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少年狂(上)
羅公遠見場內尷尬便火上澆油道:「很明顯,不要說我這般天下第一聰明人了,便是傻子也能猜到,那些狗的主子就是在坐的幾位師尊或是其本人!」
宿青海本就心存芥蒂,現下更是再也抑捺不住,起身抽刀,喝道:「這位羅少俠與老夫及在坐諸位素昧平生,因何自入此堡,便處處出言相譏,似言中另有他意,究竟是何目的?」
羅公遠嬉笑道:「你給我說中了要害,便惱羞成怒了。」他自一開始至此,言談舉止斷無半分避諱,這般處事,自是難以立足於人前。宿青海的耐性已至極限,反手一刀青芒帶雪,回入鞘中,這一手功手推窗攆月,施得煞是好看,因他身高位重,年昭「德勛」,自是不可拿刀跟孩子過招,但他依舊義憤填膺道:「你這小子好沒家教,本就身份不明,還不請自來……」
陡然間,宿青海身旁的茶几上激氣沖盪,長刀跳起竟脫鞘而射,電火光石之際,已然插入一側樑柱。錚錚之音良久未絕,在座高手皆可瞧出這一刀若是以人手而使,包含的變化不止一十三種,然而有這般功力的,在場座者,怕是唯有道宣武功未喪之時,方得相媲。段志城與熊祿知是有人以內功震出刀鞘,卻也未覺有何高妙,但見宿青海的兩頰齊鼻尖之處,隱隱透出一股暗紅,隨即愈發明顯,直至變作兩道筆直的血痕,宿青海方覺痛楚,頭部一搖,數十根銀髮齊齊脫落,明明是為利器所斫,驚呼聲尚未出口,胸前衣衫已然飄起薄薄的一片,碎散於風中。
羅公遠依舊笑著,可此時的笑,卻是世間任誰也難以揣想的陰寒徹骨,道宣與玄渡、星華子一生聽過無數種笑聲,唯得此番,只見羅公遠雙目驟然將黑暗混化,充斥著詭異與怪誕,令無論哪種生命視之都會躁動不安的傷郁。羅公遠止住笑,面色竟有些猙獰,道:「請你尊重我,宿青海老先生……」未待眾人按捺餘悸,他又轉瞬恢復了原先的嗤笑,讓人這才憶起他不過是個少年,只是他距宿青海之間,隔了范北鳴、武恆軒兩個人和一張桌子,竟將如此之遠的長刀憑空凌舉,這一絕技,想是那空王佛轉世,亦難做得如此妙到毫巔。瞧他年紀,自打娘胎中始練,亦絕然難有這般神功。心中對他的悚惶,竟是大過了本來的敵人寧娶風。
羅公遠轉而對道宣道:「不好意思大和尚,你請繼續說罷。」
道宣半晌未吭聲,許久才道:「羅施主身份難明,懷抱神技,今日來到這摘星堡,不知是福兮禍兮?」
羅公遠笑道:「福之禍所依,禍兮福所至。世間萬物,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當始終運意,行坐動形,滅諸想念,唯一而已,又何必拘泥於此?」
群雄一直習慣於他的嬉皮無賴,但見他講出這一番黃鐘道理,只覺心花開朗,胸膈暢然,心中竟盡皆起了欽服之意。
道宣但覺心中大亮,二十年塵土面目,為之洗盡,馬首紅塵,恍若隔世之緣,示意星華子接著講下去。星華子捋須道:「律佛大師便登上比武廳,向殷寒行了合什之禮。殷寒笑道:『我遠來是客,大師又年長我數歲,看來若是殷某不先行出招,倒是對大師的不敬了。』在場眾人皆驚訝於他如此討便宜。律佛大師只巍然頷首。殷寒旋即目光一寒,雙手或作掌,或作鉤,聚散倏忽,有順懷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釺。我等第一遭見識景教武功。著實詭異波譎非常。律佛大師雖自創律家武功,但精於佛門十九項絕技,與那殷寒游斗一處。這一戰律佛大師用的不過是些少林弟子,甚至是俗家弟子入門即練的『長林長拳』、『伏虎拳』、『羅漢拳』,並非高深武藝,使得打鬥看上去不甚精彩,但唯有近座的各派掌門方能感受到鬚髮間凌厲無儔的掌風拳氣。便是我等皓首窮經,耗甚一生,亦難免失於妙道,無從破解。」
