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中山不能不除

第十四章 中山不能不除

趙國,邯鄲,王宮,鳳台。

燈火通明,主父趙雍在此擺下家宴,命趙王何陪坐,王妃斟酒。宴請的客人卻是一老一少。老的是三朝元輔,肥義。少的是少年新貴,狐嬰。如此規格的招待,就算他國的諸侯在此也會有些不安,何況只是臣下。

肥義的確有些不安,他為政多年早就知道甜頭越大風險越大的道理。轉頭去看狐嬰,那少年卻正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歌舞。

六十四人排成的八脩之舞本來是天子之舞,現在卻是諸侯王也敢僭越的。不過六十四個美少女舒展長袖,扭動不足盈握的腰肢,場面的確宏大乃至香艷。肥義本是狄人,更勞心國政,家中從未蓄養過歌妓,也對此興趣缺缺。狐嬰年少,體內荷爾蒙分泌正是旺盛之時,一時失神也是不難理解的。尤其是他來到戰國之後還從未見過如此陣勢的歌舞,嘆為觀止。

「彤弓弨兮,受言藏兮。

我有嘉賓,中心貺之。

鐘鼓既設,一朝饗之。

彤弓弨兮,受言載兮。

我有嘉賓,中心喜之。

鐘鼓既設,一朝右之。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

我有嘉賓,中心好之。

鐘鼓既設,一朝醻之。」

席下的歌女們用甜美的嗓音齊聲歌唱,唱的乃是《詩經•小雅》中的《彤弓》篇,是天子歡宴有功諸侯的歌曲。當年齊桓公九合諸侯都沒有在王都受到這種禮遇。以趙雍的諸侯身份,如果要歡宴群臣,只能用小雅中的《鹿鳴》。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

我有嘉賓,中心好之。

鐘鼓既設,一朝醻之。」

趙雍一時高興,居然親自唱了起來。照禮制,肥義和狐嬰是不能接受主公的獻歌,只得避席以示惶恐。趙雍見二人避席,笑道:「私家歡宴,何須如此?」趙人本就不重禮教,何況現在周室衰敗,居然連九鼎都守不住,誰還在乎那麼多?

不過肥義還是在入席之前回唱了一首《天保》,是群臣祝福君主的曲子。趙雍見狐嬰一臉茫然,不禁笑道:「小狐嬰不曾學過禮樂么?」狐氏本是晉國貴族之後,禮樂乃是必修之藝。莫說狐不疑,就算狐弱在此也不會讓狐嬰這麼丟人。

狐嬰笑道:「小子年幼,尚無暇學這些錦上添花的東西。」趙雍大笑,撫著趙王何的背脊,道:「好一個錦上添花,真是一針見血。咱們小狐嬰學的乃是九合諸侯的王霸大道啊。王兒,日後當遠聲樂,近賢臣,方是為君之道啊。」狐嬰見趙何木木點頭也頗有些不忍,道:「主父,聲樂倒也並非一無是處。」趙雍笑道:「哦?小狐嬰說來聽聽。」

狐嬰謝過主父,離席道:「周公旦以禮樂立國。禮者,離也。定尊卑,分枝幹,使下不敢犯上,上不恥凌下。樂者,悅也。禮教過苛,故而用音樂和之,使勇者安之,懦者強之,不甘者淡之,激勵者退之。」趙雍頜首。狐嬰又道:「之所以周室喪權,罪不在禮樂,而在禮樂不行。當今腐儒只知復周禮,卻不知周禮只有在天下安定未亂之時方有成效。如今亂世之中,妄談禮樂,豈不荒謬?」

看著趙雍不住頜首,狐嬰請道:「主父,小子有隨從二十人,習《精忠曲》久矣,願獻於主父。」趙雍奇道:「小狐嬰也喜歡音律?」狐嬰笑道:「山野雜歌,不堪入耳,還請主父切莫見罪。」趙雍大笑:「小狐嬰所好之樂,寡人豈能不見識見識?傳。」

