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井
慕容太太的丈夫是個軍人。
他的駐地在草原上。那地方很遠,好像叫什麼紅格爾。他現在不夠級別,還不能帶家屬,夫妻倆只好兩地分居。
他一年探一次家。
迢迢出生以後,只見過爸爸一面。
迢迢出生時才3斤重,身體狀況一直很不好。她厭食,經常生病。慕容太太帶她到醫院看過很多次,沒什麼實質性的病,就是體質弱。
全家人把迢迢當成掌上明珠,特別嬌慣,她要什麼給什麼。全家人包括迢迢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
這一天,慕容太太把那個男嬰抱回了家。沒想到,迢迢見了那個男嬰,「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使勁朝媽媽身後躲,極其恐懼的樣子。
她已經會說一點點話,她一邊大哭一邊指著那個男嬰,驚駭地說:「媽媽媽媽,打!打他!」……
「你這孩子,怕什麼呀?」慕容太太不解地問。
「打!打他!」迢迢哭得更厲害了……
那天,迢迢一直躲避那個男嬰,一直哭鬧不止,怎麼哄都哄不好。
慕容太太很著急,她弄不明白,迢迢怎麼見了這個男嬰之後就像受到了巨大驚嚇似的?
過了幾天,迢迢似乎好了點,不再哭鬧了,但是她還是不肯跟那個男嬰玩。
又過了幾天,迢迢勉強跟那個男嬰在一起玩了,卻沒有消除對他的排斥,什麼玩具都不讓他碰。
一次,為了搶奪一個布娃娃,他倆打起來。慕容太太急忙過來把男嬰抱到一旁。
布娃娃到底落在了男嬰的手裡。
迢迢哇哇大哭,她指著男嬰還是說:「媽媽媽媽,打,打他!」
慕容太太又拿來一個布老虎,塞給迢迢:「迢迢乖,玩這個。」
迢迢哭得更厲害了,指著那個男嬰說:「打!打他!」
慕容太太沒辦法,就過來對男嬰說:「妹妹哭了,你把這個布娃娃給她,聽話。」
男嬰不說話,把布娃娃扔在了地上。慕容太太撿起來,吹了吹灰土,給了迢迢。
迢迢委屈地拿起布娃娃,一個人玩去了。
慕容太太把男嬰放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找了一個動畫片,說:「咱們看電視,看動畫片,可好看了。」
迢迢蹣跚地走過來,「啪」地閉了電視。然後,她敵意地看著那個男嬰。她這幾天剛剛學會開關電視機。
男嬰指著迢迢,對慕容太太「嗚嗚咿咿」地說著什麼,好像在告狀。
慕容太太又打開電視,對迢迢說:「迢迢,你這樣做是不對的。」
迢迢很犟,又一次閉了電視。
慕容太太嘆口氣,強行把迢迢抱到卧室去。她回來正要為男嬰打開電視,就傳來迢迢驚天動地的哭聲。
沒辦法,慕容太太只好說:「叉,咱不看了。」
男嬰老老實實地坐在沙發上……
晚上,慕容太太把迢迢放在自己的左邊,把男嬰放在自己的右邊。
迢迢還在吃奶。她扒開媽媽的內衣,小嘴裹住媽媽的一隻奶頭,吸吮。
男嬰在另一邊老老實實地看。
慕容太太的心中有一點難過,就問:「叉,你吃嗎?」
男嬰還在看,他的嗓子微微動了動。
慕容太太用一隻胳膊把他的腦袋抱起來,讓他吃另一個奶頭。
迢迢大哭,奮力推男嬰。推不走,她就狠狠撓了他一下。那男嬰的小臉上立即就有了幾條指甲印,慕容太太嚇得趕快把他推開了。
男嬰仍然沒有哭,他愣愣地看迢迢。
慕容太太對迢迢說:「你怎麼能欺負人呢?壞孩子!」
迢迢哭得更委屈了,蹬著腿。
慕容太太只好抱住她:「好了,別哭了,媽媽不說了,不說了還不行嗎?」
迢迢還在哭。
慕容太太說:「你要什麼?媽媽都給你。」
迢迢想了想,止住了哭,抽抽搭搭地說:「我要吃糖!」
不管怎麼嬌慣,平時慕容太太從不給迢迢吃糖,她天生氣管就不好,總咳嗽。
慕容太太嚴肅地擺擺手:「就是不能吃糖,牙會黑的。」
迢迢又張開嘴大哭起來。
慕容太太:「好吧,小祖宗,我給你拿去。」說著,她下床拿了一顆糖,剝開,遞給迢迢。
迢迢吃了糖,好像心滿意足了。心滿意足了一陣子,她又看見了男嬰,立即不高興了,用手做著打他的動作,說:「不要!不要!」
「好,不要他。」慕容太太一邊說一邊伸手把燈關掉,說:「那個小孩走了。」
迢迢沒有懷疑,她幸福地抱住了媽媽……
睡到半夜,起風了,窗戶被吹得「啪啦啪啦」響。
迢迢在睡夢中又好像受到了什麼驚嚇似的哭鬧起來。慕容太太被驚醒了,她抱起迢迢輕輕地悠,為她哼著搖籃曲。可是她還是哭,嘴裡含糊不清地喊著:「媽媽媽媽,打!打他!……」
房子里漆黑。慕容太太有點瘮。
最近,慕容太太總想,迢迢這樣霸道,不容人,長大怎麼辦?
