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從軍
隨著一路北上,夏日炎熱氣息愈濃重,蟬聲漸厚,暑氣蒸得藍徽容全身一陣陣潮熱,因為心中有了打算,她故意將面容袒露在烈日之下,不過數日功夫,原本的清麗漸漸隱去,白晳的肌膚帶上了一層英爽的黝紅。
她找來布條,將胸前緊緊束住,刻意將鬢邊的頭修成了東朝男子流行的飛雲鬢,背著個簡單的行囊,顯得頗為爽利。路途上風塵撲面,也不加洗拭,走路又學男子般粗豪,待到得潭州城外,溪邊臨水自照,她不禁啞然失笑,心想:這樣下去,只怕再過一段時日,就是安心安意也會不認識自己了。
藍徽容入了潭州城,打聽一番,才知前線戰事緊張,慕王爺與小侯爺已帶著飛鷹軍精銳親臨蓮花峰一線作戰,聽說與西狄國主力戰得十分激烈,正處於拉鋸狀態。
藍徽容思忖再三,還是騎著青雲出了潭州城,往蓮花峰方向行去。
蓮花峰是祈雲山七十二峰之一,五座山巒形似蓮花,故此得名,因處於由西狄國南下東朝的要道,戰略地位極其重要,故自兩國開戰以來,在此處的爭奪戰便上演得十分的激烈,西狄軍固然驍勇善戰,但慕王爺的飛鷹軍也是名聞天下,始終力守蓮花峰,將西狄軍拒於蓮花關以北。
雖然西狄軍未能越蓮花峰南下,但因為戰事緊張,自潭州北上,藍徽容鮮少看到人跡,倒是由前線退下來的傷兵隊伍不絕於道。
這日,藍徽容行至一處山坳,眼見連日趕路,青雲也似是有些疲倦,又時值正午,她便跳下馬來,將它牽至道旁濃蔭之下,看到遠處山坡下有條小溪,流水潺潺,便將青雲綁至樹上,有些心疼地撫摸它頸中皮毛,輕聲道:「好青雲,乖青雲,真是對不住你了,你先歇歇吧。」轉身向山坡下行去。
俯身掬飲幾捧溪水,絲絲涼意沁入心間,藍徽容輕拭額頭汗珠,蹲於溪邊,眯眼望向遠處茫茫高山,輕輕掀動著身上長袍,驅散胸口熱意。側頭瞥見溪邊竟長著密密麻麻的『鋸喉草』,心中一喜,她正愁自己嗓音過份清雅,若是按計劃投到慕少顏軍中,只怕會惹人懷疑,而這『鋸喉草』性辣無比,其葉子若大量吞食可使人一段時間內喉部乾澀,聲音沉啞。
她伸出手來,摘下數十片『鋸喉草』,放入口間咀嚼,只覺苦澀異常,喉間湧起一股辣意,直嗆口鼻,強忍著吃完了手上綠葉,眼角都快滲出淚來。
藍徽容輕咳著站起身來,向坡上走去,堪堪走到道邊,聽得一陣風聲,抬頭望去,只見一個人影從道邊另一側的山坡上衝下,身形極為矯健,一個縱躍,便落在了青雲旁邊。
眼見這人手中長劍光華一閃,馬韁斷裂,藍徽容心呼不妙,嘶啞著聲音喝道:「小賊休得偷馬!」閃身撲了過去。
那人大聲呼道:「兄弟,借你馬一用!」同時蜂腰輕擰,縱身上馬,劍鞘用力戳中青雲后臀,青雲吃痛,一聲嘶叫,沖向前去,藍徽容忙提氣疾追,無奈青雲吃痛下奔得極快,轉瞬便到了前方山路轉彎處。
眼見追趕不及,藍徽容將手指撮入唇間,呼哨聲衝破雲霄,青雲聽得主人呼哨,一聲長嘶,前蹄陡然縱起,馬上之人卻不慌亂,身形在馬上騰空,手中韁繩卻左右緊收,青雲被勒住脖頸,后臀又被劍鞘刺痛,無奈下只得繼續向前奔去。
藍徽容在後看得清楚,心疼青雲,也知追趕不及,只得大呼道:「你別傷它!」
那人回過頭來,伸出左手在空中打了個響指,朗聲笑道:「多謝兄弟了,放心吧!」麗陽下,藍徽容看得清楚,那人面上笑容爽雋清朗,配著他響指姿態,洒然脫略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陽剛之勁,她不由微微一愣:這人似在何處見過似的。
