湯了!
店老闆苦著臉被薛凡拖到一邊算賬,黃鸝則揮揮手:「走吧,魏五郎!」她心情十分的興奮,雖然生日聚會被攪和了一番,但是無論是邵藻還是魏彥,都讓她頗有些不虛此行的感覺。
邵藻跟魏彥一起走到門口,兩個人拱手告辭,魏彥沖黃鸝笑笑,兩人一起往外走,黃鸝忍不住回過頭去,想要再看邵藻一眼,卻不妨正看到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帶著風聲朝著魏彥後腦的方向飛來,黃鸝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用手一擋,啪的一下,黃鸝終於意識到這是個銅酒壺,那酒壺砸的黃鸝胳膊生疼,劃過他的胳膊便歪彈在黃鸝的額頭上。
砰的一聲,黃鸝只覺得眼冒金星,然後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腳下卻不知道踩到了什麼東西——可能是魚,也可能是別的什麼被學生們丟在地上的東西,滑溜溜的她腳下一滑,往後倒去,偏又撞到桌子,她整個身體朝前倒下,然後一頭撞在了旁邊的柱子角上。
黃鸝只覺得溫熱的液體沿著她的額頭滑了下來,糊住了眼睛,然後她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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