其實,她的擔心是多餘的,大約半個月之後,迢迢就和男嬰玩到一起了。
慕容太太正在為戍邊的老公織一件毛衣。她抬頭看窗外,迢迢正和男嬰一起追氣球。那是一隻綠色的氣球,而迢迢和男嬰都穿著紅色的衣服,一幅鮮艷的孩童嬉戲圖。
迢迢在咯咯笑,男嬰也在咯咯笑。天瓦藍瓦藍的。
慕容太太感到生活很美好。
當她又一次抬起頭的時候,卻嚇得大驚失色——兩個孩子追隨那隻綠色的氣球,跑到了院子外的井邊!
那井是17排房的公共汲水點。
迢迢離那井只有一尺遠,一轉身就會掉下去。而那個男嬰正趴在井邊朝里望。
慕容太太想喊又不敢喊,她不敢驚嚇他們。她屏著呼吸向兩個孩子走去,一邊走雙腿一邊不停地抖。
她悄悄來到他們身邊,猛地把男嬰抱起來,又用另一條胳膊夾起迢迢。
回到屋子裡,慕容太太把兩個孩子狠狠訓斥了一番。
迢迢大哭。那個男嬰則嚇得縮到屋角,老老實實地看著慕容太太……
自從這次以後,迢迢和男嬰再也不敢去井邊玩了。
慕容太太的家沒有電腦。小鎮有電腦的人家極少。
張古覺得,這下終於可以弄清楚永遠的嬰兒到底是誰了。
他打電話問馮鯨:「最近,那個永遠的嬰兒還在網上跟你碰頭嗎?」
馮鯨:「沒有啊。」
張古:「這就對了。」
馮鯨:「為什麼?她說她又要考試。」
張古:「那是騙你——永遠的嬰兒最近到慕容太太家了,慕容太太家沒有電腦!」
馮鯨:「真嚇人。」
張古:「不信走著瞧,你的美眉最近不會有任何消息。」
可是,過了幾天,馮鯨卻給張古打來電話,他笑著說:「你別亂猜疑了。昨天,我們又聊了半宿。」
張古動搖了:真的是自己搞錯了?
如果永遠的嬰兒真的是那個男嬰的話,只有一種可能:他在周二的夜裡,等慕容太太和卞太太都去打麻將的時候,悄悄潛入卞太太的家,進入那個另類世界和三減一等於幾碰頭——小鎮很安寧,夜不閉戶是經常的事。
張古想象:
在這個人聲鼎沸、陽光普照的人世間,陰暗潮濕冰冷的男嬰很孤獨。
在這個世界上,平等的人們都擁有話語權,所有人都在「呱唧呱唧」說話,有人說的是良言,有人說的是廢話。只有他不能說,一個字都不能說,他只有耳朵,天天聽別人「呱唧呱唧」。
只有在網上,在那個隱形的虛擬世界里,他才敢撕破嬰兒的表皮,開口說話。
在這個世界里,只有三減一等於幾一個人和他聊天。
前一段時間,男嬰沒有電腦了,他像吸血鬼好長時間沒有喝到血一樣,臉色紙白,奄奄一息。最後,他終於熬不住了,趁卞太太不在,偷偷溜進她的家……
張古覺得,假如這種猜測成立,那麼就說明這個男嬰還曾經潛入過自己的家,隨身聽里那個嬰兒古怪的笑聲就是佐證。
張古走到房間外,深深吸了一口陽光。
陽光暖洋洋,讓人心裡很踏實。這一刻,張古又對自己的想象表示懷疑了。
的確,他的一切不祥預感僅僅是預感而已。到目前為止,小鎮很太平,沒出什麼事。沒有人莫名其妙地死亡,沒有地震,沒有瘟疫,沒有誰瘋掉……只是他的隨身聽里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聲音,那算什麼事呢?鬼知道是不是周德東的盒帶出了什麼問題!說不準,就是馮鯨搞的鬼呢。這個鬼東西不是還用「三減一等於幾」這個算術題嚇過自己嗎?
