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年輕的使團
樂毅是誰?龐暖是誰?狐嬰又是誰?
當趙王何在朝堂上頒布了使臣名單,群臣一片喧嘩。
甲說:「狐嬰不是肥相的子侄么?聽說還沒弱冠吧?」乙說:「樂毅不是樂池的族人么?才是個下士吧?聽說殺過人,還是個中山人。」丙說:「是啊,他也才弱冠吧。不過這個龐暖到底是誰?」
因為沒人知道龐暖到底是誰,所以傳令給龐暖出使中山的任務,只有趙雍能完成。一早起來,趙雍便命人備車,出了邯鄲。在邯鄲城西南的山腳下,有個世外桃源般的村子,整個村子不過三五十人。有位大賢就隱居在此,他便是聽說武靈王的賢名,千里迢迢從楚國來的鶡冠子。
鶡冠子本是楚國隱士,善黃老之說。趙雍視其為師,只因鶡冠子不肯入宮,更不肯受趙雍供養,趙雍只得定期帶著一應用度親自送來這裡。
龐暖便是鶡冠子的入室弟子。若非狐嬰的出現,鶡冠子師徒將在沙丘之變后隱遁山林,不問世事。龐暖命中注定會是趙國統帥,不過那也是五十年後趙悼襄王時代了。
趙雍下了車,連乘捧著禮品立在趙雍身後。
青磚鋪就的石徑還是濕的,一個年輕人穿著草履健步如飛,在半人高的柴扉后款款施禮後方才開了門,笑道:「主父萬金之軀,光臨寒舍,實在是敝師徒三生有幸。」趙雍也頗為喜歡這個性格開朗隨和的年輕人,笑道:「今日可是為了你來的。」龐暖略微有些吃驚:「為了小子?哦,家師已經久候主父大駕了。」農舍里傳出一陣琴聲,龐暖這才想起自己應該快些迎主父進去。
趙雍脫了鞋,在鶡冠子面前落座,寒暄了幾句便直入正題:「夫子,我欲用龐暖,可否?」
鶡冠子閉目良久不語,雙手按在琴上。他昨夜便突然發現,自己弟子的命數居然變了!今日見到趙雍,觀其炁數,居然也變了。莫非是天意?
「主父,您要如何用我啊?」龐暖笑著給趙雍上了茶。趙雍笑道:「我欲以子為副使,出使中山,勸其國君換地。如若成功,則兩國可罷兵戈,實在是萬民之福。」龐暖笑道:「倒也不遠,誰人為正使?」趙雍含笑道:「狐嬰。」龐暖一怔:「倒沒聽過此人。我不和人爭上下,只不過正使若是不才,可別連累小子的性命。」趙雍笑道:「那狐嬰乃是原陽狐氏子,年十六,也是一時俊傑,便是與龐子比才亦不遑多讓。」這龐子乃是趙雍對龐暖的戲稱,一時主賓盡歡。
笑了一會兒,趙雍才發覺鶡冠子一臉凝重,正色道:「夫子有何見教?」鶡冠子緩緩起身,踱步卻對龐暖道:「暖,你命數之旺應在老年,此行或有驚無險,只是道心不可輕退。」龐暖當即拜道:「弟子自幼發道心,持守不易,定然不會退了道心!」鶡冠子點了點頭,又對趙雍道:「主父吉人自有天相,老夫也年邁矣……」趙雍不知鶡冠子為何突然說這些,正要發問,鶡冠子又道:「暖,待王事告功,便來越國會稽城外禹山尋為師吧。為師先行一步。」龐暖一愣:「師父,越國?」鶡冠子點頭道:「枯木居然逢春,死灰業已復燃,這個天下有趣多了。」龐暖還是一頭霧水,不過他也早就習慣了。
越國復立還是機密,朝堂中只有鄭朱、富丁知道這個計劃,趙雍聽鶡冠子這麼一說,不禁凜然。這個天下還居然真有人能看到那飄渺虛無的炁數!
