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36章 黃粱一生

一座破舊的孤兒院，灰白的外牆，斑駁的欄杆，遍地鵝卵石鋪成的石子路，一切都那麼陳舊。郭瑤知道，這是彭格的夢境。

衣著樸素的修女從畫面穿梭往來，噴跑嬉戲的孩子，不同膚色，不同年齡，臉上充滿歡樂洋溢的笑容，大家圍聚在一團遊戲，聊天。只有一個孩子格格不入的躲在牆角的陰霾中，一聲不吭。

黑色的頭髮，蒼白的皮膚，微微湛藍的眸子。小彭格靜靜對著牆壁發獃，牆壁上斑駁晦暗，除了一片陰影什麼都沒有。

郭瑤怔住，她從彭格的記憶中讀出了深沉的悲傷和疲倦，還有壓抑已久的憤怒。

一個幾歲大的孩子為何會有如此悲涼的情緒。

郭瑤來不及細看，時光如流水般淌開。

他慢慢長大，面色越來越平和，進了學校，打工，刻苦努力，不停鑽研。郭瑤在他的記憶中看了很多面孔，看到了鄧世傑，看到了辛娜，更多的時候，卻看到彭格對著牆壁發獃，好像陪伴他的，只有一個影子。

郭瑤的心，微微有些酸楚。

在她的印象中，彭格是一個溫和的男人，像一潭清澈的水。她從不知道，原來他的水底糾纏著無數叢生的水草，一點點纏溺他的精神，這種感覺，有些絕望。

飛快瀏覽了彭格的一生，郭瑤有選擇性的詳查了他們相識后的這段時光，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不是他。