久候門外的火狐隊員奉召登台,一個個身著戎裝,背著一面大鼓。狐嬰早年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是樂隊的鼓手,自從來到這裡之後沒有喜歡的音樂,便借鑒著秦風的曲子把流行已久的《精忠報國》歌詞配了進去,幾經修改,效果居然還很不錯。

這首《精忠曲》就成了龍騎兵和火狐的軍歌,人人能唱。這次狐嬰帶了火狐入城,邯鄲又是耳目雜處,不如藉機獻歌,把火狐打扮成樂隊,也能避人起疑。

一陣雄壯的軍中鼓點響起,剎那間便將趙雍拉入了烽火遮天的沙場。

「狼煙起~江山北望~

龍起卷、馬長嘶、劍氣如霜~

心似大河水茫茫~

三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

恨欲狂~長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

何惜百死報家國~

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

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

我願守土復開疆~~

皇皇大趙要讓四方~

來朝!~」

鼓點趁著男聲,就連十三歲的趙王何都微微顫抖。趙雍一曲聽罷,鼻根發酸,眼眶中居然有些濕潤。自親政以來,八次開疆,七伐中山,趙雍可謂身經百戰。與其他坐守中軍的君侯不同,趙雍每次是衝鋒陷陣身先士卒。

身子里的血被鼓點點燃,趙雍起身拔劍擊柱道:「再來一遍,寡人當擊劍以和!」鼓點再次響起,趙雍橫劍拍柱,厚重的嗓音中帶著嘶啞,登基三十年的腥風血雨在心頭撫過,更唱出了《精忠曲》的神髓。

「今夜設宴,」趙雍過完了癮,正色道,「一者是為小狐嬰接風。」肥義看了一眼狐嬰,心道:你小子好大的面子啊,呵呵。

「二者,是為了商討來年攻伐中山事。」趙雍言罷。狐嬰心頭一跳,周赧王十八年,惠文王三年與齊燕滅中山,這是歷史書上寫得清清楚楚的。這場必勝之戰,我該身在一個何等的位置呢?狐嬰暗問。

「秉主父,大王,」肥義行禮道,「自主父二十年始,我趙國已經攻伐中山七次,取十城,擴四邑之地,此番攻伐,不知主父如何打算?」趙雍尚未答話,趙何突然發問道:「父王,我們為何要打中山?」趙雍一愣,旋即有種羞恥的感覺衝上腦門。

大趙的君王居然會問出這種問題!

以趙雍的血性,恨不得一記耳光打上去……但是這張臉,太像吳娃了……

「秉大王,」狐嬰看出趙雍顏色不善,笑道,「大王可覺得下臣進貢的白馬駒有趣么?」提到那匹聰明的馬駒,趙何一下子顯得活潑起來,誇獎了一番。狐嬰道:「大王可知道這馬駒是從何而來?」趙何搖了搖頭。

「大王,這馬駒是從原陽馬場來了。從原陽馬場到邯鄲,若是走遠路,要三個月時間,路上還多盜匪,送匹馬駒給大王還真不容易呢。」狐嬰笑道。趙何疑道:「為何要走遠路?沒有近路么?」狐嬰道:「近路是有,只是要穿過中山國的領地。」趙何也聽了一年政事,道:「那便借路嘛。」狐嬰道:「大王英明,其實下臣每次來往邯鄲,都是從中山國走的近路。只是下臣擔心……」

趙何到底還是孩子,當即脫口道:「擔心什麼?」狐嬰道:「下臣擔心,下臣可以借路,那齊國人也可以借路,燕國人也可以借路。從中山國國都靈壽下邯鄲,不過五百里,我大趙精銳騎兵盡在代郡,若是要救邯鄲之圍,該當如何是好?」趙雍聽得雲里霧裡,總算知道一件事,如果不打中山,則邯鄲危險。他也看到父王面色不善,再不多嘴了,諾諾地垂頭玩著衣帶。狐嬰見趙何是真的年少無知,之前因為歷史書上的記載一直以為他是沙丘之變的罪魁,不禁有些內疚,對這個孩子不由多了些溫柔。

