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再回首(上)

第二回 再回首(上)

飯後幾近須臾,但聽遠遠連續有人喊:「師父!」伴著穩健的步履,一玄衣白冠、丰神沖夷的高大道長連抖拂塵,兩袖盪氣袂然,方一進門便作揖道:「諸位英雄肯賞面移駕敝堡,助我殲魔,足見道義」而他身後則是一個披紫金袈裟的矮小老僧,貌不驚人,但雙目精芒炯盛,不怒自威,如頂立雲中,揮斥八極待得星華子介紹道:「這位便是律佛前輩」群豪亦紛紛驚起,不料那律佛盛名遠播,卻生得如此贏弱,而在座的諸掌門中有幾個似乎也都識得律佛,未表現太大驚奇又是寒喧客套一番,群豪一一還禮后,星華子的目光又遞到那少年身上,奇道:「這位少俠,貧道似未曾謀面,名號可否示之?」

眾人又皆詫異,紛紛感到被這可惡小子耍了,原來他並非星華子的親戚或是世侄,星華子壓根不識得他,卻不知用了什麼狡黠手段混了進來騙飯吃盈琛師太見此,心下已然全無顧忌,便要教訓這渾小子,右腕微微一翻,食、中、無名三指攏起,暗暗扣運一股真氣疾射而出此間內功深湛者俱心知肚明,卻心念相通,認為小小處罰理所當然怎知氣息未逾那少年一尺,陡然凝滯不前,少年長衫未有絲毫展掠,那道真氣已然遁於無形眾人心下皆是如受雷殛,而那少年神氣未變,毫無窘相,嘻嘻一笑道:「晚輩羅公遠,無門無派,但聞得前輩廣邀豪傑,力除邪魔寧娶風,造福武林,早已欽慕纏懷,一瓣心香雖恨自己手無縛雞蛋之力,卻亦不願肝腦塗地,萬里迢迢來見您一面,方不致噬臍莫及,遺終天之恨呵呵!哈哈!」他信口胡扯亂謅,無半分誠心實意,編到最後連自己都憋不住放肆地大笑起來眾豪他居然真有點兒鬼門道,不由心生餘悸,不敢再站出來拆穿

星華子雖胸罄五車,腹笥千載,但性情高潔,虛懷若谷,竟信以為真,誤將那笑聲認作是豪氣千雲,大是感動,抱拳道:「少俠年雖不及弱冠,卻有俠肝義膽,果是我輩中人,星華子今日要交了你這個朋友!請!」

眾人入席,晚宴已然備好羅公遠仍吃掉四個人才吃得下的飯菜,眾人早對他的詭異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律佛道宣僅僅吃了小半碗飯,他性情孤淡,一言不發,目中卻無絲毫輕傲狂慢,反倒充溢著悲天憫人的無盡苦澀星華子見狀,只得痛心疾首道:「律佛大師已然……武功盡失了」

眾人再度驚起,久久不能撫平,卻懾於道宣那雙悲怮千古的傷郁眼睛,都不敢冒昧發問道宣卻浩嘆之後,悠悠地說道:「貞觀十有二年秋七月大秦彌屍訶教,又稱景教,傳入中原其時太宗有詔:『道無常名,聖無常體,隨方設教,密濟群生詳其教旨,玄妙無為,觀其無宗,生成立要詞無繁說,理有忘簽,濟物利人,宜行天下』經歷大德僧阿羅本十年整頓,法流十道,國富元休,寺滿百城,家殷景福景教教義原為普渡眾生而滅已,原與我佛門奧義相類,故而有不少百姓信篤當時的中原,以佛、道、儒為主,對紅夷番教頗為敵視,故此景教與中原教派久久衝突不息為妥善解決爭端,阿羅本四面奔走遊說,卻總被視為異類,教徒亦受民眾的攻擊,以免以暴易暴,阿羅本便提議論辯學術,然而各派又有各派迥然不同的心法觀點,皆有道理,任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阿羅本索性提出比試格鬥技,若然有人擊敗他,景教立時遷離中原,永不復還此言一出,江湖大呼,皆以為我泱泱中上天國,武之聖源,又如何對付不了一個蠻荒夷狄?卻怎料那阿羅本乃安息與大秦混居的族人所生,膂力通神,嫻熟絲路馬刀之術與極西的重劍長槍,是舉世罕見其偶的技擊名家僅僅半月,中原武林和其挑戰的名門正派無一例外地敗北而歸,實難以望其項背此時……」