郭瑤輕輕退出彭格的記憶。

她的心有些沉重。原來他最怕的就是孤獨。

畫面一轉，郭瑤進入一片燦爛的原野。藍天，白雲，無邊無際的草原。

一個少年騎馬馳騁在青草地上，臉上洋溢著肆意洒脫的笑意，少年的田濤宛若一枚灼灼上升的太陽，把郭瑤心底的陰霾一下衝散。

郭瑤看著他，一點點長成一個健碩，有擔當的男人。從草原離開，考入警校，慢慢成長。他的表情一天比一天堅毅，他輾轉於全國，偵破一個個案情，聲望如日中天。

直到他認識了辛娜，這個堅硬的漢子臉上終於綻放了一抹柔情。

那時候的辛娜，臉上沒有戾氣，沒有不滿，她凝視著田濤的神情是羞澀的，甜美的，幸福的。

這個姣美修長的女子身影，佔據了他整個記憶。

郭瑤嘆氣，辛娜也許真愛過田濤，可她忽略了對方的柔情，辜負了他的心，何其不幸。

辛娜的死，讓田濤璀璨的人生瞬間崩塌。

他的世界昏暗下來，變得蒼白無力，毫無生機。

郭瑤知道，田濤的心中也必定是一片荒蕪的原野，失去了鮮花的點綴，生命漸漸枯萎。

毫無徵兆，一抹光亮強行闖了進來。

一道白衣身影在遠處若隱若現。

背影很像辛娜，卻不是她。郭瑤好奇的走上前，女人回頭莞爾，竟然是谷小米。

田濤皺著眉，極力把這抹身影從他身邊驅除，谷小米卻像一抹無處不在的風，緊緊把他包圍。

郭瑤笑了，看來田濤的原野很快就會再繽紛起來。但願他們能早一點讀懂對方的心。

退出田濤的記憶，郭瑤有些緊張，不是彭格，也不是田濤，現在只剩下鄧世傑了。

不知怎得，郭瑤突然想起鄧世傑煮的那碗面。醇香，甘甜。

她記得書上曾說過，心靈齷齪的人煮不出美食。如果他真像表面那樣冷漠，桀驁，刻薄，為何他煮的東西如此美味呢？

鄧世傑一直在掙扎，他似乎比堅毅的田濤更抗拒夢境的侵擾。

他的記憶是破碎的，彷彿一面面波光淋漓的鏡子，遠遠望去五光十色，可每當你走到近前，立刻破碎成幻影。

郭瑤心中一凜，她明顯感覺出有一股魂力在抗拒他的探查。

這個魂靈應該就在鄧世傑的體內，躲在暗處窺視著所有。

難道，真的是他嗎？

「還想躲嗎？」郭瑤嗤笑。

雙手連環結出印符，掌心中光芒大震。

指縫間五道黃符同時都在發光。

佛音，猛然響起，鋪天蓋地向著郭瑤席捲，一股怨恨之氣，撲面而來。

「梵音佛御？」郭瑤收了黃符，能發出這種怨念的鬼靈通常都是被高僧超度過的魂魄，不會是惡靈。

看他身上凝聚的力量，應該受了不小於二十年的經文滋養。

也就是說，他至少跟隨了鄧世傑二十年以上。

「你究竟是誰？為何躲在鄧世傑體內，不去投胎轉世。就算你想守護他，可你畢竟已經死了，如果你執意留下，早晚有一天會魂力散盡消亡的。值得嗎？」

黑暗中浮起一聲冷哼，卻無人現身。

郭瑤腳踏在虛空上，鄧世傑的記憶碎片在身畔不停掠過，什麼都看不清。

「你為何限制我查看他的記憶，你有什麼目的？」郭瑤又問。

對方隱匿在黑暗中，再無聲息傳來。

「我好言好語相勸想問，你別故弄玄虛，我敬仰你是個守護鬼靈不想難為你，不代表我不能收復你！」郭瑤聲音徒然嚴厲，掌心中緩緩升起一張銀白色符紙。

「輪迴符！」驚呼聲響起。

「有些眼力，如果你不肯說出實情，我只得送你去六道。」郭瑤表情淡淡。

「別，別這樣，我沒有惡意。」一個虛影從黑暗中浮了出來。男子的身影，體型輪廓和鄧世傑居然有九成想象。

「你是他的親人？」郭瑤臉色微微有些緩和。

很多守護鬼靈都是死者的至親，因為念念不忘生前的情意才會一生追隨，甚至放棄自己輪迴轉世的機會。

只為守護追隨者一生。

這些鬼魂很值得人尊敬，因為他們的追隨者一旦死亡，他就會徹底消失。

「我是他哥哥。」虛影慢慢走出。

順著掌心中隱隱的白光看去，宛若另一個鄧世傑站在自己面前，只不過，這個人臉上毫無血色，眉眼間略帶陰邪之氣。顯然已經死去很久。

「你們好像啊，雙胞胎？」郭瑤愣了。

「嗯，我們是雙生子，二十二年，一場車禍奪去了我和父母的生命，只有世傑活了下來。」

鬼魂的語調異常柔和，和鄧世傑的嗓音完全不同。

「你是怎麼變成守護鬼靈的？按道理說，一個六歲的孩子魂力根本不會那麼凝聚，又怎麼可能追隨他這麼久。」

「我當時受了重傷，並沒有死，世傑也受了傷，他的腎臟一直在出血，而我的心臟和大腦都出了問題，眼看兩個人都活不成了。爺爺做了一個決定，把我的一對腎臟移植給了他。所以他活了下來，而我，也寄居在原來的腎臟中，也沒消散。」

郭瑤的心咯噔一下，雖然對方語調很平靜，郭瑤研究能感受他心底深深的悲涼。

同樣的兩個生命，他卻被放棄了。

「反正我傷的那麼重，早死一天，晚死一天又有什麼不同呢？」

鬼魂出神的眺望著鄧世傑的記憶，那些碎片慢慢拼湊，逐漸停下。

變成一幅幅完整卻又間斷的畫面。

「他的一生，在我的注視下一天天渡過。又和我的一生有什麼區別？」鬼魂的聲音有些失落，可他看向那些畫面的眼神卻是狂熱的。

郭瑤心底長嘆，盧生在睡夢中渡過了自己榮華富貴的一生，他的黃粱一夢，短促而虛幻。

而他卻在無限的寂寞中俯看他人的一生。

如此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