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12章 手術室與大閘蟹
儘管只有一眼,可我看到後座上多了兩個人,好像都是小孩子,一左一右緊挨著阿鹿。他正低頭看手裡的文件,全然未覺身邊多了兩個人。
我直接一腳剎車下去,車子的突然急剎讓他一下子往前衝去,手裡的文件撒了一地。他很茫然地抬頭看了我一眼,估計以為是因為前面的路況問題;我轉頭死死盯著後座位——沒有。除了秋宮鹿,沒有其他人。
是我看錯了?可不應該啊。剛才看的那麼真切,的的確確有兩個小孩子緊挨著他的左右。他問我出了什麼事。
「你有沒有事?」我問。
他點頭,「額頭撞到了……」
「……沒其他的?綁好安全帶。」
我重新開車。既然他沒事,那我就當做沒看到。說實話,就算他真的有事,我也束手無策。這種活歸昆麒麟管,不歸我管。
但想到昆麒麟,這傢伙也將近一個半月沒出現了。不知道有沒有接到什麼新的委託,再去禍害其他人。
過了一會我送他回了我家。我爸媽的反應和我差不多,但我媽顯然最快緩過來,到底女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比男人強悍。他看看我家,這套房子這麼多年沒什麼改變,和他小時候出國前的印象一模一樣。他說,你家還是這麼漂亮。
這次回國只有他來了,他爸媽都沒跟來。我記得他媽媽很漂亮,氣質像山口百惠,在我爸媽那個年代這種長相很受歡迎。阿姨後來嫁給了一個日本人,這個人當時在日本的生意做得很大,在中國也有分公司。他們剛結婚的那幾年還是住在中國,我和阿鹿同歲,是小學一年級后不久分開的。
他這次來就是去分公司工作的。這應該算是公司頂頭上司的公子了,說是從基層開始歷練,但我估計也沒人敢歷練他。
在我家吃一頓飯後,我媽拉著他問東問西,喜歡地不得了。看這架勢幸好他是個男的,要是個女的,我媽肯定就拿把機關槍逼我和她過日子了。阿鹿回國后的這一年準備在公司附近租一間房子住,反正也就一年,湊合湊合。我媽擰著我耳朵,說你看看別人家孩子看看別人家露露,多樸素,多給爸媽省心!
——老子也算是當了這麼多年「別人家孩子」的人了,居然會在今天落敗。從小到大我就是標準的別人家孩子,讀書好身體好獎狀多,大學時候年年一等獎學金,保研讀博一步到位。我進七院沒有託過家裡任何一個人的關係,純粹是憑成績進去的。當時在同學的眼裡這簡直不可思議,因為很少有醫大畢業直接就能被七院錄用的人。這個醫院每年只在本市醫學院放二十個基地研名額,不是學生中拔尖的根本進不去,進去的前幾年完全是累死累活。可儘管這樣,全S市乃至全國,有無數立志於當醫生的學生都夢想著可以進入七院。這就好像一個鍍金跳板,你只有通過這塊跳板,今後才能進入另一個境界的學術圈子。
醫院裡都已經排好了,我成為主治醫生之後就會安排到日本進修三年。只要有了這份資歷,我至少能比同期的同窗早三年升為主任醫師。
要是沒什麼意外,秋宮鹿回國的那天,我會跟著他一起赴日。
接下來幾天,我都帶著他在本市瞎逛。我媽給我一筆錢,說人家露露難得回來一次千萬別委屈人家。反正手裡也不差錢,我們沿著幾個大商業圈一個個玩過去,包括博物館和美術館,順便去看話劇。這人的興趣愛好挺廣泛的,但吃不准他是不是為了不讓我覺得尷尬而迎合我的。不過他喜歡吃的東西還是沒變,我開車帶他到南翔吃小籠包的時候,這貨整個眼睛都在發亮。
再之後,S市周邊的幾個城市我們也都去了。我很久沒這樣放假出來玩過了,和犯人放風一樣。不知不覺兩個月假期到頭,我也準備調整狀態回醫院,阿鹿也開始和公司進行交接。
隔了兩個月外科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張志仁走了,於是就剩下兩個主任。陸姐一個人管這麼多病人到底行不通,所以還是從中內病房把她家胖子叫來了。我上班第一天就見到前面有個肉蛋似的東西蹦來蹦去,一看就是孟小蘊那傢伙。
「哎!師弟你來啦!」孟小蘊跑過來一把把我勒住亂晃,這人從來就是這樣打招呼的,「連我生日都不來吃飯!眼裡有沒有我這個師兄啊?」
陸離學姐在他後面,她瘦了不少,估計是累的。我覺得挺對不起兩人的——陸離替我頂班,孟小蘊原來在中內那風水寶地養老,結果也來了外科這條大前線。我轉頭看了一眼示教室——它已經被封上了,門口貼著封條。
————
就在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的時候,它再一次開始了。
那是我重新開始工作后的第三天。院長在早上找我過去談了話,讓我不要壓力太大,好好準備升主治的材料和論文。那天我中午要跟一台手術,一個蛛血病人。
這個人我之前看的時候情況就很不好了,他蛛血很嚴重,而且不斷在惡化,腦內大片大片的高密度影。我跟過很多台手術,老劉的意思是讓我在升主治前各種手術都去跟一下,不管能不能上台幫忙,可總是沒有壞處的。主刀的醫生也是個十分之**的奇葩,這樣的病人只有他敢開。
我負責清理積血,手術開始后一直處於緊繃狀態。起初的一個小時一切順利,病人生命體征穩定。我拿吸血管將一些積血吸掉后,卻赫然看到了一個絕對不該在這裡出現的東西。
——那是一隻大閘蟹。它正從手術台下面爬出來,攀爬到病人的臉上。
我發誓,那一剎那我第一反應是差點笑出來。神經外科手術台,神外泰斗,六個護士,大閘蟹。這玩意簡直是從一部荒誕劇裡面橫著爬出來的——
開什麼玩笑?!這裡怎麼會有一隻大閘蟹?還沒到吃蟹的時候啊!
