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辱你又如何?
狐嬰最後還是沒有登車,而是騎馬進的彭城。
韓陵當時拉著狐嬰的馬轡,幾乎哭道:「你如此失禮,若是引來兩國交兵,豈不連累族人?」狐嬰冷冷對狐乙狐丙施了個顏色,兩人會意,左右架著韓陵半推半塞扶進了車裡。
許均是為趙國出生入死的大將,居列卿高位,居然死在一國國都!於公,許均與狐嬰乃是同袍;論私,許均與狐嬰此行同起同眠,討論戰陣,頗為合契,可謂是狐嬰的良師益友。如此這般公私交情雜在一處,狐嬰若是還能剋制自己守禮倒真的是異數了。
代宋王迎接狐嬰的是彭城司城,公孫子友。公孫子友是宋王陶的兒子,與狐嬰年紀相若。他見狐嬰騎馬而來,不禁皺了皺眉頭。等到狐嬰一行策馬不停,直接沖入彭城,便是那些大臣都不禁恨了起來。
——太不將我宋國放在眼裡了!
公孫子友更是恨恨將迎賓台上的酒碗掃在地上。
韓陵坐在車裡,經過城門時從車簾中往外偷看。她見公孫子友一臉陰戾之色,不禁更為狐嬰擔心。韓陵在列國交際上的經驗遠勝狐嬰,結識的人也多。眾多公子王孫中,宋國的公孫子友可謂是出了名的陰狠之人。韓陵深知狐嬰此人光明磊落,更擔心他君子不敵小人,被公孫子友算計。
狐嬰片刻之間已經得罪了韓國大半的朝臣,還有炙手可熱的公孫子友。可他卻毫不在乎,策馬直入相邦府,這又得罪了宋主父和宋王——身為外臣,居然入都不朝!
相邦府上掛著白幡,許均的靈柩暫時停在西堂。狐嬰帶著火狐先拜祭了許均,又前去看了廉頗。廉頗身受五處大傷,雖然搶救及時,卻因為天氣漸熱,傷口反倒不容易好。有一兩處已經滲出了濃血,人也低燒不止。
狐嬰看著心痛,讓人解開紗布,用煮沸過的水清洗傷口,又弄了些烈酒消毒。戰國時代並無蒸餾酒,即便是烈酒的酒精含量也十分低,只得一日五次,勤加看顧。
狐嬰處理好了廉頗的事,這才前去拜見仇郝。
仇郝據說是受了驚嚇,卧床不起。雖然仇郝支支吾吾裝得挺像,但狐嬰還是不信。仇郝又留狐嬰住在相府,狐嬰正求之不得,痛快地應承下來。
從仇郝處出來,韓陵低聲道:「我在宋國頗有故交,不便露面。狐郎切莫再豎強敵啊。」狐嬰捧著韓陵的臉道:「娘子放心,某自有分寸。只是……」韓陵道:「只是什麼?」狐嬰道:「日後改口叫我夫君吧。」韓陵臉色一紅。狐嬰又道:「狐郎聽著總像是虎狼……實在不雅。」這等於是變相承認了韓陵的夫人地位,韓陵心中喜滋滋的,卻故意撇嘴斜視狐嬰,嬌狀可掬,惹得狐嬰見左右無人又是一陣輕薄。
翌日。狐嬰見宋王。
登堂之時,狐嬰解了佩劍交與執殿武士,卻帶了長達丈余的長槍。長槍用麻布包了,執殿武士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友邦亞卿居然會帶著兵器,所以查都沒查就放了狐嬰進去。
宋王見狐嬰一身素服,內著甲胄,已經十分不悅。等狐嬰露出銀槍,宋王已經是怒極反笑。他道:「狐亞卿,為何帶著兵器前來啊?寡人這裡又非戰陣。」狐嬰也笑道:「我趙人有個習慣,凡是險惡之地,兵器須臾不離身。」宋王拍案道:「我大宋朝堂之上,何來險惡之地!」
狐嬰道:「許均許大人乃是列卿之尊,素為我大趙將軍,出戰入陣,九死餘生。誰料居然死於友邦相府!這豈不是說宋國相府比之戰陣更為兇險?且戰陣之中,能殺許均者,必定食封萬戶,名揚諸侯。而在宋國,居然求一凶逆不可得!如此弔詭之國,豈非險惡之地?」
宋王氣急,拂袖而去。
公孫子友起身,陰**:「狐亞卿,我王已經走了,何以狐亞卿還站在此處?」狐嬰笑道:「我聞人言: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嬰站在此處乃是打算看看,宋國朝堂有幾個能死君的。顯然子友大人是決不會的。」子友被狐嬰說得臉色煞白,道:「今夜本座將於府邸設宴,為亞卿大人接風,還請不吝光臨。」狐嬰道:「某自當去。」子友冷笑道:「如此甚好,也好讓亞卿大人看看何謂宋臣。」
狐嬰淡淡一笑,掃視了宋朝眾臣,昂然而去。
回到相府的狐嬰也沒有卸甲。他昨夜已經讓火狐模擬刺客,以相府家丁口供重現了襲擊當場。結果讓狐嬰更是憤恨難耐,就算是以火狐的效率,要從後門強行闖入內院,找到許均所居的別院,血戰刺殺成功而退,起碼需要半個時辰以上。而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居然沒有人示警,沒有人外出求援,彭城城守——公孫子友的手下居然沒有一個到場!