當龐暖登上趙雍的高車時,朝堂上已經亂成了一團。
肥義自然立挺狐嬰為正使,樓緩之子樓昌卻以狐嬰年幼且無名為由阻攔。趙勝與狐嬰有間隙在前,更想著自己領兵建立戰功,當然不肯附和。倒是公子成和李兌一黨,並不參與,冷眼旁觀。以公子成的角度看,這種出使完全是沒有必要的,直接聯絡諸侯國打過去就可以了,反正攻伐這種狄人國家並不需要什麼借口。
趙王何茫然地看著下面亂做一團的群臣,似乎一切都與自己無關。肥義看著茫然的趙王,心中更泛起了一絲年紀帶來的疲倦。趙王何已經十三歲了。在十三歲這個年紀,趙雍已經展露了頭角,公子章也已經能夠騎馬揮劍了。
等群臣漸漸安靜下來,富丁緩步出列。年近五十的富丁緩緩轉向相邦肥義,低聲道:「向使主父在此,還有人敢如此放肆么?」富丁的聲音頗具磁性,雖然並未大聲,也沒有什麼情緒,卻立刻讓所有質疑王命的人都低下了頭。
肥義聽出富丁言語中對自己的指責,並不以為怪。富丁年輕時也是一夜成名,沒有家族背景的富丁能夠成為魏國國相全是因為武靈王的賞識。少年成名難免有些驕狂,何況富丁本就是火爆性子,永遠不知道旁敲側擊為何物。
主父雍二十六年,富丁被派往魏國為相。三年來,富丁以一介客卿的身份把持著魏國內政外交的走向,使趙魏之間沒動兵戈。此番被召回邯鄲,他聽說鄭朱已經被派往了齊國,還有一個出使楚國的正使之職空著,已經猜得**不離十了。等趙雍召他入宮,與他深談了趙楚盟約,復越國社稷之事,他已經收拾行囊準備再次出使了。
「同殿諸君,」富丁用他那磁性嗓音朗聲道,「我等食王祿,忠王事,何以敢當朝不遵王命!」掃視了一圈鴉雀無聲的朝堂,富丁朝趙王遙遙一拜,道:「王命既出,臣遵旨。」適才朝堂上失儀的眾官,紛紛行禮口稱「遵旨」。
富丁與肥義對視一眼,目光中帶著得意。他少年新貴之時便以肥義樓緩等老臣為榜樣,雖然不服氣,但他卻不能否認這兩人的宰相之才。肥義忠正寬厚,倒也還好相處。樓緩為人卻有些計較,以至於兩人居然僵得如油水一般無法調和。樓緩說要交好與秦,富丁便極力主張與魏國結盟。趙雍無奈之下,只得將兩人分派秦魏,若日日相見,不知會鬧到何種地步。
肥義的目光中還是溫和的,自他成為趙國的相邦以來,他一直以這種溫和的態度對待所有人所有事。狐嬰在與他交往之後,發現這個他從未聽說過的老人居然有著後世名相也難以企及的氣度和豁達。
「大王,」公子成終於開口道,「國之大事在戎在祀。如此大事託付給幾個少年即便不是兒戲也太過輕率了。」公子成說這話的時候看著肥義,也沒人不知道他指桑罵槐的言外之意。李兌出班道:「臣以為公子成所言甚是。臣身為中尉,選賢與能乃是職司所在,請吾王授公子成大司馬一職,督管征伐中山一事。」
「中尉大人,」富丁略帶嘲弄道,「大人莫非沒讀懂王命么?」李兌笑道:「大夫,兌並未反對派遣使者說服中山王歸化,只是多留條後路罷了。若是等說服不成再集結大軍,恐怕有誤農時。」登時朝堂上又是一片喧嘩,不過傳到肥義和富丁耳朵里的大多是贊同李兌的聲音。
戰國初期便已經招收野人入伍,打仗再也不只是國人的權利了。到了戰國後期,各國也都組建了職業軍隊,如魏國吳起編練的武卒,秦國的銳擊之士,齊國的五都之兵,楚國的披甲士,趙國的百金騎士。但這些精銳都只是主力軍,真要進行一場大戰還需要更多的輔軍,這些人平時都是農夫,故而不能選在春耕和秋收的時候打仗,否則便會耽誤農時。