『啪』聲響起,藍徽容低頭望去,一錠銀子落於腳前,再抬起頭來,山道盡頭已不見了那一人一騎。
藍徽容俯身拾起銀兩,在心中暗咒幾句,又擔憂青雲,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徒步行進。
沒了座騎,藍徽容又想保持體力,行進度便不是特別快,直行到日落時分,方到得一處山谷,谷口立碑為『方家村』,暮色深沉,村中沉寂無聲,杳無人影,想是村人知西狄軍南侵,怕蓮花關失守,兵連禍結,戰事一起,便舉村南遷了。
藍徽容見天色已黑,知需在此村歇上一宿,就著最後一點餘光步入村中,敲上幾戶木門,皆不見回應,便知村中確是已舉村搬移了。她猶豫片刻,正待推開一戶人家的木門,忽然聽到一陣微弱的呻吟聲,側頭細聽,現是從隔壁一個小小院落中傳出來的。
藍徽容緩緩步過去,輕叩柴扉,不見回應,倒是院中屋內的呻吟聲若有若無,聲音還似十分蒼老。她心中一動,推開柴門入室,一股霉臭難聞的氣味撲來,室內昏暗無比,呻吟之聲已可聽得十分真切,顯是一名老婦人躺於床上輾轉痛吟。
藍徽容忙點亮火褶子,環視屋內,找到一節殘蠟點亮,持燭望去,見室內一床一幾,破舊不堪,一名白老嫗躺於床上,雙目凹陷,骨瘦如柴,口中若有若無地吐出混濁難聞的氣息,伴隨著每一次吐氣喉頭便是一陣咕嚕之聲。
見她這等情形,藍徽容便知她年老病重,無力逃生,唯有躺於病榻之上垂垂待斃,不由心下惻然。
眼見這老嫗喉頭咕嚕聲不斷,一口氣接不上來,藍徽容忙俯身過去,將她扶起,右手在其背門運氣輕拍,老嫗漸漸緩過氣來,昏濁的眼睛望向藍徽容,忽然緊緊攥住她的右手,喘氣道:「阿松,你回來了,回來看娘來了?!」
藍徽容一愣,那老嫗忽抱住她放聲大哭:「阿松啊,你怎麼把娘丟下不管了,阿松啊,娘快餓死了啊!」
藍徽容知她年老昏邁,錯認自己,聽她哀哀欲絕,便也任她抱著,並不將她推開。
聽得老嫗哭泣聲漸歇,藍徽容知她體力不濟,忙將她放平躺下,道:「婆婆,你先歇著,我去給你做飯。」這一開口,才覺自己聲音越的嘶啞,知那『鋸喉草』藥效已慢慢作。
那老嫗仰面向天,微弱地『啊』了一聲。藍徽容舉燭步入灶間,才現米缸內僅餘一捧碎米,房內再無其他食物,她心中更是難過,生起柴火,細心熬了一碗米粥,端至老嫗床前,待得喂那老嫗用完米粥,方察覺到自己肚內已是十分飢餓。
由於天氣炎熱,她所帶乾糧不多,路途上便已用盡,此刻見這老嫗家裡毫無餘糧,想了一下,便欲推門出去,到別戶人家家中尋找糧食。
手剛觸到木門,她的視線凝聚在了右側土牆一幅黃的畫像之上,只見畫中青山翠巒隱現,蜿蜒的小河邊,一勁裝女子正倚馬而立,河風吹得她青裾飄揚,由於畫像年代可能太過久遠,這女子面目模糊,但她那英姿勃,颯爽豪邁之態瞬間充塞藍徽容心頭。
畫像前還擺著一龕台,龕台上立著一個木牌,藍徽容走近細看,現那木牌上刻著『恩公清娘子長生』八字。
藍徽容看得片刻,轉身推門到別戶家中尋得一些余米和乾菜,卻現這幾戶人家中也都掛著那勁裝女子畫像,同樣設著長生牌位,她不禁暗暗訝異:這清娘子究竟是何許人,竟讓這整村人供奉其長生牌位?
她返回老嫗屋內再熬得一碗菜粥,填飽了肚子,已是夜色深沉,濃郁的黑暗和可怕的寂靜瀰漫整個山村。
藍徽容收定心神,坐於老嫗床前,見她已昏睡過去,執起她黑瘦左手,忽然想起母親臨終時的模樣,那依依不捨的目光,心中一酸,母親,您為何要拋下容兒,為何要留下那樣一封遺書?