狐嬰與火狐吃了晚飯,正要起身去公孫子友的府邸,進來一個中年男子。那男子留著八字小胡,神情甚是局促。狐嬰問道:「閣下何人?因何而來?」那男子猶豫道:「狐亞卿。在下是仇相之子,仇成。來此……聽聞亞卿大人要去公孫子友府上……特來……示警……」
狐嬰冷冷一笑,道:「宴無好宴,我早知道了。」
仇成還是結巴道:「宴上……有一個眉毛幾乎連在一起的年輕人……或許會冒犯大人,還請大人萬萬恕罪。」狐嬰眉毛一挑,盯著仇成道:「那是何人?」仇成額頭已經冒汗,道:「舍弟仇游。」狐嬰踱步道:「冒犯我沒關係,只是,要讓我知道誰和刺殺許均大人有牽連,我定不會讓他好過。」仇成連聲稱諾,告辭而出。
狐乙道:「主公莫非懷疑……」狐嬰道:「若說沒有內賊,便是打死我也不信!」火狐也人人義憤填膺,又查了遍護甲刀兵,騎馬跟在狐嬰車后。
到了公孫子友府上,火狐與其他人的隨從一起被安排在側廳用餐。只有狐乙狐丙兩人是貼身護衛狐嬰,侍立狐嬰身後。
狐嬰登堂之時,居然有子友的奴僕前來索取佩劍,被狐嬰罵了回去。雖然韓陵在狐嬰出發前已經告知狐嬰,宋國習俗是入私宴亦需解劍。狐嬰只是沒好氣道了句:「所以離亡國之日不遠矣。」
史載:周赧王二十九年,宋王偃四十三年,齊滅宋。距狐嬰說這句話之時只有不過八年。
因為狐嬰不肯解劍,甚至帶著長兵,與會眾人便都沒有解了劍去。從這個小小的細節,狐嬰登時就將與會者分為了陪客與別有用心之人。因為陪客都是不習慣佩劍,時常要用手去扶劍,或者是直接將劍解下放在身側,從而不影響飲食。別有用心之人,心在劍而非在飲食,總是一手牢牢扶助劍的。
公孫子友先是說了一段奉王命招待狐嬰之類的廢話,又對狐嬰道:「鄙邑從來不慣在喜慶之所見刀劍甲兵,狐亞卿可謂開風氣之先。」狐嬰冷冷道:「如此么?宋國乃是殷商之後,不料行周禮居然比諸多姬姓之國都要徹底啊。」公孫子友道:「是啊,若依殷商舊禮,某該將狐亞卿打出去呢。」狐嬰口舌毫不落人,道:「原來如此,難怪只能行周禮了。」言下挑釁之意已是十分明顯,等於直說公孫子友不敢動他狐嬰。
公孫子友口舌上占不了狐嬰的便宜,氣急道:「狐亞卿多番挑釁,想來是對我宋國不滿么!」狐嬰取刀割肉,道:「宋國乃是友邦,我怎會對宋國不滿。」公孫子友冷哼一聲。狐嬰聲音平平道:「只是我狐嬰年輕氣傲,看不上無能鼠輩,僅此而已。」公孫子友騰地從座席上跳了起來,指著狐嬰道:「狐嬰,你不要欺人太甚。」狐嬰也隨之而起,長槍一抖,咚地一聲柱在地上,道:「我便是指著你的鼻子罵也算不得欺你。你是什麼東西!也配與我同榻飲酒?滾!」
狐嬰「滾」字如暴雷,震得公孫子友退了兩步,差點失足摔倒榻下。
狐嬰一腳踢開公孫子友的餐案,將自己的擺在中央,冷冷道:「禮曰:上國之卿如下國之君。我狐嬰強趙之亞卿,便不如宋地之君,難道獨坐主位也有不可么!今日宋王為我洗塵,便宜爾等飯桶,速速用完趕快滾!」說完坦然落座,面不改色,扔了餐刀,直接抽出佩劍切肉。
「狐嬰!你欺我大宋沒人否!」
一年輕男子踢案而起,手握劍柄。
狐嬰仔細一看,果然眉毛淺淺連在一起,猜是仇郝之子,遂笑道:「這位兄台頗有魄力,與滿堂飯桶大相徑庭,不知可是仇相之子。」那年輕男子傲然道:「我正是仇游!」
狐嬰臉色突變,罵道:「好個無知的蠢貨!好個認賊作父的孽畜!你父親仇郝乃是趙國匈奴人,我王不以他卑鄙無能,派駐宋國為相。想他至死也不敢說自己不是趙人,你這畜牲居然以宋人自居,可還知道這世上有君父之謂么!」
仇游的母親是宋人,自己也從小在宋國長大,從未覺得自認宋人有什麼問題。被狐嬰一口一個蠢貨、孽畜罵著,頓時怒髮衝冠,雙目噴火,當即拔劍道:「你膽敢辱我父母,我與你不共戴天!」