慕容太太抱著那個男嬰溜達過來。
天很藍,雲很白,風很輕。在這樣好的天氣里,連仇人都會相親相愛。
她跟張古打招呼:「沒上班呀?」
張古笑了笑,說:「休假。」
她停到張古跟前,放下那個男嬰。
地上有幾隻雞雛在覓食。那個男嬰穿著開襠褲,興奮地揮動小手,「嗚咿嗚咿」地叫。但是,他站在原地,不敢靠近那些雞雛一步,只是做出打的樣子向那些小生靈示威。
慕容太太喜滋滋地看著他說:「這孩子很聰明,剛來的時候根本不會玩積木,現在他都能摞很高了。」
接著,她情不自禁地講起他的一些充滿童趣的小故事,她覺得十分好玩,講著講著自己都笑起來。
張古不覺得有多好玩,不過,這時候他覺得叉真的是一個嬰兒。
迢迢對男嬰的排斥一直沒有根除。
她經常為搶奪一個電動汽車,或者開關電視機,把男嬰撓出血。
可是,男嬰沒有打過迢迢。他的個頭比迢迢高一點,他的力氣也應該比迢迢大,但是他從來不還手。迢迢撓他,他就朝後縮。
大家都誇男嬰懂事。
迢迢的驚嚇一直沒有平服,夜裡她還是沒完沒了地哭,嘴裡喊著:「媽媽,打!打他!」……
慕容太太把迢迢對男嬰的排斥當笑話講給大家。孩子的事情,沒有人太在意。
只有一個人聽了后感到很驚怵,他就是張古。
他的腦海里突然迸出一個可怕的假想:小鎮上並不是只有一個男嬰,而是有兩個,明處有一個,暗處還有一個。或者是一個在外面,一個在裡面!迢迢一定是看見男嬰身後擋著的那個了,或者她一定是看見男嬰裡面包藏的那個了……
他為這個假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上次,慕容太太跟李太太到城裡去,買回了一塊布料,蔥綠色,很鮮嫩,她想用它縫製一條連衣裙。
最近,老公要探家,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餵飽了兩個孩子,慕容太太在床上擺了一堆玩具讓他們玩,然後,她拿出那塊布料,出門到連類的服裝店去了。
只有一百米遠,她把布料送過去,再量量身體的尺寸,用不了10分鐘。
連類把她的家隔成兩個房間,外面做服裝店。通過一個門進去,就是連類的生活空間。
慕容太太進了服裝店,連類沒在。慕容太太朝裡面喊了一聲:「連類!」
沒有人應。
她又喊了一聲:「連類!」
還是沒有人應。
她只好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又喊了一聲:「連類,你在嗎?」
這次,她聽見連類在裡面說話了:「是慕容太太嗎?你等一下。」
慕容太太就沒有走。大約過了5分鐘,連類才走出來。慕容太太覺得裡面好像還有一個人。她感到很奇怪:連類在裡面幹什麼呢?
慕容太太:「連類,我來做一條連衣裙。」
連類掩飾著自己的不自然,說:「這布料真漂亮,挺貴吧?」
慕容太太:「其實很便宜的。」
連類四處找軟尺。她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反覆在一個地方翻了好幾遍。
終於找到了。她開始為慕容太太量身。慕容太太叮囑她不要做得太瘦……
然後,慕容太太就回家了。
她家的院子很寧靜,和平時一樣。悲劇沒有任何徵兆。
她走進屋子,看見那個男嬰還在床上玩玩具。他使勁地揪著一隻玩具兔子的耳朵,好像要把那耳朵揪下來。
迢迢不見了。
慕容太太就有點發憷。
她急步到各個房間看了看,沒有!地窖里,床底下,窗帘后,衣櫃中,都沒有。她傻了:「迢迢!——迢迢!——」
沒有迴音。
她跑到院子里,院子里空空蕩蕩。「迢迢!——迢迢!——」
她的眼睛一下就看到了那眼井。她幾乎在那一刻斷定了心愛的女兒就在那裡面。
她的腿劇烈地抖動起來,費好大的力氣才邁開步子。
來到井邊,她朝里望去,一眼就看見了那紅色的衣服。那是她的女兒。她好像是頭朝下掉下去的。
慕容太太一下就癱倒在地,嚎叫道:「救命啊!!!——」
李麻是第一個跑過來的。
鄰居們很快都跑過來了。
李麻腰上系著繩子,迅速下到井底,把可憐的迢迢抱上來。
迢迢的肚子不大,她沒有喝多少水,她是被嗆死的,鼻孔滲出幾滴黑黑的血。她額頭的血多一些,那是掉下去磕的。
她已經死了。慕容太太當場昏過去。
大家趕緊掐她的人中,忙乎半天,她終於醒來了,抱緊迢迢號啕大哭,又背過氣去……
迢迢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來了,他們肝腸寸斷,哭成一團。那情景極為凄慘。後來,迢迢的屍體被放在她自己的小床上。
鄰居們靜默而立,所有的女人都哭了。
那個男嬰好像第一次見到這種場合,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他老老實實地縮在床角,膽怯地看著這一切。
張古也在場。他在痛苦地思索:這男嬰到底有幾個?
出事了,慕容太太家沒有人照顧男嬰,就把他提前送到了李太太家。迢迢的爸爸接到了電報,很快飛回來。這個可憐的人,他只和女兒見過一面。他椎心泣血,一言不發,默默地處理著後事。迢迢的骨灰撒在了那個井裡。17排房的居民一起動手把那個井填了,它成了迢迢的墳墓。大家不可能再飲用溺死迢迢的水。又鑿了一眼井。迢迢的爸爸破例在家多呆了一些日子,陪太太。她從早哭到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