趙雍見狐嬰少年老成,循循善誘,更是滿意,道:「小狐嬰對伐中山如何看法?」狐嬰略一沉思,道:「小子以為,這中山有三等伐法。」趙雍正色。「其一,約燕齊之兵,一舉攻下靈壽,絕中山宗祀。」趙雍正要說:寡人正有此意。狐嬰已經搶先道:「小子以此為下策。」趙雍奇道:「這是為何?」狐嬰道:「孫武子所謂上兵伐謀。此等強攻非但折損我趙國兵力,還會讓燕齊與我趙國接壤。燕國倒也罷了。齊國與我貌合神離,實在不能不防。」趙雍不語,良久方才問道:「狐卿以為該如何滅中山?」

狐嬰吸了口氣,道:「中山實在是我國心腹大患,不能不滅。小子願往中山,重賄中山王左右,以膚施之地易之,可保其宗室不滅。」趙雍又是沉思良久,道:「寡人還捨不得那膚施之地呢。」狐嬰道:「主父詳查,滅人國而絕人宗祀不祥。這膚施之地也不是送給他的,只是讓他去那裡養老,各級官吏皆出自邯鄲之決策,有何不舍的?」

趙雍一怔,笑道:「百戰而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勝,善之善者也。」狐嬰道:「主父英明,正是如此。」趙雍又道:「若是此計不成,更當如何?」狐嬰道:「三策之中者,以我趙兵獨破靈壽。」趙雍微微蹙眉,道:「如此,若是秦國趁機攻我該當如何?」狐嬰笑道:「主父何必擔心?齊魏韓三國攻秦,正僵持於函谷關。小子私下揣度,明年我趙軍破靈壽之時,才是函谷關破之日。秦國若不割地討饒,便是咸陽都危在旦夕。」

早在周赧王十五年,秦昭襄王七年,趙武靈王二十六年,齊湣王元年,三國各有一件意義深遠的大事發生。於秦國,被稱為智囊的相邦樗里疾病逝,秦昭襄王因為仰慕齊國孟嘗君,以涇陽君公子市為人質,邀孟嘗君田文入秦為相。於齊國,齊湣王剛剛登基,本來也嫌田文礙手礙腳,索性放人。當然,他也不敢收留在秦國橫著走的涇陽君公子市,所以只得連涇陽君一起放走。於趙國,武靈王攻伐中山,取了扶柳之地。

孟嘗君田文在秦國並沒有當幾天相邦,因為十五歲的秦昭襄王其實並沒有任命相邦的權力。非但如此,孟嘗君還被宣太后的弟弟相邦魏冉所忌,差點死於非命。在上演了一出雞鳴狗盜的鬧劇之後,孟嘗君逃出了秦國。回到齊國的田文被任命為國相,於是糾集魏韓兩國,發兵攻秦。

趙雍當然知道這之間的前因後果,笑道:「如此寡人便以王命,命狐嬰出使中山,若是談不下來,寡人便親征中山!」

「主父,」狐嬰道,「臣下願求兩位副使同往!」

「准了!」趙雍笑道,「小狐嬰點將,必是非常人啊,哈哈,不知是哪兩位俊傑?」趙雍生性慷慨大方,用人不疑,往往都是臣下還沒說請什麼,便大手一揮「准了」。狐嬰當然高興,幾乎顫聲道:「臣願以樂毅、龐暖為副使!」

狐嬰的激動是有道理的,趙國名將之二的命運在此刻產生了偏離。從狐嬰說這句話開始,趙國,乃至天下的歷史都開始了微妙的轉變之中。歷史是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但是個人的偏離卻會造成歷史更大程度的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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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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