羅公遠點頭道:「若夫正法宏深,妙理難覓,非生非滅,非色非心,浩如煙海,郁如鄧林。精通佛門七十二項絕技,不如把木魚敲熟。」
道宣心中一顫,竟恭然道:「老衲……貧僧受教了。」
羅公遠轉而問星華子道:「打了一天還未分勝負么?」
星華子嘆道:「正是如此。想那殷寒的武藝,好整以暇,已穩在其師吐羅蜜之上,雙方由起初的相互試探,到正攖其鋒,直至使盡周身解數,仍是未有一人能佔到半分便宜。快到午時,眾人像無事一般,圍成一桌而坐,端上飯食。殷寒體力有所耗損,食慾旺盛,吃得比昨日更多。律佛大師心若光風霽月,恬淡寡慾,只是略吃一些,便兀自打坐。殷寒也不午休,閑暇下來,便教那孩童寧娶風各種兒歌、教義,亦或講述形形色色的奇聞軼事,逗得那孩子樂不可支。待得下午比試,又是兩個多時辰,我等光一旁觀戰也累得雙眼昏花,律佛大師卻與殷寒越打越起勁,雖仍是難評軒輊,但雙方完全不似上午那般緊皺眉宇,嚴陣以待,而是似有一種惺惺相惜,相見恨晚的滿足感。反倒我等,見識到如此神妙絕倫的武功,只覺自己窮其一世,亦難體味內中萬一,原自負者,亦感相較之實屬畫脂鏤冰,唯有瞠乎其後的份兒了。」
道宣昂首道:「我與殷教主一見如故,習武修心者不必以言語交流,對招之間往往更可推心置腹。此人心胸之闊,仿佯於塵垢之外,逍遙於無事之業,世間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皆弗載於心。論起武藝,我倆可說各佔千秋,平分伯仲,但以修心養性而言,較之殷教主,老衲便如白首無業之書生,一生精力費窗前,亦難悟真諦。」
羅公遠笑道:「你既與殷寒真心相交,寧娶風卻為何要與你們為敵?想來,最終殷寒之死,必與你有關了?」
道宣愁悴之色,揮之難去,想來此次來摘星堡,也是為泄憤懣,舒瀉哀思,傷悼故人。星華子見他痛苦得說不出話來,只得代敘道:「其時天色有變,窗外大雨傾盆,那殷寒關節似久患疾,又有些水土不服,便送回房中休憩,將晚飯送至其房間桌上。他一頭拱到桌上,便睡著了,貧道不忍驚動他,也沒差人將他放入床上,只是將碗筷飯食撤走,見他只是扒了幾口米飯,其他的菜僅僅嘗了一點兒,再無前兩次那種豪爽干雲的飯量。律佛大師與他雖僅相識一天,積澱的友情如數十年般深厚,當夜亦是不眠,憔悴不堪,實可比當年空王佛與大德僧的百世情誼。待得次日律佛大師提出,隔幾日再行比試,讓殷寒先將病養生,甚至提議,再隔十年,重新比武,今次只當平局。但景佛雙方皆是不服,定要決個輸贏成敗。待三四日之後殷寒面色有所好轉,紅潤健康,似是已然復愈了。律佛大師便再度跟他交手,誰料打了半個時辰不到,殷寒的招式漸鈍,律佛大師見他似有不適,只得亦將招式放慢,卻見殷寒竟狂吐一大口濃血,撞倒在地。那個孩子,亦就是寧娶風,撲過去扶住殷寒。殷寒僅僅是苦笑一聲,用手撫了撫他的頭髮,轉而第一回冷若冰霜地一字一頓道:『天生萬物與人,人無一德以報天……』旋即望向律佛大師,嘴角上翹,作笑容而亡。律佛大師當即……自廢周身武功,自此……退隱江湖了。」
投pk票支持作者獲贈積分和k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