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友情】
沈永芳伸手在鄭尚武的肩上拍了拍,道:「老幺,張勇犧牲了,可我們還活著!我想,跟你好好說說話。」
鄭尚武蹲在張勇的遺體邊快一個小時了,曾慶已經靠在子彈箱上輕扯著鼾聲進入夢鄉。鐵人,也扛不住連續四十多個小時不休息,還要集中精神力量執行潛伏哨的任務。當然,鄭尚武在戰前小睡過一個小時,此時的精神狀態還算良好。
他轉頭看了看沈永芳,又看了看永遠沉睡的張勇,點點頭「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兩人剛走進重機槍班的哨位,沈永芳就道:「我把你哥出事的事情,還有你偷偷扔掉的《複員報告》交給了你們指導員。」
「我日你X啊!姓沈的,你狗日的想整老子!」鄭尚武一下就跳了起來,臉紅脖子粗的指著沈永芳破口大罵。
《複員報告》在平時算不得什麼,可是在目前的節骨眼兒上,就是證明鄭尚武曾經想臨戰退縮的證據!他不知道沈永芳是怎麼撿到那團廢紙的,只知道自己這兩天來的功勞很可能被那廢紙通通抹殺。
沈永芳有些錯愕地睜大眼睛看著暴怒的鄭尚武,旁邊幾個戰士也詫異地轉過頭來,還作出隨時勸架的態勢。
「你,誤會了。嚴指導員說,鄭尚武是好樣的,臨戰隱瞞家庭變故,堅持上戰場殺敵報國,還連續立下戰功,應當樹立成典型。」
「啥?什麼典型?正面的還是反面的?」鄭尚武還沒有回過神來,兀自紅著眼睛瞪著沈永芳吼道。
沈永芳搖搖頭,笑道:「當然是正面的!老幺,說句實話,我沈永芳一直認為你是好兵的材料,也一直在跟你較勁。是,你是犯了不少事,可全團第一射手是你吧?去年三月全師拉練大比武,你是全能第一吧?這些,我也有給家裡人提起。」
鄭尚武不相信地看著面前這「老死不相往來」的戰友老鄉,好半天才道:「你,說真的?」
實際上,他已經相信了沈永芳的話。沈父和自家老爸一樣,都是五一年解放那陣參的軍,也在一個部隊,隨後也是一起「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本來兩人小時候的關係不錯,可六六年開始動亂后,兩個屁事不懂的紅小兵也跟著屁事不懂的紅衛兵造反派鬧革命,正好不好地分列在敵對的陣營。大武鬥的時代結束后,兩人同時進入縣中學讀書,在學校表現的巨大差異,更拉開了兩人的距離。距離就意味著隔閡,隔閡就會產生誤解、拉大距離。即使在最注重同鄉情誼的軍營里,兩人單獨說話的次數,也是今天才有零的突破。
看著鄭尚武有些難為情地撫摸著重機槍的把手,沈永芳拉了他坐在子彈箱上道:「你知道,我參軍是為了退伍后能夠找個國營單位的工作;我也知道,你參軍是因為你爸管教不了你,才……」
沈永芳的話被鄭尚武圓滾滾的眼珠子瞪了回去。
「你不是要提幹上軍校嘛?少來寒酸老子。」鄭尚武的語氣很不友好。以前的他沒有戰功,可以任著性子胡來,可現在有了戰功,就象一根線頭拉著風箏一樣,也象一根警弦般崩得很緊,惟恐自己今後向家人、向兒孫吹噓的這些功勞,被那些莫明其妙的「政治理由」給抹滅掉。當兵初衷的事情,當然不好在這個時候提起。
「鄭班長,咱班長也不賴,剛才鬼子幾次攻上一線陣地,都是咱班長帶人反下去的!」重機槍班有個戰士在旁邊開口了,還一臉為自己班長打抱不平的神情,也許他看不慣自己班長被鄭尚武唬。
「老幺,你知道我爸和你爸在較勁,我信里說到你的優點,我老爸興許根本就沒說,單說那些事情了。」沈永芳看了那戰士一眼,笑了笑,又細聲細氣地向鄭尚武解釋。他在約鄭尚武談話之前,已經做了一些思想準備。
鄭尚武抬眼看了看沈永芳被硝煙薰黑的臉,回到高地后,九班的其它戰士也談到了剛才的防禦戰,對沈班長的勇敢也是讚不絕口。事情在沈永芳的稍微委屈下說清楚了,幾年來的隔閡也似乎一下被這戰場上突然升騰著的濃濃友情消除。
鄭尚武正要說幾句溫柔點的話,卻聽排長范抗美在遠處的塹壕里喊著:「鄭尚武、沈永芳,開會!」
升格為班長的他如今也能參加「諸葛亮會」了。
兩人迅速整理了一下並不好看的軍容,互相笑了笑,貓著腰通過交通壕,跟排長來到連部的指揮位置——高地主峰處的一個小山洞。
班排長們已經聚集在山洞裡,看到鄭尚武到來,不知道是誰首先鼓掌,反正劈哩啪啦的掌聲莫明其妙地就響了起來。鄭尚武消滅敵軍炮兵,繳獲三門100迫擊炮,加上潛伏哨及時發現敵軍偷襲的功勞,還有夜間的戰績,在763A高地上,一個戰鬥英雄般的人物形象正在形成。
掌聲,被連長陳鋼抬手示意壓了下去,也讓有些受寵若驚而難為情的鄭尚武感覺輕鬆了一些。
「現在,不是慶功的時候。」連長潑了一瓢冷水后鋪開了那張地圖,指點著說道:「營主力在763以北遭遇敵軍的潰兵,暫時被糾纏住無法及時增援我們。因此,獨立作戰十二小時的期限延長了。呃,當然,主力在紅河右岸打得相當出色,完全突破了越軍的正面防線,正在向縱深挺進!」