狐嬰起身,冷冷道:「我十六平中山,拓土五百里;十七征樓煩,破野上千里;十八救主父之難,以百騎破敵三千騎。哈哈哈,你有何德何能配與我同堂共餐!」
仇游到底有匈奴血統,毫無城府,受不了狐嬰的激罵。劍指狐嬰,罵道:「狐賊也敢猖狂!此堂之上,便有誅殺許均的義士,你今日若是能走出此殿我便叫你爺爺!」
仇游此言一出,不僅是狐嬰,就連滿堂宋臣都吸了口冷氣。
狐嬰怒極反笑,道:「妙極啊妙極,省去狐某多少麻煩!有誰涉及許均之死,現在站出來,我可留他全屍!」狐嬰話音剛落,狐乙已經吹向鳥哨。
鳥哨聲尖銳,傳出老遠。在側堂的火狐本就沒有動用餐飲,聞訊便飛身沖向大堂,居然比公孫子友的私兵還要快。
狐丙也已經將劍橫在了公孫子友項上,只要狐嬰一個眼神,便可將他人頭拿下。
席間走出一位老臣,顫巍道:「狐亞卿息怒,公孫大人乃是我王嫡子,不可妄動啊。」
狐嬰冷冷一笑:「公孫子友位不過上大夫,權不過三千士。許均大人位及列卿,掌一軍十萬眾。他敢動許均,我為何不敢動他!」
那老臣道:「亞卿大人明鑒,此處到底是宋國。若是大人執意與我王為敵,恐怕大人難以安然離宋。」狐嬰道:「貴邦既然敢殺許均,我趙國伐宋之日近矣!我本就不求活著離開宋國,倒要看看多少酒囊飯袋與我殉葬!」
那些陪客見事情鬧大了,狐嬰居然連同歸於盡的話都說出來了,紛紛退後。站在前面的多是年輕士人,各個手握佩劍,怒目向著狐嬰。狐嬰道:「原來凶逆就是爾等。」其中有一人挺劍而出,對狐嬰道:「狐亞卿,我等殺許均,也是各為其主,今日我等不敢為難狐亞卿,請先放了公孫大人,我等一定護送狐亞卿安然離去。」
狐嬰還是冷冷道:「多說無益,且受死。」
當下有兩人持劍沖了上來。狐嬰一眼看出他們只是血勇,一個槍花已經刺倒了兩人。堂下眾人見果然鬧出了人命,紛紛驚慌逃竄。偌大的客堂居然只剩下幾個宋臣。
適才保證狐嬰放了公孫子友便離去的那人,眼見狐嬰殺人,不禁也愣住了。他身邊那幾個持劍的不料狐嬰真的敢動手殺人,更是一臉惶恐,紛紛後退。仇游自以為是仇郝的兒子狐嬰不敢動他,又見好友被殺,也怒號著揮劍沖向狐嬰。
狐嬰雖然答應了仇成,卻更恨此人背國叛家殺了許均,一槍刺向仇游肩窩。仇游倒地,猶自憤恨溢於言表。狐嬰更恨他執迷不悟,持槍緩緩點在仇游眉心。仇游這才終於忍不住面露驚恐之色。
「慢!」有人出聲。
狐嬰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先生,我已經說了,殺許均之人,今日不可能活著出去,毫無妥協餘地。」
那人面色漲紅,良久才道:「狐亞卿,殺許均是在下一手謀划,一手聯絡,一手勸諫公孫大人與謀。狐亞卿既然要查咎元兇,請誅我一人。」
狐嬰看了看那人,道:「報上名來。」
那人回視狐嬰,道:「在下宋癢,為人臣不能不為君謀,故而糾集同道謀刺許大人。盡由宋癢一人承擔便是!」
狐嬰見他毫無畏懼,也算是男兒,道:「你早些說這話,此二人也不會死了。罷了,我愛你膽氣,明日午時,自刎於許大人靈堂之前。我暫且繞過隨從人等。若是你不來也無妨,且看我能不能血洗這彭城!」狐嬰一甩衣袖,命狐丙放開公孫子友。到底狐嬰只是虛張聲勢,並無真的與公孫子友同歸於盡的打算,得了台階便也下了。
公孫子友不知是氣得還是嚇得,臉色煞白。侍衛們見狐嬰昂然走過,又見主家一臉尷尬,根本不敢攔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