可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對它視若無睹,沒有人發現有一隻大閘蟹正爬過病人的身體。
我仔細觀察了其他人的神色,確定他們都沒有看到這隻蟹——在有了那個鈴鐺的經驗后,我努力沉住氣,告訴自己,這也許只是一隻大閘蟹的亡魂,每年金秋死在魔都的大閘蟹圍起來能繞地球三圈,有一隻大閘蟹的亡魂再正常不過了。
裝作沒看到。我心裡默念,我看不到你,看不到……草,就算看到了又怎麼樣,你一隻大閘蟹還能把我給剝殼了不成?
但接下來,我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又是一隻蟹從手術台下面爬了出來。好,第二隻。我心裡已經有點絕望了,不知道是誰在醫院裡吃大閘蟹吃出這些東西來的。
其他人都很平靜,除了我之外應該沒人看到它們。儘管昆麒麟沒有和我說過,我也大致覺察出來自己似乎比常人容易看到這種不幹凈的東西。無論如何,手術台上出現幾隻秀色可餐的大閘蟹總比出現一個穿弔帶裙的女鬼要好。
正當我鬆一口氣,準備配合進行下一個階段的手術時,那種蟹腳造成的窸窸窣窣聲乍然加劇了——聲音密集而凌亂,不是一隻蟹能發出來的。那又來了幾隻?十隻?二十隻?這都是怎麼了,都是從陽澄湖來的嗎?
然後發生的景象徹底鎮住了我。
無數只蟹——完全數不清有多少只,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它們快速地從房間各處爬出來,密密麻麻地鋪滿整個手術室的牆壁和天花板,湧向手術台上的病人。我看不到其他任何的東西,眼裡是一片青色,無數的蟹堆砌在病人全身,不停遊走。我還未從這種震驚中恢復過來,旁邊的監護器已經發出了刺耳的警報聲。
「血壓下降。」護士說。「一百二OVER七十九……一百OVER七十……心率和指末氧也……」
「有出血嗎?」旁邊的一個研究生很困惑地看著手術現場。我們都看到的,主刀的技術非常之好,出血量很少,不應該造成突然的血壓下降。「還是說在裡面……」
「是繼發性出血?」
「不像……」
「心率降到50了!」
「心三聯還沒來嗎?護士!」
……
很快,警報聲已經變成了漫長的「滴」聲。我看到蟹群散去,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其他人已經開始收整手術用具,護士和醫生在登記死亡時間。我看到主刀的醫生靠在牆邊,用力踢了一腳牆壁。我完全理解他——手術失敗可能是每個醫生都會有的經歷,你要在手術台上經歷你病人的死亡,然後親自走出手術室,告訴家屬,你雖然儘力了,可還是回天乏術。眼看著病人死亡之後,很多人都無法面對活人的那一關。而且作為一個這個圈子的泰斗,一直到病人死亡,一個手術室的人都沒能找出原因。
只有我看到了那些蟹群。
我脫下手術服,重新換上白大褂走出了準備室。旁邊就是急救通道,我要穿過它才能離開新樓,回到外科病房的舊樓。可當我正走過它的時候,那種密集的窸窸窣窣聲再一次響動了——
蟹,鋪天蓋地的蟹。
它們沿著二樓整層的牆壁飛速爬過,彷彿是一片鬼魅影子;同時我聽見走廊對側有推床聲——幾個護士和醫生正推著兩張推床,快速跑向走廊另一頭的搶救室。
那是兩個小孩子,渾身重度燙傷。而蟹群則如同鬼影般追逐著那兩台推車,在我看來,那些醫護簡直就像是帶著這兩張床想逃離鬼影一樣。和剛才一樣,蟹快速地爬上小孩子的身體,和他們一起被帶入了搶救室。
我回過頭,不想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