指導員嚴崇德發現眾人的情緒都不高,還有一些擔憂的神色。他知道,依靠一個加強連的兵力要長時間堅守763A是不現實的,剛才能夠打退敵軍的進攻,一半是因為尖刀連及時奪取了越軍陣地,有了堅強的依託和一些繳獲的補給,另一半是因為鄭尚武潛伏哨及時預警,還在敵後造成了不小的混亂,讓慌亂中的敵人無法判明情況,才倉皇撤兵。實際上,以尖刀連有限的兵力,根本無法迫使一個多營的敵軍完全撤退。
這些,班排骨幹們都清楚,因此得知主力不能及時增援后,才露出擔憂的神情。
「我們有堅強的陣地,還有繳獲的大量武器彈藥,不是剛剛增加了三門100迫擊炮嘛?!同志們,戰爭中包涵著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和變數,對此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是借用劉帥的名言——狹路相逢勇者勝!」
「對!勇者勝!」連長忙接住指導員的話,揮動手臂有力地做了個下定決心的手勢。
沈永芳偷偷拉扯了一下鄭尚武的衣袖,示意他說兩句提氣的話。戰場上,有時候較高的指揮員級別並不頂用,戰士們寧願相信和依賴那些勇者,就如鄭尚武這樣的人物。說來好笑,戰前這位人物還是全連大多數人都在腹誹的對象。
鄭尚武癟癟嘴,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出風頭,說句實在話:除了鬧脾氣說怪話、髒話,這位仁兄還沒在人前正兒八經地發過言。
連長顯然注意到幹部戰士的心理需要,向鄭尚武點點頭,點名道:「鄭尚武同志,說說你的看法。」
瞬間,主動變成被動,可以拒絕變成無法逃避。鄭尚武苦笑著看看連長,摸摸戴著軍帽的後腦杓,勉強地笑著道:「沒啥說的,打仗嘛,不提起精氣神就只能被敵人消滅。」
「對,戰爭,就是最劇烈的你死我活的鬥爭,誰軟蛋誰完蛋!」指導員立馬抓住了戰機,肯定了鄭尚武的話並作出富有政治哲理而通俗的延伸。
連長笑著擺擺手,又道:「同志們,困難不是不可以克服。營主力在北邊拖住了敵人大量潰軍,那麼我們北面的壓力就大大減輕,可以將有限的力量轉用到南面阻擊敵軍援兵上。因此,我和指導員,副連長商議了一下,理了個調整部署的方案出來,現在大家一起議一議。」
置之死地而後生。生者,都是自知必死而堅強求存的人。這點,班排骨幹們還能從連長,指導員以及鄭尚武的話中理會得到。因此大家的臉色逐漸自然起來,很自動地靠近連長身前的地圖,看著連長手指的移動,聽部署調整。
「763高地距離763A不過500米距離,原本我們擔心敵人會佔領763,建立炮兵陣地轟擊我們。現在,北邊的敵情威脅減輕了,因此二排可以從763高地撤回來,只留一個精幹的加強班哨監控北邊即可。這樣,我們就有了充足的預備隊,可以自如地應付南邊的敵人。這個班哨的責任相當重大,除了堅守763高地監控北方以外,還要在適當的時候主動出擊,支援主陣地。因此,班哨指揮員的人選,我們認為……」
陳鋼拖長了語調,抬頭環視身邊的戰鬥骨幹后,將目光落在鄭尚武的臉上,道:「鄭尚武同志可以勝任。當然,還會為你配置一個得力的副手。」
孤軍,又是孤軍!
763和763A間隔了500米的距離,這個距離足以讓敵人穿插到兩個山頭之間,切斷加強班哨與主力的聯繫!一個加強班駐守一個與763A不相上下的高地,難度比所有能夠想象的難度都要大!
可是,連長的部署是有道理的!尖刀連人手不足、兵力不敷調用是事實!防禦阻擊作戰最需要的是預備機動兵力和足夠的預警時間,在763設置班哨,就可以節約一個排的兵力作為機動,也能為北面的敵情威脅提供足夠的預警時間,讓763A高地上的我軍能夠及時調整部署,應付敵人從北邊發起的進攻。
應該這樣說,這個方案是在兵力不足的條件,堅守763A的唯一正確作戰方案。
鄭尚武很快就想清楚了,他的腦子想其它問題不行,想這些道理卻靈活得很。膽子大是他得秉性,看到別人都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豪氣突然從胸腔迸發出來,對著連長道:「保證完成任務!」
陳鋼和嚴崇德交換了一個滿意的眼神,又轉向副連長王安國道:「王副連長認為誰適合當鄭班長的副手。」
王安國為難了。他看了看指揮部里的骨幹們,沒有一個班長不低頭躲避副連長的目光。戰爭中人最怕離群,獨立堅守763就是與主力分離!北邊敵軍被營主力阻擊住最好,可萬一……總之,九死一生吶!
「我!連長,我願意!」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為被迫點將的王安國解了圍,也讓所有的班排長們鬆了一口氣,大家紛紛轉頭看向發出聲音的人——營機炮排重機槍班班長沈永芳。
鄭尚武無言地拉住這位剛剛成為朋友的同鄉的手,一種可以交託性命的感情在兩手之間悄然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