「相邦大人以為呢?」李兌轉向肥義。
肥義不緩不慢道:「司馬重任,當然得交由賢能老成之人擔當。公子成為公室之首,可謂上佳之人。只是屢次討伐中山皆是由主父親自挂帥點將,以司馬督管討伐中山,是否有些不妥呢?」李兌本想將司馬與討伐中山捆綁銷售,不料被肥義一語揭穿,不禁有些失望。與公子成對了個眼神,李兌笑道:「是臣下所言不確,見諒見諒!兌的意思是,以公子成為司馬,若主父親征,則輔之。若主父點將,則助之。」肥義點了點頭。
公子成鬆了口氣,他要這司馬之職絕非為了伐中山,可千萬不能因為芝麻而丟了西瓜。趙王高高在上,見師傅肥義都點頭了,也輕輕點了點頭。身後已有人奮筆寫了詔告,奉上帛布,由趙王何蓋了國璽。
散朝後,富丁一邊提鞋一邊從劍閣取了佩劍,追上前面的肥義,道:「相邦大人,今日主父不朝,便連司馬大任都給了出去,還真是慷慨啊。」肥義笑道:「主父歷來以公子成為尊,便是在朝也不會反對的。」富丁薄薄的嘴唇一撇,道:「相邦大人是說公子成讓賢的事?」肥義微微一笑,不復他言,登車而去。
富丁看著遠去的肥義,緊了緊手中的劍。
肥義回到府上的時候狐嬰才起身,剛好散步到府門口,順便恭迎肥義。肥義卻不知道這是順便的,對這個內定的孫女婿更是滿意了。等肥義說了朝堂之事後,狐嬰卻沒有特別的反應。不過狐嬰總算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趙武靈王在沙丘離宮被圍困三個月活活餓死,附近四郡之兵居然沒有勤王。因為司馬大人不調兵,誰敢擅動?
看來歷史還沒有變得太大,沙丘之變的罪魁又朝前踏出了一步。狐嬰心道。
如果現在我提醒趙雍,等中山兵事告終便解除公子成的司馬之職,那是否還會有沙丘之變?狐嬰暗暗想著。在原陽的時候,趙武靈王只是自己喜歡的一個君主而已,利用他而晉身在狐嬰看來理所當然。他甚至決定,只要有可能便餓趙雍兩個月再去救他,反正史書上說趙雍能堅持三個月。但是來到邯鄲之後,所有的人再不是歷史書上冷冰冰的字,而是一個個鮮活的面孔。狐嬰不能否認趙雍的人格魅力,那種男人的陽剛和粗曠,貴族的雍容和風度,在趙雍身上以最完美的比例融合。
沙丘之變后,樂毅、趙奢、富丁、劇辛、鶡冠子、龐暖等風流人物紛紛離開趙國,這也是趙雍人格魅力的一個旁證。
狐嬰嘆了口氣,心道:反正就算說了也未必能改變這段歷史,就說了試試吧。以現在的情形看,自己是否在沙丘之變扮演忠臣的角色也並不重要。
「相邦大人,」狐嬰道,「小子以為,對公子成任司馬,有些小小的疑惑。」肥義今天見狐嬰立門恭迎,心情舒暢,只是在想何時讓狐嬰也稱他祖父,根本沒在意狐嬰說什麼,只是順口道:「什麼疑惑?」狐嬰不知道肥義心不在焉,還是認真道:「相邦大人,我趙國並不常設司馬。公子成的司馬之職,是否在中山王歸化之後就會卸職呢?」
肥義不知道狐嬰為何這麼問,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正打算敷衍狐嬰時,宮中寺人傳主父諭,命肥義及狐嬰入宮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