道宣瞥了一眼一旁靜聆的玄渡,凄凄含笑,又道:「綿山雲峰寺的主持空王佛,心闊納海,全無中外門戶之見,只因不忍見世人為名利,強行劃分正邪道魔兩界,排外斥異,只得出手,單獨約在張壁堡麎戰三晝三夜,終是險勝阿羅本一籌阿羅本好生敬重空王佛,二人不打不相識,遂成羊左之交空王佛稟奏朝廷,請求將景教與釋、道、儒三家並世而待,無分厚薄豈料大德僧畢生為宣揚教義而奔走天下,心力早便憔悴不堪,今日心中終獲大釋,又交了如此的良朋錚友,只覺心意已足,當夜安詳圓寂空王佛次日見此,雖佛戒嗔傷,卻實也難抑悲不自勝但二人化敵為友,情深義重,卻只是須臾間之事,旁人並不知曉但這樣一來,反倒令景教與佛門甚至整個中原的所有教派和武林同道淪為死敵百年來永不休止每二十年,便有一位佛家或道家的名宿,與景教現任教主比試本領,並取消文斗,一戰竟奪生死,且將地點定鎖在張壁堡……」

羅公遠突然耳垂微顫,接著目光以極為迅捷之速打量一遍周遭,嘴上卻沒停止嚼果子道宣武功雖已盡失,可在功力尚存之年亦有這個習慣,知那是聽到了什麼響動的反應但卻見他仍安靜如常,愜意地仰在椅背上,而殿前眾人號稱當今武林的頂尖高手,反倒絲毫未曾察覺道宣這才細細瞧了羅公遠一眼,羅公遠向他合什回禮,雙掌間卻極不恭敬地夾了根黃瓜道宣一生閱人無數,自旁人幾乎完全不能覺知的纖微氣息中,感受到這看似庸凡的無賴少年體中,蘊燃著驚世駭俗的一面

道宣兀自又道:「老衲雖是律宗創者,但人無東西,佛無南北,律禪二宗,本是一源,同本相從,主生合一人力這抑或便是老衲的宿命淵藪,我佛若渡世人,老衲卻要樹立一個素昧平生的敵人:十年之前,老衲便為佛門薦為代表,迎戰景教的第一位漢人教主——殷寒」

群雄聽得血脈賁張,唯有那羅公遠依舊不為所動,只用牙籤刷著牙,淡淡道:「人把相同的神明以自己的方式命名,創建宗教,然後打著神明的旗號,去為一已私利而爭鬥可悲呀!」

宿青海見他居然說這種話,不由奇道:「羅少俠,難道你認為法力無邊的我佛如來,跟他們景教供奉的長毛邪神是一般的?」

羅公遠摸著頭髮,嘻皮笑臉地道:「哎,你不要亂講啊,就算他倆不是同一個神的不同名字,那耶穌收拾不下佛祖,還收拾不了你么?說話小心些,當心遭雷劈!再者,我佛有時候留膩了光頭,改蓄長發,也是無可厚非的,昔年佛教自天竺傳入中土時,又何嘗不是番人邪教?神本無邪,邪的是人」