自打出了無月庵,藍徽容便下了決心要遵從母親遺命,聽從無塵師太差遣,這一路行來,她將諸多疑問壓在心底,此刻身處於這寂暗的山村內,不可自控地將諸事反覆細想,心潮起伏,難以入眠,直至半夜,方依在老嫗床邊睡了過去。
天明時分,藍徽容猛然驚醒過來,感覺到手中老嫗之手冰涼僵硬,細探其脈搏,心中一沉,轉頭望去,見老嫗面色青,便知她終因年老病重,於昨夜睡夢中悄然離開了這個塵世。藍徽容不由有些傷心,轉瞬又想開來,這兵荒馬亂的邊塞,能於平靜中死去,對這老嫗來說,也許已是一件幸事了。
由於不知老嫗是否還有親人,將來是否會返家中,藍徽容想了一陣,到側屋尋來一把鋤頭,步至院中,挖出一個深坑,尋來一塊草席裹住老嫗遺體,埋入坑中,推土入坑,壘起一座土墳,又在墳前豎上一塊木牌,正待蹲下身來刻上數字,忽聞馬蹄聲席捲而來,撕破山村晨間寧靜。
耳聽得鐵蹄聲在身後院外驟然而止,藍徽容心中暗警,並不回頭,蹲在地上,裝作拍著身前土墳,卻用心聽著身後動靜。
「唏律律」馬嘶聲此起彼伏,大隊人馬湧入村中。
「岳將軍,這處就是方家村嗎?」
「是啊,唉,我也是多年未來這處了,看來已是人去屋空了啊。」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響起。
「那是自然,西狄軍南下,這些村民自然是要提前向南逃離的了。」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
「岳將軍,咱們還是儘快趕路吧,誤了時辰,王爺怪罪下來,可不是好玩的。」
藍徽容心中一動,知這批人馬定是慕王爺手下,趕去前線作戰的,她本就是想前往軍中,伺機得近慕王爺,知機不可失,心念急轉,站起身來,奮力用手中鐵鏟拍打著墳堆。
聽得聲響,便有諸人喝道:「什麼人?!」迅即有數人步入院子來。
藍徽容緩緩轉過身去,只見數名士兵將自己圍住,而院門口,一名中年將軍裝扮的人和幾名低一級的將領正帶著審視的目光望著自己。
那中年將軍面目清瘦,身量中等,顎下幾綹長須,甚為儒雅,眼神卻銳利如刀,盯著藍徽容上下看了幾眼,又將目光投向她身邊土墳,不由一愣,目光漸轉柔和,步到藍徽容身前,問道:「小兄弟,是你家剛有人去世嗎?」
藍徽容眼眶微紅,輕輕點頭,繼續用力夯實著土堆,那中年將軍似對她起了興趣,問道:「你為什麼沒有離村南下啊?」
藍徽容停住手中動作,指著土墳,嘶啞著聲音道:「奶奶,病重。」
「哦。」中年將軍眼中露出讚賞之意:「倒是個孝順孫子。」他不再看向藍徽容,轉身推門步入室內,藍徽容忙裝作焦急模樣趕了進去。
入室就見那中年將軍目光獃滯,愣愣地望著牆上那幅勁裝女子畫像,神情似有淡淡的哀愁,又似在緬懷某位故人,一名將領見那將軍模樣,趨近道:「岳將軍,雖是故地,也不可久呆,為免王爺怪罪,還得儘早趕到邊關。」
那岳將軍再愣得片刻,出若有若無的嘆息聲:「唉,走吧,咱們這批老將,終有一日,要埋在那邊關之上。」戰袍帶起風聲,步出院落。
藍徽容見他們欲離去,心中焦急,猛然『啊啊』大叫,追了上去,那岳將軍聽得叫聲,轉過頭來,藍徽容奔到他面前,跪於地上,磕下頭去。
岳將軍與隨從將領互望一眼,俯身將她扶了起來,和聲道:「小兄弟,有何事啊?」
藍徽容望向他清瘦面容,嘶聲道:「求將軍收小人入軍中,小人兄長死於西狄人刀下,奶奶又已離世,小人再無牽挂,願從軍殺西狄人,替兄報仇。」
岳將軍一愣,旋即爽朗笑道:「好!小兄弟又孝順,又有志氣,我岳鐵成收下了,梁飛!」
「屬下在!」
「這位小兄弟就交給你調教了!」
「屬下遵命!」