眾人皆結舌杜口,無言以對道宣雖認為他的「道理」過於戲謔,避實就虛,一時卻也找不出甚麼話來反駁,於是便續道:「百餘年來,自空王佛擊敗大德僧之後,『景佛決』已有七遭,互有勝敗,但四十年前的上一次,少林寺方丈虛印,被殷寒之師吐羅蜜所敗吐羅蜜為確保戰績,結合東方人種本身具備的習武資質,決意破舊格立新規,將教主之位傳於中華漢人打算下一戰時,揉合大秦、安息、中土三地的技擊精髓,融會貫通,大大提高取勝之算,我佛門的悟性,難道就比景教差了?虛印大師見老衲立了律宗,非但不以忤,還大力嘉許,認定老衲為大乘作出貢獻,並決定由老衲來對戰殷寒老衲雖與殷寒素未謀面,卻早已耳聞他德武雙修,海內無對即是如此,老衲其時亦是青壯,性情亦好爭強,非但不怕,反而暗下決心,要超越殷寒已達到的境界於是老衲閉門苦練,無暇出山,便差令弟子下了終南直赴日月山景教聖壇,約好日子在既定的張壁堡決戰」

群雄見他有所滯頓,心中皆思:「依此情形,多半是他輸掉了,被廢去了武功這殷寒又跟咱們沒仇,他講這些卻又有何益處?現下他武功盡失,就如普通老人一般,寧娶風一來,又怎生是好?」

道宣回首對星華子道:「道侄,接下的還是你來說」

星華子環顧四方,放下手中茶盞,眉宇間隱含雷電:「昔年,貧道恩師玄魄真人,與律佛大師是莫逆之交,由於律佛大師武藝遠在我師,甚至南北少林住持之上,中原各派便一致決意請他對戰景教教主貧道當時只有十六七歲,就跟這位小兄弟差不多大……」他一指羅公遠,羅公遠極為不滿地回道:「我八百歲了!」眾人對他的瘋瘋癲癲跟無禮取鬧早已適應,也全然不去理他

星華子又道:「貧道的恩師乃是東道主,便早在一兩個月前,就將張壁堡的一切安排妥當,只待決戰時刻怎料一直到決戰當日,天下英雄無一缺席,卻獨不見那殷寒,在場亦有景教教眾,但似也不知其教主所蹤又過了兩日,景教教眾受不住中原群豪的指斥責問,人聲鼎沸,紛紛離去中原武林英雄大多粗人,又焉可比信教之人的定力,一早便按捺不住,叫囂著回去,又過三日,殷寒仍未出現,張壁堡內剩下的賓客,僅余……」

范北鳴受不了他的停頓,悻悻道:「不錯!老夫當初亦在場玄渡大師、宿掌門,你們也在罷?」玄渡僅僅中默頌佛經,手運烏珠,不予作答,宿青海則佯裝不解,偏過頭去兀自呷茶

道宣緩聲道:「除了三位,餘下在便是在坐其他諸位的授業恩師了李女俠的師尊公孫秀嵐女俠,盈琛師太的師尊水天老嫗,武大俠的師尊『碧眼獅』程立雪,高掌門的師尊胡醒秋老先生」

李十二娘、盈琛、武恆軒、高景浣四人心下極是震詫,終於明了師父因何臨終前要自己於二十年後的今日前往張壁堡了,只是今日方知原由,又不知這場決戰與那寧娶風是什麼關係?心中皆是惴惴難安

玄渡又轉向段志城,段志城嚇了一跳,難以承受他的目光,只覺無形的壓力在死死地摁住自己的眼皮玄渡澀然一笑,道:「段施主追緝的,想必是臭名昭著的大盜獨孤還施主?當時他亦在場」

段志城比誰都驚異莫名,不敢相信地追問道:「獨孤……老賊?」

玄渡肅然道:「鐵騎幫雖在大漠絲路掠劫西哉給朝廷的貢品,**婦女,焚燒民宅,犯下諸多滔天大罪,但獨孤氏乃鮮卑部族人,其祖獨孤信在前朝被封為貴族門閥,亦算相將之後,是以也受到了邀請,前來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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